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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再多的防线,再沉的底蕴,终抵不过她一句,我知道墨涵哥在哪,于是,颜知恩乖乖举双手,投降。

在茶餐厅见到颜婕儿的时候,她已不复最初甜美可人的模样,画着浓烈的烟熏妆,唇瓣鲜红如血,夸张花哨的漆皮裙,露出雪白的大腿,叼着根女士凉烟,说话时,大大的耳坠会随之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美国七八十年代的嬉皮士女郎。

每个人身体里,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些颓废堕落的因子,不过,被理性道德所压制,沉溺在骨子里,未曾爆发出来。

一旦,所有的牵制羁绊被割断,潜藏的兽,便会控制整个大脑,从而,离经叛道。

“喝什么?”眼神戏倪,看着知恩,表情似笑非笑,却蕴着一股掩饰不住的落寞。

知恩眉心微拧,仿佛穿梭时空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招来侍应生,要了杯丝袜奶茶,氤氲的香气淡淡的,很像午后阳光的味道。

“颜知恩,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别忘了,是谁逼得我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颜婕儿扣着杯柄的手凸白,指节分明,气愤地狠吸几口烟,动作粗暴而狂野。

身份,地位,荣誉,金钱,权势,母亲,父爱,赞赏,艳羡,爱情,当所有美好的一切,一夜之间全都化为乌有,她无法不恨。

可是,除了恨,也仅仅是恨,她现在的境遇,比起四年前的颜知恩,差不了多少,甚至,还要来得狼狈。

“你约我来,就是为了骂几句,发泄下?”浅浅的缀饮一口奶茶,知恩弯起唇,姿态从容,笑问。

可这笑容,却没有半分嘲讽的意味。

如果有,那就等于否定了当初那个迷离无助怨怼愤怒傲气跋扈的自己。

“五千万,带来了吗?”颜婕儿吐了个长长的眼圈,淡蓝色的烟雾袅袅攀升,迷醉了她的眼。

说话的同时,从大大的Gucci包里掏出一份资料,扬了扬,像小孩炫耀新买的玩具,唇边浸满了笑,偏却那双眼睛里,毫无笑意。

知恩摇头,坦诚地看着她,“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我没有那么多现金。”

话刚落,便听见她不屑的嗤笑出声,妆容太过妖冶,兀自,透了几分狰狞,手指一用力,纤细的烟身“咔嚓“断成两截,猩红色的烟头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扔进了杯中,渐渐殒灭。

“原来,墨涵哥在你心中,连五千万都不值吗?切,颜知恩,我还以为,你有多爱他。别当我傻子,墨涵哥不久前将华盛所有的财产全部转移给你!别说五千万,就算是五亿,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鲜红的唇一张一合,像极了撕食羚羊的豺狼,连血带肉的咬下,余下一寸寸白森森的骨头。

可惜,颜知恩不是羚羊,若是要更贴切的比喻,更像一头黄牛,皮粗肉厚,咬不动。

现在的颜婕儿,在她眼底,不过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因为经历相当,同情也好唏嘘也罢,她不愿与她计较。

“那两百万呢?”知恩避重就轻,另扯话题。

阳光透过落地窗射了进来,打在脸上,暖暖的,像是爱人甜蜜的亲吻。

这个时候,秦墨涵,你在哪?

“用了。”回答得简单干脆,脸色,却明显的不自然。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吹来的,是不是你以后每一次说用了,我就必须乖乖给你打钱过去?”知恩看着她,口气微有些不悦。

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了,还这般任性?

是该羡慕她被秦西雅保护得太好,还是,庆幸自己吃的苦受的罪太多?

“颜知恩,钱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我爱怎么用怎么用,与你无关!”颜婕儿火了,瞪着知恩,龇牙咧嘴。

就差没拍案而起,掀翻桌子,扬长而去。

“看来,这场谈话,没有再继续的必要。”知恩微笑,放下杯子,招来侍者买单,却不想起身的那一刻,听到了蚊蚋般嘤咛的声音。

“对不起……”

回头,看着她,阳光下,乱蓬蓬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佝偻着身子,肩膀微微发抖,僵滞半秒,无声的叹了口气,坐回原位。

“所有人,所有的,现在都不要我了,大家,都骂我是诈欺犯的女儿,好像我是传染病毒一样。我什么都没做啊,犯罪的不是我啊,为什么,所有的罪过要由我来承担?该怎么办,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彻彻底底抛弃了。那两百万,全部用来还债了,我……没有乱用。”

沙哑的嗓音,一改开始的嚣张跋扈,漫着无边的委屈,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地卑微。

知恩沉默,抿着唇,没有说话,脑海里,却隐隐浮现出一个瘦小伶仃的身影。

“我没有偷钱,老师,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那些钱怎么会在我的课本里,可,真的不是我,我没偷小可的钱……”垂着头,哑着音,身子卑微到影子里去了。

“颜同学,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承认?明天把你家长叫过来,现在出去罚站!”

“我真的没有……”低哑的声线,夹带着哭腔,满满,诉不尽的委屈。

小小的脸,挂着脏兮兮的泪痕,很难受很难受,明明没有做过,为什么要承认?我没有啊——

没有,又如何?

如果,全世界说你错了,那么,你就是错了。

这个道理,她当时不懂,后来懂得时候,却已经太晚,不复当初。

“秦西雅的女儿,就只有这点本事吗?”知恩‘不屑’的冷嗤,挖苦意味甚浓,直直地盯着她惊愕的脸,扬唇,讥诮,“想要别人改观不是靠眼泪,而是靠实力,不要以为这个世界同情弱者,这个世界,最不被接纳的就是弱者。更不要给自己标上悲剧女王的标签,你还年轻,有手有脚,又弹得一手好钢琴,大好的资本摆在这,有什么资格哭?”

同样的话,四年前,她是被训的一方,彼时,坐在她面前,骂得她狗血淋头的是韩向北。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训人的一方。

颜婕儿闻言,睁大了眼,像极了木偶剧中的傀儡娃娃,表情夸张而怪异。

谈话再度陷入沉默,她垂下头,半晌,狠狠吸了下鼻子,将手中的资料递到知恩面前,“这个,是快递公司前些天寄给你的。”

快递来源地——纽约。电子字迹,端端正正。

寄件人,秦墨涵,收件人,颜知恩。

知恩眼皮跳了下,纽约?他几时去了纽约?

“刚刚,你说错了三个字,我是梅若兰的女儿。”颜婕儿苦笑了下,拿起包,转身离开。

“等等!”

“还有事吗?”颜婕儿回过头,疑惑的看着她。

“你的债,我会派人处理。”

知恩不自然的别过脸,低声说道。

耳畔响起一声淡淡的谢谢,待脚步声渐次变轻,知恩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窗外的阳光似是太过强烈,照进眼睛里,竟然有些痛。

她撕开包装,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文件夹,打开一看,十根手指头抖得几欲粉碎!

后来后来,很多时候,她想,如果一开始,彼此将所有的秘密开诚布公,说清楚,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是不是,就不会相隔多年,分道扬镳?

印象中,秦墨涵高傲冷漠聪明强大完美睿智,看人时,始终隔着一层,叫人永远无法看透,不可靠近,不能疏远。

可此时此刻,她却恨不得他从一出生起便如现在这般淡漠冷情!

眼睁睁看着父母被人一刀刀解剖的秦墨涵,全身上下满是鲜血的秦墨涵,睁着眼空洞绝望的秦墨涵,脸还很稚气的秦墨涵,连眼泪都流不出的秦墨涵,痛苦不堪的秦墨涵,年仅十一岁的秦墨涵……

这就是真相!

残忍血腥变态狰狞的真相!

一大叠照片哗啦落到了地上,淋漓错目,像滚烫的岩浆,狠狠灌进她的眼,痛得快要熔化了。

“很久以前,有个很漂亮的小男孩,被爸爸妈妈姐姐保护的很好很天真,整个世界,纤尘不染。”

“突然有一天,他的爸爸妈妈不见了。”

“小男孩很伤心,得了怪病,一直治都治不好,然后有一天,姐姐也不见了,他的病好了,可是,他什么都没了。”

“因为小男孩撒了谎,坏人没拿到宝藏,所以,就带走了他的爸爸妈妈。”

“恩恩,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要你离开,你一定要走!”

“去一个,没有秦墨涵的地方……”

“可以的话,真想就这样,和你一起生活下去。可我,终究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

她弯下腰,想要将那些狼藉的照片拾起来,却重心不稳,“哐”地一声连人带椅摔倒在地,疼痛难忍,眼泪唰的涌了出来,终控制不住,趴在地上,痛哭出声。

墨涵……

“颜知恩你给我起来!”一声怒吼破空而出,贺冥修气冲冲地拉起她,动作蛮横而粗鲁,将她生生从地上扯起来。

美丽的脸像是打了激素,涨成了青白色,看上去十分慑人。

从接到她那个该死地电话起,他连浸在游泳池里都无法定下心来,匆匆跑出来找她,结果就撞上这一幕。

知恩不语,只看着他,眼神空洞而陌生。

半晌,用力微笑了下,唤道,“冥修,你来了啊……”轻松的语气,与满脸的泪痕,是那般的格格不入。

贺冥修眉睑一颤,怔了下,叹了口气,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是啊,蠢女人,我来了。”

我不来,你该怎么办呢?

后半句,哽在喉间,说不出口,也不会,说出口。

“冥修,帮我找他好不好?”她笑着,乌黑的睫毛盈满水汽,晶亮动人。

“……好。”心脏紧了下,很疼,声调无端低了半个音。

“冥修,我又任性了是不是?呵,真是对不起啊。”知恩缩在他怀里,双肩颤抖得厉害。

自私如此,只因眼前这男子爱的多些,可实在是,没有办法,对不起。

“你有不任性的时候吗?”他也笑,眉头好看的蹙起,澄亮的蓝色眸子流光潋滟,像极了夏夜的晨星。

知恩吸了吸鼻子,压住眼眶倾涌的潮水,再度弯腰,躬身将照片一张张的拾起,指尖抿白,唇瓣发抖,雪眸之中写满了不安。

阳光打在她身上,拉出孱弱的剪影,贺冥修看在眼里,心底很不是滋味。

他预估的太天真了,颜知恩的天平,朝秦墨涵倾斜,不止一点点,要重新扳回来,绝非易事。

“冥修,你说为什么光鲜耀眼的背后,总要有那么多黑暗跟阴影存在?你如是,我如是,就连秦墨涵,也如是。“拾完,收好,放进包里,买单,走人,开门的那瞬,望着碎银般流泻的阳光,她轻声感慨。

眼前掠过秦墨涵清冷淡漠的容颜,高高在上的商业巨子,接连创造奇迹的不败之神,香港股市商海的神话,竟然曾经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整整三年。

不是斑斑铁证摆在眼前,打死,她也不会信!

会是谁?

别有心机地从遥远的美国,寄来这么一封‘精心’的快递?

“小恩,这么严肃的问题,让哲学家去思考好了,要不然,你该追溯到宇宙起源了。”贺冥修半开玩笑的回答,漆黑的发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映衬着美丽优雅的侧脸,叫人移不开视线。

不管在一起多久,每每都会让人生出惊艳之感。

美貌是福么?

于女子而言,或许,可偏偏,他是男子,男生女相,乃为命薄之相,无福,跟美到极致的东西,往往不祥,同理。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公子我英俊潇洒魅力无边芳心暗许啊?”见知恩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贺冥修倏地把脸凑到她面前,笑嘻嘻的,与刚刚暴戾狂躁的神态,完全判若两人。

“去去去,丑死了,我长这么大压根就没见过比你还丑的,难看死了——”

“我知道你这人爱说反话,但这么夸我,不太好吧?”某人一般不自恋,自恋起来嘛——不一般。

“烦死了,闭嘴!”

“啊啊啊啊啊啊,老婆啊——!”

“……”知恩加快脚步,假装不认识他,岂料身后传来阵阵高呼。

“NO!NO!NO!老婆,我都没嫌你长得没我好看,你怎么能嫌我——?”某人狂嚎,嚎起来一般不欠扁,欠扁起来嘛——很不一般。

好比,在额头被赏了一记重重的“板栗”后,仍笑靥如花,“老婆,中国人常说打是亲骂是爱,你骂吧骂吧骂吧打吧打吧打吧——”

“……”

颜知恩生平两大禁区,欺骗和背叛,犯其一者,断绝关系,绝不再有半点牵扯。

可如果,这个人,是秦墨涵呢?

呵,那该怎么办?

当知恩跟着贺冥修回到公寓,通过那份文件所给的信息细细查询,真相,终于浮出水面,铁证在前,那句话,就像泡沫美人鱼,不堪一击。

“你要信,就信我,不是我告诉你的,谁的话,都别信。”

从头到尾,什么都是假的,连秦墨涵也是假的,你要我,如何信你?

言落川,雨落川下,当真好名字。

你却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的真姓真名,是言落川,而非,秦墨涵。

如果你姓言,那么,秦西雅,又是什么人?

你跟梅家,跟梅若兰,又是什么关系?

甚至,你对我的好,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数不清的疑问一个一个从脑海里浮出,潜下,知恩木然地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一长串资料概略,眼睛疼得厉害,忙合上笔记本,起身,隔着光滑的落地窗,看着游泳池内那个矫健灵活的身影。

谢谢。

张开嘴,唇形一闭一合,无声的说。

晃了晃酸胀的脑袋,视线不经意间落到一旁的财经杂志上,蓦然定格,雪眸倏地蜕成针芒般大小。

拿起来仔细一看,不由得倒抽咝咝凉气,脊背阵阵发寒。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本应该背负上百亿债款的昊天,怎么可能有那条件吸引美国大财团的融资?

知恩错愕的睁大眼,脸色渐次惨白,恰逢贺冥修洗澡出来,瞥了眼她手里的杂志,漫不经心地扔过一张请柬,坐到她身旁。

“会绝地反击的,不止秦墨涵一人,陆家大公子的未婚妻,同样是个狠角色。”

“未婚妻?”

“余思言,你曾经为她设计过晚礼服的,忘了?”贺冥修笑着将擦头的大毛巾扔到知恩脸上,蓝眸深处波光潋滟。

余思言?

美国M财团首席执行官鲍尔的养女,美貌,博学,风趣,聪颖,性感,迷人,完全是上帝精心打造的尤物,这样一个极品,会挑中陆家大公子?

更何况,陆家大公子陆蓝生还是……

“有个秘密,我在考虑,你要用什么进行购买?”修长的指轻佻的勾住她的下巴,眼神直接而赤—裸。

知恩挑眉,笑,“等价交换如何?”

“喔——够分量吗?”他欺身靠近,贪恋的吻上她的唇瓣,细细****。

单手顺势向下,解开衣扣,抚上她的柔软,用力,扣紧,像找到玩具的小孩子,肆意玩耍,知恩背抵着沙发,无路可退,附在他耳际,轻言慢语。

“陆蓝生的性向,跟你的姐夫一样……”

胸前的大掌瞬间紧绷,像被蛇咬了一口,倏地缩了回去,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恼怒,蓝眸微微变色,冷笑道,“还真够分量。”

“你认为,余思言会不知道吗?”知恩扣好衣襟,敛了笑,眉眼之中漫上一层凝色。

她明知道陆蓝生是个GAY,却还大方的跟他回香港,甚至往昊天这么个破坑子里注钱,图的,是什么呢?

偏偏,她回来得这么巧,正好赶上秦墨涵消失的时候。

这之间,一定有着什么隐藏的联系。

“她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不过,余思言这个人,你应该会感兴趣。”贺冥修懒散地喝了口白兰地,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知恩面前。

照片上的女孩有一双晶亮的眼睛,像极了冬夜覆盖的雪,而她,天天对着镜子,再熟悉不过。这一双眼睛,跟十六岁的她,一模一样!

甚至连容貌,都有几分相似,可这不是她。

看出了知恩的疑惑,贺冥修沉吟半晌,开口道,“这是整容前的秦西雅。”

一句话,塞得她倏然喘不过气来。

像痴了般,眼睛直直地盯着照片上的女子,似要生生将其戳出个大洞,手心隐约有冷汗沁出,她的脸瞬间煞白不已。

被骗了?

被秦墨涵骗了?

一直以来,她不过是别人的替身,他爱她,是因为她长着张同秦西雅肖似的脸?亦或者,从头至尾,他根本就是在玩她,仅仅,是因为她这张脸!

意识到这一点,知恩仓惶抬起头,哭笑不得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久久,问道,“那整容后呢?”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强行从牙缝里逼出来似的,艰难晦涩。

“余思言。”

“呵,这样啊?”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所以,你还要去找他吗?”贺冥修提出了关键性的问题,两把钥匙,旧的不小心弄丢了,重新造了把新的,却赫然发现旧的原来落在了口袋里,新的,理所当然,成了废弃品。

闻言,知恩背过脸,双肩颤抖了下,攥着照片的指骨略略发白,他看不到她的脸,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无力和悲哀。

无声的叹了口气,关上门,准备离去,却听见她平静的声音。

“冥修,我信他爱我。”

饶是执迷不悟,自欺欺人,又如何?

没有亲口听见拒绝,那么,就不选择主动放手——

“哐啷!”

盛着白兰地的酒杯应声而落,摔在地上,碎得狼狈不堪,贺冥修怔忪的望着她,漂亮的蓝眸深处蓄满了怆然。

你信他爱你?

独独,只信他爱你?

独独,只愿相信他爱你?

“秦墨涵,在陆家。”抛下话,他快步转身离去,知恩回过头,捡起旁边的请柬,眯起了眼。

收购事件后,陆老爷子气得急火攻心,进了医院,陆璟生自知无颜,逃往英国,奔赴姨妈去了,陆蓝生为陆家嫡孙,不负众望接掌昊天,令其起死回生。

加上美国大财团的支持,一时间,陆家冷落的门庭再度热闹起来。

陆蓝生更是千金一掷为红颜,派人特地从荷兰空运鲜花妆点宴会,以庆祝未婚妻余思言的二十五岁生日。

香港各界名流人士皆在邀请之列,颜家自然也不例外,破天荒的,知恩答应与颜奇山一同出席,换好装,那一声“不愧是我颜奇山的女儿。”听进耳里,要多讽刺有多讽刺。

可以选择,颜知恩愿,今生,来世,永不姓颜——

下了车,知恩轻挽着颜奇山的臂膀走进宴会大厅,精雅的妆容,微笑的脸,身上虽无价值不菲的首饰,但那一身莹白的雪肌,俨然胜过万千颗闪亮的钻石,衬得那一袭别致的妖紫色抹胸长裙,无限风情,妖冶动人。

可众人看过来的视线,却不是称羡,皆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看向知恩的眼神,复杂而深味。

在这样大型的宴会上,来宾与主宾发生撞衫事件,一般多为款型颜色相近罢了,绝不会有两人穿着同样款型同样颜色的晚礼服。

偏偏,这么巧,知恩今晚穿的妖紫色礼服跟宴会的主角余思言,款型,颜色,甚至是边缘处精细的针脚——

完全是一模一样!

四目交接,知恩微笑着看着不远处浅笑吟吟的女人,肤如美玉,眉若垂柳,一双妩媚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却因为唇边那若有似无的浅笑,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意,像那远山中的粉黛,摸不透,看不穿。

任谁也想不到,这般美丽迷人的一张脸下,竟隐藏着另一张绮丽动人的容颜。

现在,她要如何下台呢?

如此冠盖云集的生日宴上,竟有人穿着与自己不差毫厘的晚礼服,这等于间接嘲笑陆家无能,居然连堂堂寿星的礼服都会和人重样,而且,还是死对头颜家的大小姐颜知恩!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知恩眼角的余光扫过余思言旁的陆蓝生,剑眉入鬓,虽是笑着,却不免隐了三分僵硬,显然,这一出‘撞衫’的戏码让他十分恼火,全场的气氛也跟着不由得凝滞僵结,表面虽不动声色,依旧一派宾客满朋,衣香鬓影,亲密攀谈的场景。

琉璃芬芳的美酒堆成璀璨闪耀的水晶杯塔,灯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微微晃花人的眼。

不远处,身着银灰色西服的贺冥修淡淡地缀饮着马提尼,他的位置很安静,但视线绝对不会被叨扰。

那抹妖紫色的倩影映入眼帘,耳畔不由得响起她离开别墅前的那一通电话。

“十分钟之内,将余思言今晚要穿的礼服式样发到我邮箱。”

当时,他还没猜出是什么意思,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时候,低调婉约,不喜于人前出风头的颜知恩竟变得锋芒毕露,斗志昂—扬,不惜当场撂陆家面子,逼其众目睽睽之下下不来台!单单,就为一个秦墨涵吗?

唇边漫过一丝苦笑,辛辣的液体入喉,呛得嗓子疼的厉害,心肺倏然抽痛不止。

“颜小姐今天真漂亮,远远望过来,无一不被你的身影所吸引。”余思言倘然承下众人异样的目光,大大方方的走到知恩面前,由衷的赞美道。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很明显受过上流社会的良好熏陶,连微微颔首,倾身,握手的姿势,都分毫不差,这样一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女人,谁会想得到,她竟在监狱里买凶,伪装梅若兰自杀的假相。

这之间,到底有着怎么样的渊源?

“不过,这长款的礼服若换成短款的会更漂亮些。”余思言话锋一转,继续笑着说。

知恩莞尔,这女人分明是在暗讽她身材矮小,一米六五的身高,在一米七五的余思言面前,确实不够分量,想着,平静地勾起红唇,温和的看着她。

“余小姐高挑美丽,自然穿什么都如孔雀般艳光四射,但物以稀为贵,园子里的孔雀不宜多,多了,可就成麻雀窝了。”

语毕,旁侧近处的人无一不变了颜色,这颜大小姐好利的嘴,不动声色地当众下了人一次面子不说,现在还不饶人?落落大方地反唇相讥,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商场女精英。

余思言面色不改,依旧维持着良好的仪态,轻笑着叹息一声,“可惜,麻雀再怎么妆扮,总归成不了孔雀。”

话未完,突地“哐啷啷!”酒杯零碎的声音像一记深水炸弹,轰地爆裂开,无情的粉碎了大厅内脆弱的温情氛围,激烈的殴打声蹦进耳里。

随声望去,一个纯白色的身影瞬间吸住了知恩的注意,瞳孔微缩,眼睛霎时痛得像火烧,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迈不开一步。

后来后来,很多时候,知恩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冲出去,任凭命运将彼此分道扬镳,不再抗争,会不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她走过去,拨开人群,就见秦墨涵像疯了一般,骑在一个胖子身上,拳头上下挥落,眼神凶狠,狠命地朝胖子揍下去!口中是细碎模糊的声音。

“家,家,我的,还,还我,家……”

当保安好不容易将两人分开,在场的众人纷纷吸了口凉气,惊愕的看着穿着纯白色西服的男子,英俊的眉眼,雍容的气度,这不是不久前才创造商界奇迹的华盛总裁秦墨涵吗?

他怎么会在正式的场合下打人呢?而且打得还是新近的房地产大亨安国邦,此人可是出了名的心胸狭隘,真真正正的小人一枚!

知恩握着杯子的手有些抖,不只是因为见到秦墨涵的缘故,而是,今晚的他,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

表情茫然,眼神空洞,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墨瞳孤寂而落寞,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愤怒与悲伤,嘴里不停地涂着模糊不清的字眼。

紧接着,挣开桎梏,痛苦地抱住头,仿佛痛得要裂开似的,喉间溢出撕裂的低咽,蹲在地上,恐慌的缩到桌畔,看向众人的眸光满是惊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秦墨涵怎么会变成这样?

众宾客已开始交头接耳,小声的议论起来。

“华盛的秦总对外不是派驻海外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真的是华盛秦总吗?明明是个疯子嘛——”

“我看就是他,你没看到一旁颜大小姐的脸都变了个颜色吗?呵,没想到那么聪明高傲的男子,现在,竟成了个疯子?”

“啧啧,谁叫他之前在商场上手腕残酷,可不,这下遭报应了——”

难听的话源源不绝,刺入耳中,知恩感觉脑壳像是被人用榔头狠敲一记,四分五裂的疼,以至于全然无法思考,四肢僵硬发冷,怔忪的望着缩在角落里的男子,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别去。”贺冥修自然地揽住她的腰,试图将她带离这里,却被知恩用力挣开。

顾不得身旁刺目复杂的目光,顾不得从一开始就箍在腰间的手,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轻地唤了声。

“墨涵。”雪眸之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秦墨涵却仿佛失聪了般,听不见,没有半分反应,像是一汪静止流动的死水。

知恩伸出手,柔软的指尖抚过他的脸,将从玻璃碎片中拾到的钥匙塞到他手里,眉尖微蹙,笑。

“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我在家做了满满一桌的排骨,等你好久呢。”

细腻轻柔的女声,微含着一丝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她,完全陌生的眼神,攥着钥匙的左手紧了紧,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几秒,又缓缓移开。

他已经,不认得她了吗?

知恩心中一痛,脸色惨白得厉害,下意识去牵他的手,想要把他扶起来,却猝不及防,被他猛的推开!不小心跌倒在地,玻璃碎片切入掌心,鲜血哗的涌了出来,疼极了。

被打的胖子哼哼唧唧半天,见状,冲了过来,指着知恩喝道。

“颜大小姐,秦墨涵疯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但他这个样子,为了不伤人,还是赶紧送精神病院吧!”

疯了?

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喋喋不休鼻青脸肿的人,瞳孔一点点的缩小。

他说,秦墨涵……疯了?

说笑吗?

秦墨涵,疯了?

他疯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知恩双肩失控地抖着,踉跄着从地上站起身,当音乐戛然,当所有人都在冷嘲热讽,她强行拔掉手心的碎片,伸手握住他,握得死紧死紧,仿佛稍稍松开,他便会凭空消失一样。

她说,“墨涵,我们回家。”

一个一个字,咬得极为清楚,他空洞地墨瞳中掠过一丝异色,表情痴痴的,有些艰难的迈着步子。

“颜大小姐,打伤人就想走,连句道歉都不说就算了,我未婚妻好好的生日宴被你们颜家搅合成这样,怎么着,也得说声对不起吧?”

一人挡在知恩面前,狐狸般的笑容,狡黠而诡异,正是昊天的现任当家陆蓝生。

知恩心底冷哼,这出戏,不恰恰是你们谋划好的吗?今晚的消息一传出去,明早开盘,华盛的股价势必大跌!现在居然还想反咬一口,道歉?

眼角的余光掠过一旁姿态从容的余思言,垂在身侧的左手暗暗握成了拳。

这笔账,她不会就这么算了!

倘若秦墨涵真的疯了,她绝对,要昊天陆家所有人,全部,百倍偿还,一个一个,陪葬……

局面瞬时僵持不下,知恩冷冷地看着陆蓝生,半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劲全力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陆蓝生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不顾体统,当面动手?

“陆总,输不起就耍出这等阴谋手段么?我家墨涵失踪多日,却在你们陆家找到,我现在严重怀疑你们采用非法手段拘禁我未婚夫!”

“颜大小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陆蓝生敛了笑,面色有些难看。

“是乱说还是事实?我相信法官自会有公正的裁决,陆总,搞砸了您未婚妻的鸿门宴,呵,还真是——对不起!”

一句话,彻底绝了后路。

只等着,对簿公堂,法庭上见了——

也罢,她果真,从来就不是个讨喜的女子。

可也不想想,这般不讨喜,一开始,是因为谁,又是,为了谁?

一如所料,隔天一早,股市开盘,华盛股票跌得就像滑铁卢似的,一路往下飙,一下子冲掉了收购战胜利的喜悦,公司内部死气沉沉。

可华盛第一大股东今早却连必要的会议都不曾出席,气得颜董事长血压蹭蹭蹭往上升,差一点爆血管。

相较之下,昊天则同样陷入丑闻之中,当晚,昊天执行总裁兼董事长陆蓝生便被警局传召,股价同样下滑得厉害。

一代商业巨子秦墨涵成了疯子,这个消息爆出的那瞬,整个香港财经界无不轰动概惋唏嘘一片,再度掀起狂潮阵阵,宛如暴雨来袭,雷鸣阵阵。

但任凭外头风雨大作,闹翻了天,在家,总是安宁的。

知恩看着沙发上安静得近乎空气的秦墨涵,像个任人随意操控的木偶娃娃,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她很想向往常般扑进他怀中,但不能,这个时候,她必须坚强,坚强起来才行。

“寒风,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背过身,看向窗外,深吸一口气,她哑着嗓子问。

“墨涵他……”凌寒风欲言又止,一派为难的神色。

“有话直说,无妨。”知恩回过头,艰难地扯出一抹笑,笑得眼眶发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控制不住,轰然崩溃,泪如泉涌,哭出声来,但,绝对不能是现在,绝对——

闻言,凌寒风推了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不自然的别过脸,收回听诊器,叹了口气,幽幽道。

“……是心意病……”

心意病?

知恩喉咙缩紧,仿佛卡着根又尖又利的鱼骨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眼前掠过在米兰时,丈夫儿子在一起车祸中吧不幸丧生,一夜发疯的房东太太狰狞而扭曲的脸,因为受不了打击,得了心意病,每天每天歇斯底里尖叫不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丈夫跟儿子的名字,后来,稀里糊涂的爬上顶楼,跳下,整个人摔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想到这,瞬时心痛如绞,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

幸亏,手及时的抓住沙发背,才不至于倒下。

凌寒风面无表情,苦笑了下,“我也不瞒你,墨涵幼时受过重创,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整整呆了三年,后来不知缘何病好了,被人收养,国中一毕业,便去了美国,表面上,似是风光无限,实际上……是因为他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无法彻底根治的缘故。”

知恩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攥着沙发背的五指,指骨惨白得刺眼。

“这种病,第一次犯,可以用心理暗示法治好,可如果是第二次……”

“第二次,如何?”知恩的声音听上去就像锯木头般生硬。

她感觉自己像徘徊在悬崖边缘的逃兵,后有一大堆敌人在追,前方却是死路一条,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要治愈,很难……我有个大学同学在青山医院,你等下带墨涵过去看看吧,说不定他有办法。”凌寒风递过一张名片,纸上,倏地溅落一滴水珠,紧接着,手背上也跟着溅到了,滚烫的热度,几欲灼伤他的皮肤。

低低的说了声谢谢,接过名片,抬起头时,知恩不觉已泪流满面。

忍了,拼命忍了,压了,用力压了,逼了,使劲逼了,可还是涣然失控,哭得一塌糊涂。

颜知恩,还真是软弱啊——

她笑,笑得灿烂生辉,眼泪却越掉越凶,狠狠地,撕裂她眼前的世界。

于是,她看不清他的脸,看不见,那一双空洞无光的墨瞳,看不见,他眼睛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她走过去,蹲下身,颤抖的伸出手,抚上他的脸,描摹着他英俊的眉眼,哑着嗓音,笑。

“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不记得我了吗?已经忘掉颜知恩了吗?”

红红的眼,满布着氤氲的雾气,秦墨涵怔忪的看了她几秒,复又低头,继续盯着手中的钥匙,攥得紧紧地,像是比生命还重要的珍宝。

“忘了不要紧,再重新记得就行,我家墨涵,记性最好了。”她笑着,起身吻住他的唇,淡淡的。

墨涵,墨涵,墨涵,我现在喊你我家墨涵会不会太晚?

一定要重新记起来啊,那个老惹你生气,又笨又蠢又倔又傲又不讨喜的颜知恩,那个,全世界,最爱你的颜知恩。

青山医院,香港唯一的现代精神科医院。

可与其说是医院,倒不如称之为疗养院,现代化的建筑,郁木葱葱,鸟语花香,环境优美怡人。除却,那一个个只有编号,没有姓名的病人。

当父母左思右想,备含期许的名字,被冷冰冰的编号,数字所替代时,会是怎么样的感觉?

知恩牵着秦墨涵的手,走进去的时候,虽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不经意间瞥到病房里的情景时,仍被吓到了。

病床上,一个中年男人像孩童般大哭大闹,床边两个年轻力壮的男护理强行用绳索将他帮助,手段粗暴,场面慑人,耳膜几欲要被那嚎哭声活活刺穿。

知恩慌忙去捂秦墨涵的耳朵,却发现他眼底清如明镜,什么都没有,半分不受干扰,又像是,什么都有,表情,平静得出奇。

这样的他,隐隐,让她觉得害怕。

凌寒风的同学姓陈,是个高大儒雅的男子,面目平和,穿着白大褂,看上去很干净,无端,叫人心安。

“颜小姐?”他喊她,眼角微微眯起,浸着笑意,看着秦墨涵,“未婚夫?”

知恩点点头,苦笑了下。

扶着秦墨涵坐下,站在一边,看着陈医生拿出一支手电筒,张开他的眼皮,光束上下照耀,却只有迟缓到近乎虚无的反应,心脏,没来由的,一点一点开始下沉。

陈医生皱眉,关掉灯,看向知恩,问,“他这些天,都是这样,对外界毫无反应吗?”

知恩微怔,沉默,再度点头,已连苦笑都挤不出。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指指秦墨涵手里一直攥着的钥匙,“这个除外。”

钥匙,他们家的,钥匙。

“看来,这个应该就是引发癔症复发的主要原因。”陈医生凝眉思索了会儿,解释道,“一般而言,心意病的第一次发作,绝大多数是在一定的精神刺激下发病的。以后遇见类似的刺激,或在病人回想起这种刺激的情况下,也可以促使癔症再发,而当病人无法排遣这种悲痛,就会变幻角色,进行角色扮演,对自己进行惩罚,也可以称之为,第二重人格。”

第二重人格?

知恩睁大眼,雪眸之中写满了疑惑。

“第二重人格,即是指他所扮演的角色,具体情况还需要催眠后再做决定,麻烦你先在接待室稍等一下。”

秦墨涵的第二重人格是美人鱼,因为他跟巫婆做了交易,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要被抛弃,回不了家。

这是陈医生催眠后的结论。

同时问,恩恩是谁?说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

知恩笑笑,心底某块冰冷的地方微生出些许暖意,牵着他的手,走出医院。

外面,刮起了冷风,撩起地上稀稀拉拉的树叶,在空中无声的旋转,仿佛,某种无言的暗示。

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被巫婆夺去了声音,久久不说话,便会渐渐与这个世界脱离,直到,完全变成哑巴。届时,该拿你该怎么办?

路很长,时间很短,颜知恩二十岁,秦墨涵二十六岁,颜知恩三十岁,秦墨涵二十六岁,颜知恩四十岁,秦墨涵二十六岁,倘若,你永远无法醒来,倘若,你永远天真如稚童,倘若,你永远无法认得我?

那么,我又该拿自己怎么办?

这段堪比烟花的感情,可以,撑那么久吗?

突然,两个保镖模样的男子拦去了知恩的去路,恭敬的朝她颔首,拉开车门。

“小姐,老爷请您务必回去一趟。”

知恩眯起眼,笑,若是请,需要摆这么大阵仗吗?

心底暗叹了口气,握紧他的手,轻哄着他坐了进去,豪华的加长林肯像一座华丽的囚车,褪去她所有的自由,偏还被人称羡。

接下来,是驶往地狱吧,既然躲不过去,那么,就勇往直前好了。

问。

颜知恩,最害怕什么?

答。

颜知恩最害怕,生命中重要的人离开,并且,一去不复返。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怕。

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知恩渐溢出神,面容恬淡,左手紧握的力度却一点一点开始加重,兴许是被握疼了,他愤怒地甩开她,英俊的脸上满是戒备。

知恩亦不恼,赶忙道歉,温柔的亲亲他的脸,像他以前哄自己一样,呵呵笑道,“原谅我,好吗?”

秦墨涵闻言,漂亮的墨瞳眨了眨,眼神寂寞而空灵,干净得一望见底,曾经多少次,她讨厌他那副永远叫人看不透的表情,讨厌他疏冷而淡漠的神色,讨厌他如神祗般的高傲,讨厌他身上冷清的神秘感。

可现在,她却突然觉得那些曾经厌恶到极点的东西,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当秦墨涵不再是秦墨涵,颜知恩,还能是那个颜知恩吗?

无疾而终的问题,无疾而终的答案,正如踏进车里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便将无疾而终。

颜宅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此刻看上去,却比最初,还要来得冷清。

推开门,知恩牵着他一同走了进去,客厅内气氛僵滞沉闷,比之颜奇山神色难看的脸,有过之而无不及。

“坐吧。”开了口,却是异常疲惫的语气,“吃过午餐了吗?”

“有话不妨直说,颜董事长,鸿门宴我吃一次就够了,第二次,我怕吃不消——”

先礼后兵这一招,用得多了,效果,自然减半。

知恩笑着,雪眸深处,却一片刺骨的严寒,凉意森森,像极了雪夜里走失的孤狼,极具攻击性。

后来思虑整件事,秦墨涵疯了,只怕她足智多谋的父亲,少不了在其中参一脚,否则,以她那天在办公室的举动,他没气得一巴掌扇过来就算好了,又岂会好言软语的劝她一同出席余思言的生日宴呢?

为什么啊,明明秦墨涵替你赢回了整个华盛,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知恩笑着,笑得双肩抖得厉害,她真的很努力学会原谅了,原谅父亲曾经的暴行,原谅他害死母亲逼自己在外流浪,原谅他步步谋局不惜以自己为棋子,只因为,她血管里流着他的血,只因为,她是他的女儿,只因为,他是爸爸。

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原谅,换来的,却是倍加苛刻的伤害,难道说,这最后的一段亲情,也走到尽头了吗?

“恩恩,墨涵变成这样,谁也不想的。但你是我的女儿,是华盛的第一大股东,现在你还年轻,可迟早得结婚生子的。你可以照顾他一时,却照顾不了他一世啊,我想墨涵若是清醒的,必不愿成为你的负累。”颜奇山语重心长的劝道,眉眼之中,尽是忧虑。

“所以呢?”

“没有所以!你的大好前程岂能被一个不祥之人给毁了?他生来就是向人讨债的!幼时克父母,现在,想要祸害我们颜家!我岂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撕裂温和的表象,严厉的口吻倾涌着滔天的怒气,铁青着脸,像极了乌云沉沉的天空。

“我若,偏要往里跳呢?”知恩的声音很淡,仿佛一汪温吞的泉水,静静地淌着。

殊不知,泉水深处,早已是暗流激涌,浪潮翻天。

颜奇山眯起眼,右手轻挥,知恩霎时张开双臂,像护儿的老鹰般,将秦墨涵护在身后,两眼狠狠瞪着四周试图向他们靠近的保镖,唇瓣抿得死紧。

咬着牙,一字一句。

“不—要—挑—战—我—的—底——限。”

底限,曾经为母亲专设,现在,为秦墨涵而设,颜知恩,何时为过自己?

哗——

客厅里的电视屏幕却倏地亮起,一幕幕似曾相识的惨烈画面赫然浮出,熊熊升腾的大火,汩汩倾涌的鲜血,断裂刺目的四肢,以及,小男孩鬼哭狼嚎般凄厉的嘶喊,声声入耳,几欲将他的耳膜刺穿。

“啪嗒!”

一串银色的钥匙跌落在地,痛苦的呜咽声从背后传来,秦墨涵双手死死抱着头,蜷缩在地,像是正遭受着万蛇嗜咬万蚁侵蚀,脸色煞白到极点,五官悲怆地揪成一团。

“墨涵!”知恩赶忙俯身扶他,却被猛的一推,狼狈的摔倒在地,再起身时,双手被高大的保镖死死剪住,分毫动弹不得!

看着他痛苦地痉挛抽搐,却什么都做不了,就跟眼睁睁看着人将自己的心脏活生生掏出来,连着血肉,却连一声‘疼’都喊不出,那么的相似。

这就是您想让我知道的吗?

父亲,是为了证明您的力量,您的强大,您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账!******放开我!颜奇山,你要的不就是个俘虏,要的不就是个听话的木偶!我给你!我他妈统统给你!不要再逼他看了——不要……”

忍了许久,沉了许久,终以为,自己可以泰然以对,从容自若。

却不想,身体比理智更诚实,泪水簌簌地落,究竟,是谁这么狠心,非得害得言家家破人亡不可?又是谁,残酷不仁,逼着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童,举着火把,亲手烧死被砍成一段段,面目模糊的父母。

秦墨涵,秦墨涵,言落川,言落川,秦墨涵,秦墨涵,墨涵……

上帝,我愿舍弃所有的骄傲与底线,我愿学会向强权与现实妥协,只求,除却那一捧白骨黄土,我能守他百岁无忧。

这个女儿,性情乖戾,貌似冷傲,却心慈手软,极为重情,原以为在外历练四年,让她尝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会少些妇人之仁,却不想,她依然如故。

若是寻常人家女子,善良单纯,甚好。偏却,华盛几十年的基业,数万员工的生计,决不能在她手中毁于一旦。

莫怪,为父狠心,是你太不争气——

颜奇山深深闭上眼,叹息一声,睁开,看着知恩,挥手令保镖退开,转身,背对着她,走到亡妻的牌位前,沉声道。

“过来。”命令式的口吻,容不得半点反抗。

知恩顿了下,终还是走了过去,凝望着母亲的灵位,不待他开口,双膝跪地,磕在地板上,发出“砰”地声响。

“王妈,拿棍子来。”

似是疲倦的声音,却不由得让她骨髓一寒,曾经黑暗的回忆瞬时如潮水般,覆遍全身,心脏下意识缩了下。

原以为,不会再怕,却不想,刻在骨子里的痛楚,哪怕历经四年,仍是抹不掉的。

她努力地弯起唇,想笑一笑,但肌肉崩紧得厉害,木着脸,没有半分表情。

棍棒底下出孝子。

呵,到底是谁发明的这样一句话?

她不信,可她的父亲,却信之入髓。

硬实的木棍一下下打在她的后背,肩膀,手臂,钝钝麻麻的痛楚,恍惚,可以听见骨节碎裂的声音,清脆,利落。

死咬着唇,硬生生不让自己发出半分痛苦地呻—吟,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薄脆如纸,额头渗出涔涔冷汗,浸湿了乌黑的刘海。

咬着,不小心失了力度,唇瓣涌出血来,淌进口腔,生涩的铁锈味,没有意料之中的腥甜味道。

眼角很干很涩,仿佛四年前的水雾弥漫,泪流满面,都只是场虚幻的梦境。

她终于,再也哭不出来。

哪怕,脊骨疼得快要被打断了,连呼吸都像是要命一样,她仍旧,哭不出来。

她听着那个男人一口一声的骂着,“不孝女,枉费我对你一番栽培!我生你有什么用!我养你有什么用!我要你有什么用!”

边骂,边拿着棍子,疯了一般,狠狠地打在知恩身上,力道极重,好几次,她差点扛不住趴在地上,却死死咬着牙关,硬挺着脊背,任凭五脏六腑绞成一团。

耳畔传来激烈的呼喊声,回过头,就见秦墨涵欲要冲上来,双目赤红,眼神仍是空的,但似乎透着些许愤怒与疼惜。

会难过吗?

现在的你,会为了我,难过吗?

看着他像个要不到糖果的小孩与几个保镖撕斗挣扎着,狂躁而暴烈,知恩艰难地吸了口气,弯起半边唇,冲着他,笑。

“墨涵,等下我给你做糖醋排骨好不好?”

做我家墨涵最喜欢的排骨好不好?

话语很轻,几乎是哑着嗓子,可她相信,他听得见,听得懂。

又一记闷棍砸下,“咔嚓”的声响,额头像是被人生生劈开般,往下,滴着血,鲜红鲜红,极为刺眼。

颜奇山身子一震,错愕地看着她,握着棍子的手颤抖得仿佛要断掉似的,伸手,想要去扶知恩,却被她脸上的冷笑定住了!

自己,刚刚,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疲软的跌坐在沙发椅上,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十岁,炯炯有神的眼睛黯淡无光。

原想着,她会如儿时般哭泣不止,最终讨饶,服输。

是他低估了秦墨涵的影响力吗?

还是,低估了她的倔强与骨气呢?

知恩双手撑地,咬紧牙,挣扎着,站起身,一步一步,不顾那些保镖脸上震愕的表情,摇摇晃晃地走到秦墨涵面前,颤抖着,伸出手,微笑。

“墨涵,我们回家。”

秦墨涵摇头,干净的墨眸殷红不止,水雾弥漫,五官几乎挤到一起了,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痛苦。

“哭什么?你可是秦墨涵啊……”

知恩笑,指腹轻拭去他眼角的水渍,眼圈,却禁不住有些发红。

他不说话,攥紧手心的钥匙,另一只手抓住她,指着她的眼睛,天真而好奇,“水,水。”

知恩闻言,笑得更厉害了,眼圈更红了,心底幽幽轻叹,这个笨蛋。

原来,他是学自己流泪吗?

何时,自己哭了?

“幸好,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呵,秦墨涵,这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流泪呢?”她叹息着,握紧他,用力推开颜宅的大门。

是啊,秦墨涵,这么骄傲自负沉稳内敛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流泪呢?

她只当他是得了心意病,又很强的模仿能力。

却不想,哪怕是心意病人,在强烈的刺激下,也是可能清醒的,哪怕,仅仅只是一会儿……

恩恩,我们回家。

贺冥修曾想,颜知恩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她是疯子还是傻子?亦或者,两者兼有之?

全世界,他就没有见过,比她智商还低的女人。

所以,为了防止这个傻女人某天被骗了还替贼数钱,他还是勉为其难抢回家业,将这个女人养在家里好了,好歹,他穷得也只剩下钱了。

好歹,这个女人虽然蠢虽然笨虽然呆虽然疯疯癫癫虽然倔得要死,却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颜知恩,像向日葵般阳光灿烂熠熠生辉的颜知恩,爱跳舞爱唱歌爱画画爱小心眼爱乱发脾气的颜知恩。

好吧,再加个定义。

嘿!

贺冥修最爱最爱最爱最爱最爱最爱最爱爱的死去活来的颜知恩——

可是,现在,她却痛得侧身蜷缩在床上,十指紧紧抓着被子,隐隐低哼,雪白的床罩染出大片粘稠醒目的鲜红,像朵朵傲放的地狱血莲。

他的颜知恩,怎么能流那么多血?

那该有,多疼啊——

床边,是天真无辜的睁着眼,安安静静的秦墨涵,他火了!揪起那个男人的衣领,攥紧拳头,用尽全身气力,未及落下,便被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止住。

“……冥修,不要……”

她眉尖微蹙,艰难的伸出手,哆哆嗦嗦,抓住他西服的一角,唇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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