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腹地,迷谷灵泉岸边,熊熊的篝火不熄,徐昭然斜坐在火堆前,右手轻枕在膝盖之上,五指向上,散若莲花,无形的天灵之气,周流汇聚于火焰之巅,如同一只不停颠簸的小锅,翻滚着两只壮硕肥嫩的野兔。
自从重伤之下的南门宴回到这迷谷深处的山洞之中,众人的一日三餐,全由火焰灵狐负责。
在那悄然过去的十数个日夜里,火焰灵狐仿佛是要证明自己是九嶷山中妖灵王者的身份似的,天上飞的野鹤山鹰,水里游的瘦鲫肥鲤,地上跑的雌鹿雄獐,无一不充沛地拖曳回来。每每看到南门宴愕然蹙眉的情态,便即昂首卷尾,倨傲不屑。不过,随后拖曳回来的食物却也慢慢减少了许多。今夜的晚餐,便只弄了两只野兔。
野兔在火巅上翻滚,渐渐的皮肉紧缩,脂肪化作金黄色的油汁,缓缓渗透而出,点点滴落在火焰深处,嗞嗞不绝的脆响声中,浓郁的肉香飘摇四散开来,闻之令人舌底生津。
不知道是自小锦衣玉食惯了的缘故,还是修为晋跃玄宫秘境后口欲渐浅的情由,徐昭然对肉香浓郁的山间野味兴趣索然,一双妙目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三丈开外勤苦练剑的南门宴。
打从那一日于深梦中习得剑法之后,一连十多日来,南门宴一直都勤练不辍。
原本通过最初那剑斩黑石而起风雨的一幕,让他觉得新习的剑法玄妙,往后也将大有可为。然而,当他从灵泉中出来,在与外界几乎毫无二致的山洞间练剑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再无先前那般威猛气势,而且剑势引动体内天灵之气流转的幅度极小,几乎到了微不可察的程度。
经过反反复复的尝试,南门宴最终验证了一个事实。于梦里学来的剑法,是古奥而玄妙的,但对于现在修为浅薄如纸的他而言,想要发挥出剑法应有的威力,就必须置身于类似灵泉这样的天灵之气至纯浓郁的地方。
整个神州天下,绝地三千,圣迹无数,诸如迷谷灵泉这样的地方,不能说少,但也绝对不多。万物所居之地,十之八九都与洞外的九嶷山相差无几,天灵之气淡薄,天冥之息也不浓郁,彼此绞缠,混乱斑驳。
南门宴日后修行、或是与人争斗,大都会在类似九嶷山这样的寻常之地,也绝不可能一生困溺于迷谷灵泉之中,是以在反复验证从而得出事实结论后,他便再也没有踏进灵泉一步,每日里除却吃饭、睡觉、外加照料痴呆少女三餐,便都在洞口处练剑。
在他心里,还记得南昌河重伤之下让他离开时的喟然叹息,还记得族中老人领着少年拦路相送时的希望与失落,还记得正月初三的春祭大典。他还想要早点回去。
徐昭然静静地看着剑舞成风的南门宴,左手间轻轻转动着两颗黝黑沉寂的天灵石,秀眉微聚,神情略约带着一丝慎重,仿佛正在暗自斟酌什么。
从最开始看到南门宴突然使出『冥山风雨剑』,到现在十多日细心观察下来,她的心情也由最初的震惊、怀疑和愤怒,变得平静舒坦了许多。当然,这倒不是说她对南门宴不再心存怀疑,更不意味着她放弃了从南门宴身上继续追查三十年前『冥山风雨剑』剑谱被盗案的决心,只是于内心深处,她被南门宴身上宁静深远的气质所感染和打动了。
从南门宴一连十多天日夜不间断地勤苦练剑的举动来看,明明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在背后催迫着他,但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从未有过半点着急忙慌的表现,也不见有丝毫急于求成的情态,照顾痴呆少女的时候,也是细致入微,宁静祥和。
他整个人给徐昭然的感觉,就像是一条潺潺流淌的明溪,笃定不移地朝东奔向不折细流的大海,而且总让她在不经意间深信不疑,在将来的某一天,他终会到达。
徐昭然的修为比南门宴高深,见识也比南门宴深广,南门宴能看清『冥山风雨剑』的玄机与局限,她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以南门宴现如今浅薄如纸的修为,要想发挥出『冥山风雨剑』应有的威力,必须置身于类似灵泉这样一个天灵之气精纯馥郁的地方。
若想要在寻常之地也能发挥出仿佛身在灵泉的剑法威力,却也并非毫无办法,其实答案就握在徐昭然的左手之中——南门宴于梦境中习剑醒来之初,剑斩徐昭然弹指飞石之际,石碎成雾,剑势大增——天灵石饱含浓郁而精纯的天灵之气,若能以石结阵,散纳天灵,未必不能与灵泉起到异曲同工之妙。
若在以前,徐昭然纵使能够想到这样的方法,也绝对不会坚信可行,毕竟天灵石太过稀有而珍贵,就是临渊七十二圣峰这样的显圣道门里头,储量亦不十分充沛。
不过,眼下情势不同,身后便是灵泉,而且她早已发现,泉底类似她手中这般大小的天灵石不足一千亦有八百,而在散碎的灵石底下,赫然便是一整座天灵石矿,灵泉之所以饱含天灵之气,便是因为从那矿脉深处奔突而出的缘故。
解决问题的方法和材料,徐昭然都有,可到底要不要帮助或许与三十年前宗门秘法被盗案大有牵连的南门宴,却是始终难以抉择。
……
……
不管曾经是如何的繁华热闹,也不管现在是如何的寂寞冷清,虞舜三年的年关,在三尺冰冻之下,在半丈烈焰之巅,在南昌河深沉而又无奈的叹息声中,悄悄然绕到了身后。明日、明日的明日、明日的明日再明日,便是正月初三,春祭大典的日子。
南昌河伤在淮炎玉的掌下已近半月,负伤的消息也早已随着寒冰下的溪流传遍了整个九嶷山。水木华、葛青松都曾抱着查探虚实的心思前来探望过一回,此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该缴纳的供奉也彻底没有了音讯。只有金不易时常送药来探望,就是今夜这样年关尽头的重要时节,他也还默默地陪坐在一旁。
南昌河依旧疲软无力地窝在藤椅深处,蜡黄色的脸上,平静而淡漠。
此一番受伤之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往日里的昂扬与威严之气少了许多,反倒多了几分类似南门宴身上的那份宁静淡泊的气度。然而这一变化落在外人眼里,至少在金不易眼中,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而是觉得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让淮炎玉一掌给打散了。
金不易大年夜还赖在南氏部落族长大屋中,可不完全是为了探望陪同伤病中的南昌河的,除此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事情跟他讨论,那就是春祭大典。
南昌河受了重伤,将春祭大典交给淮炎玉去准备,这一点他没有意见。可淮炎玉不仅将春祭大典的地点从往年最北边的元祖峰挪到了山腹中的迷谷峰,而且逾矩搭建起了五层高台,这两点他绝对难以忍受。
九嶷山中尧皇余部五族的所有族人都清楚,三年前大家跟着南昌河南逃窃居在此,为的不是苟且偷生,而是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回到中原解救尧皇,诛灭虞舜。众人心向往之的是北方中原的故土,诚心信奉的也是北方中原的祖神,这才在一开始的时候便把春祭的地点选在了九嶷山境内最为靠北的元祖峰之巅。
如今,淮炎玉布置春祭大典,不说情由地将大典地点挪到了望北不见长江、望南不朝灵山的迷谷峰顶,其心难测,其意诡谲,大大违背了尧皇余部五族族人心中最初的心愿。
另外,过去两次由南昌河领头布置的春祭大典,纵使明知九嶷山中有唐尧帝孙南门宴的存在,也都只依公卿之制,搭建三层高台。而今年淮炎玉却在迷谷山峰之巅搭建起了象征王侯之礼的五层高台,到底是为了揭露南门宴实为尧皇帝孙的身份呢?还是他自己意欲取而代之,自立为王?
关于这两点变化,金不易前半夜已在南昌河面前反反复复地数落过无数遍了,但却没有得到半句回应。口干舌燥之下,烦闷无比地痛饮着猴儿酒,不知不觉两壶酒下去,脸颊见红,舌头又开始哆嗦,难以自制地愤愤说道:“昌河,淮炎玉这都快要悖逆篡位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南昌河静静地望着跳跃不定的火焰,依旧默然没有半句回音,不是他真的就对淮炎玉的所作所为彻底麻木了,而是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葛青松始终是淮炎玉的跟屁虫,水木华又始终姿态暧昧,凭着他与金不易两个人,根本争斗不过,与其贸然前去受辱,还不如坚忍静观其变,毕竟南门宴已经安全离开,南牧雪也随着大医师巫奇往北去寻找身在圣天门问道修行的南云轩去了,他没有后顾之忧,更没有性命之虞。
金不易是一个直性子的粗人,他不像南昌河一样看得那么全面而又深远,他觉得淮炎玉布置的春祭大典,违背了族人最初的心愿,也违背了为人臣子的忠心,是一种可耻而又可恨的行为。
是以,他很愤怒,也很想南昌河像他一样愤怒,进而去反对和阻止。然而南昌河始终静如松石,没有半声言语,这让他更加觉得憋屈,愤愤然将手中一壶烈酒喝透,怒哼着拔身就走,带翻了笨重厚实的桩凳也不管不顾,沉沉踏着脚步,夺门远去。
夜,在烈火哔啵声中悠悠沉寂下来,南昌河从藤椅深处缓缓探直腰身,仿似畏惧寒冷似的,将脸紧紧凑到火焰跟前,双眼幽幽地盯着烈焰火红深处飘渺不定的黑影,悠长而又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不期然间,骨碌碌,石头滚落在木板上的声响,压着南昌河的叹息,从门口一直滚到他脚尖跟前。
南昌河愕然震惊,急急转头朝大门外望去,除却厚实的门板仍在寒风中轻轻摇摆,便只剩下一片幽深暗沉的黑夜,以及黑夜尽头隐隐跃跃欲出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