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氏气恼地抿着嘴,使劲揪着紫檀花的叶子,小孩子脾气十足,可想到赵姐姐跟她说的话,又骄傲地扬起尖尖的下巴,无比得意。
丫头打起珠帘。
瑞栗从外进来,看到妻子对着窗台上的紫檀娇嗔满足的小脸,顿生出不好的预感,庄氏不会答应赵玉言什么了?!
瑞栗陡然心颤,不是他胆小,而是赵玉言的“强横”深入人心,睚眦必报的性格让人望而却步,当年整个燕京无人敢触她锋芒,可惜……
“咳咳。”庄氏回头,动人的容颜包裹在厚重老成的王妃装束下,诡异地和谐,小孩子装大人的违和感更令人心猿意马。
瑞栗赶忙低头轻咳,看了这么些年也不能对庄氏的容颜免疫。
庄氏仿佛浑然未觉,“老爷。”她爱死了她的身份,更爱死了身份背后可享受的荣华富贵,王妃老成庄重的衣服更是她的最爱,从她嫁给忠王起就乐此不疲地穿着。
不知她是真不懂衣服配合她的容貌带来的杀伤力还是装不懂。
欢快的声音令瑞栗毛骨悚然,赵玉言千万别害单纯不懂事的庄氏,但看庄氏如此开心,瑞栗想恐怕凶多吉少了。赵玉言是庄氏的精神领袖了,在庄氏心里,能为赵玉言效劳是庄氏的荣幸。
瑞栗从不怀疑如果有一天赵玉言需要他的心当药引,庄氏会毫不手软地谋杀他,所幸赵玉言嫁人后很少出门,否则整个燕京都制不住这帮妇人。
瑞栗进来,暗想赵玉言“无事不登门,登门气死人”的做派可别用在她闺蜜身上,“什么事如此开心?”声音带着一丝他也未察觉的重视。
庄氏没心没肺地接过老爷的外衫,欢快地跟着老爷向屏风后走去,“王爷,我告诉您个好消息!”
完了!忠王后悔问了,可面对爱妻兴奋的脸又舍不得,“什么事?”忠王解扣的手在颤抖,心提到了嗓子眼。
庄氏满脸崇拜,激动不已,“赵姐姐想把女儿嫁给咱们枫叶!太好了!想不到咱们枫叶竟入了赵姐姐的眼,好激动!枫叶上辈子烧了什么香能这么好命!”说着眼睛梦幻地望着远方,双手交叠托着下巴,仿佛自己儿子走了狗屎运一样。
忠王闻言想死的心都有了!堂堂忠王府的世子爷给左相女儿当丈夫,算什么“好命”!
但这话他没胆子说出口,气势维持了一秒便烟消云散,长期生活在赵玉言威压下的他,至今都笼罩在赵玉言光辉的阴影下,可有些事毕竟不一样了……他现在是王爷,不是赵玉言的小跟班,偶尔也想横一下,拿出男人的威严。比如他可以想:赵玉言不能如此欺负他儿子!
忠王试着劝说:“这样啊……啊,的确挺好命,但本王听说她女儿脾气有点……”
庄氏冲嬷嬷使个眼色。
下人低眉退下。
庄氏立即叉腰冲忠王呵斥:“什么她女儿!‘她’是谁?那是赵姐姐,你胆肥了,敢辱没赵姐姐,赵姐姐看得起你才来忠王府论亲!别以为本王妃不知道你当年那点踟蹰心,你自己没本事娶我赵姐姐,还不许儿子有机会亲近赵姐姐的女儿!典型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我不管,反正我应了。”
瑞栗被抢白得不敢吭声,不管他现在被时间练就得如何心狠手辣、手中权势多大、为大周出生入死几次,都抹不去他小时候追着赵玉言跑还被嫌弃的事实。
“咳咳,你就不能小点儿声,本王有那么不堪吗?”
再说,不是他当初不够优秀,实在是围绕在赵玉言身边的能人太多,宫里贵人,还有镇守西北的大将军,都不是好相与之人,只是造化弄人,她竟然嫁给了章臣盛那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事过二十年,不能同日而语,他不能容许庄氏还像以前一样不改变,“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瑞栗难得坚持,“我不同意。皇上暗示了很多次,章家姑娘不跟太子也轮不到你挑衅皇权。”
“你长本事了!敢顶赵姐姐的决定,皇上怎么了!他敢对赵姐姐大声说话,我庄小蝶几个字倒过来写。”
瑞栗闻言蔫了“……还是从长计议。”
“不行,我得赶紧给我儿子把这门亲事定了,免得被人抢了。”
瑞栗哭的心都有,“娘子,这事不急,赵姐的女儿脾气真的很糟,她今天又把右丞千金给打了。”没她娘几分头脑,偏偏有她娘的脾气,是祸端!
庄小蝶整个眉眼都亮了,“打得好!范忆娥做错什么了?”
瑞栗彻底被打败,却无埋怨庄氏无知的意思,对绝对信奉赵玉言的人来说,跟她谈章栖悦的不好就是侮辱全世界。
可这件事不是儿戏,谁也不知道皇上想弥补给赵玉言一个后位的决心有多大,不是他怕事,现在让他废太子重立皇子他也敢,但涉及赵玉言他不愿意掺和。
瑞栗难得在家里拿出在外的威严,厉声道:“这件事你别应,更别到处乱说!我来想办法。”
庄小蝶见王爷厉声,没有像往常般顶嘴,沉默地垂下头服侍王爷梳洗。她知道,什么是王爷的底线。王爷平日忍让她,有些事却绝不会让她越线。她不是赵姐姐,不敢挑衅大周国第一外姓王。
今日她之所以敢认这门亲事,是她看出赵姐姐迫切地想为栖悦定亲,如果说服不了自己,估计赵姐姐会亲自找忠王,她不信忠王还敢像反对自己一样反驳赵姐姐!
她早看透了,无论瑞栗面对大事多冷漠寡淡,只要遇上赵姐姐,他的所有坚持立刻溃不成军。
吃醋吗?不会,庄家本是落魄的世族,她十三岁时跟随变卖了祖产的父亲来到燕京,映入她眼的不是燕京的繁华,不是权势滔天的威压,而是赵玉言美丽如仙的容貌和她巧笑嫣然时令众人神往的魅力,她骑马射箭、歌舞诗词无一不精,她温柔善良、狡黠聪慧,她是赵国公心爱的嫡女,是燕京少年争相想娶的妻子。
她也没冤枉忠王,可惜瑞栗年少时无论外貌和能力都不足入赵姐姐的眼。
庄小蝶能以变卖祖产的身份,嫁给当时虽不优秀也有很多人抢的瑞栗,只是赵姐姐一句话的事,她现在还记得,赵姐姐当着所有的人对被众小姐欺负的她说:“我看庄妹妹是个恬静懂事的。”
于是她入了瑞栗的眼,成了现今人人敬重的忠王妃。虽然赵姐姐嫁得不好,还消失在燕京富贵圈,几乎让人淡忘了她当年的风采,可庄小蝶不傻,且最清醒的就是她,整个大周朝最尊贵的女子不是太后、皇后,是久不出门的赵玉言。
所以,庄小蝶等儿子傍晚从皇家学堂回来,高高兴兴地把“婚事”跟儿子说了。
庄氏笑眯眯地抚摸着儿子的头,骄傲中带着得意,“栖悦是娘看着长大的,漂亮、懂事、听话,呵呵,想不到我儿子这么有运气,真给娘争气,以后要好好待你未过门的媳妇,要事事顺着她,凡事想着她,为她出头、帮她打架,要是对媳妇不好,娘扒了你的皮,呵呵……”庄小蝶越说越得意,滔滔不绝地教育儿子要当二十四孝好相公。
瑞枫叶仰着脸听娘说话,表情认真,神情严肃,脸上镶着一双皓月般的明眸,王妃的每句话仿佛都映照在璀璨的眼睛里,被他揉碎了记在心里,可熟悉他的奶娘明白,世子爷敷衍他人的时候表情最虔诚。
庄小蝶不在意儿子的态度,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的态度就是外面打滚的小狗,“栖悦小的时候就丁点大,哭的时候嗓门却很亮,国公夫人说跟相爷夫人小时候一模一样,看着就讨人喜欢,你不知道,栖悦小时候……”
瑞枫叶脑海里快速闪过趾高气扬、脾气暴躁的章栖悦,打骂下人、撒泼无赖样样精通,瑞枫叶惯性地笑着,总之他看不出章栖悦哪点有母亲说的那么好。
同在皇家学堂陪读,两人虽因年龄不同没有接触过,可她的名气不是一般的响亮:从未完成过夫子布置的课业;骑射课上,因为马蹄扬起的灰尘脏了她的衣服,一怒之下让人打死了那匹马;因为写不出夫子考的字词,怒告夫子刁难她,皇上免了夫子大学士一职,夫子向她苦求,她说夫子活该。如果这样的品性都是母亲口中的“贤良恭顺”,他再也找不出不恭顺的人了。
“你听没听娘说话!”庄小蝶气恼地打了下儿子的脑壳,“主意那么多,也不知道像谁,我告诉你,这次你必须听娘的。”
瑞枫叶闻言对着母亲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让他娶位三观不正的世子妃,可不是闹着玩的。
庄小蝶气得又拍了他两下,“傻小子,她现在还小总能改过来,再说,章家小姐漂亮可不是假的吧?”
哦,原来娘也知道心虚。
“敢笑。”庄小蝶又是一巴掌。
瑞枫叶笑得更加温顺,他今年十三岁了,从八岁起跟着爷爷历练,至今已五年,不再是母亲养在身边的孝顺儿子,而是忠王府世子,做事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以他之见,章家小姐这辈子危险了,上有人娇惯、下有人宠着、中间有人撑腰,这辈子毁定了!
瑞枫叶立即看向娘,“娘说什么呢,孩儿是觉得娘眼光好,早早给孩儿定下了这门好亲事。”
庄小蝶闻言更加得意,“是吧,娘还不是为了你?”
瑞枫叶笑得更加好看,为了我,您就找一个前脚打了侯府小姐后脚就打右丞千金的媳妇,另外她还有名誉未婚夫太子一个,这是买一送一吗!
瑞枫叶哄完娘,去了书房,脸上的笑容退去,肃穆若石,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硬朗俊逸。
书房中央一幅猛虎下山图笑傲群林,虎目狰狞虎爪锐利,慑人心魂,手臂粗的烛火照得房内通明,左边一排排的书架上整齐摆放着国典家集,右边架子上放着擦拭明亮的长枪刀剑。
房间主人偏爱什么一目了然。
瑞栗穿着常服放下正在擦拭的弓,“来人。”他长相不起眼,身材微胖,男人该长什么样他长什么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忠王府王爷历代如此,如果不是他破天荒娶了以容貌出彩的庄小蝶也生不出俊逸的儿子,有时候瑞栗看着儿子打破忠王府常规的长相深有违和感。
想想百年后,忠家祠堂里一堆白菜长相的画像中出一颗翡翠是多不和谐。
咳咳,不能对祖宗不敬。
“你娘跟你说了?”
“说了。”瑞枫叶自顾自地坐下,为自己倒杯茶,神态平静,“爹不会也赞同孩儿的婚事吧?”
瑞栗掩饰性地不答,“你爷爷交代你的事办完了?”
瑞枫叶听父亲岔开话题,方严肃地放下茶杯皱着眉盯着父亲,“办完了。”已经严重到让父亲避开的地步?
瑞栗拿起另一把弓继续擦拭,不打算为儿子解疑,“那就好。”实在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你年纪还小,腌臜事少沾,能让属下动手就别脏了心境。”
瑞枫叶一顿,真严重到他可能要娶燕京第一“蠢”的地步了。
瑞枫叶心智再坚定也只是十三岁的孩子,听到“章脑残”真可能嫁给他,也有些挂不住,他宁可娶个丑点的!
翌日。
瑞枫叶刚入学堂,目光不自觉地向一个角落看去,果然看到一抹如牡丹盛放般招摇的背影。她今天穿了件春绿色的长裙,高腰长摆的剪裁,背影窈窕,亭亭玉立。
可再赏心悦目的背影也架不住有颗榆木脑袋、做出蠢笨行为,实在让人生不起在教育后勉强娶回去的心。
“外院集合!今日‘武’早课——”
瑞枫叶与太子一排,流水的皇子,铁打的王府。他的位置仅次于当朝太子,君臣有别,也要等太子成了皇帝才有资格驱使他。
往日专心致志的瑞枫叶,今日难得分心了。他知道有个身影时时在角落里垫底,身影的主人有可能是他未来的妻子。
瑞枫叶趁易将军逐一指导的空当向最后排的角落看去:一支箭嗖一声离弦,瞬间定在不远处的柳树上,紧接着第二支箭离弦,势如破竹,准确地定在第一支箭射中的点上!
女孩回头,浑身洋溢着冠军的气势,仿佛那两箭没什么稀奇,不足以让她重视。
瑞枫叶整个人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对着距离她很近,穿着破烂、脸上乌青的男孩说话,瑞枫叶从她唇瓣启动的弧度听到她在教训人:
“手臂一定要稳,你那样抖不行的,你手臂怎么了?”啪!
“啊!”九炎落手臂一缩,他昨晚提了一百桶水,今早小李子和锦榕帮他揉了,谁知越揉越肿,刚才拉弓更是钻心地疼。
章栖悦不解地看着他,“很疼吗?”顿时厉声道:“他们又打你了?”仰首要找人算账。
九炎落赶紧拉住她,“没,没有。”说着渴求地看着她,“真没有。”她刚才射箭的样子比昨天还让他心惊,他一定要赶上她,不能让她不满意,而丢下自己……
“再……射一箭行吗?”他喜欢看她射箭的样子,自信!凌厉!所向披靡!让他自惭形秽。
“真没事?”他的胳膊看起来很疼,要不——我帮你揉揉?这么说好像太谄媚。
“嗯,没事。”
章栖悦怀疑地看他一眼,你说没事就没事,反正也不是我疼,“好。”
拉弓!射箭!没有一丝犹豫,箭尖直入柳树,她又不放心地看向九炎落,“如果你不舒服可以休息一会儿。”
九炎落眼睛睁得大大的,没听清章栖悦说什么,随便放弓也能射中先前的位置?!
瑞枫叶忘了手里的弓,脑海里全是她刚才随意的一箭,仿佛箭与人融为一体,收放自如、目标明确、浑然天成。
何况他发现刚才章栖悦根本没有目测,毫不犹豫出手,不怀疑自我能力,那是与易将军相似的境界。
瑞枫叶眼里充满了不解:怎么可能?章栖悦才几岁箭感就如此强!
“十三,身体的重心再向后……弓要拉满,放箭不要犹豫,眼到箭到。”
瑞枫叶瞬间看向一旁的太子!章栖悦的箭法——太子知道多少?!
九炎端蜃察觉有人看他,赶紧道:“还不上弓!易师父刚才看你好几次!”心里不禁揣测,瑞世子怎么了,突然盯着他,莫非燕京出事了?
瑞枫叶拉满弓,脑海里挥之不去章栖悦自信、从容的第三箭,箭的命中率更戳伤了他自傲的心。
可告诉他“章脑残”是箭术高手他又觉得可笑。
怎么可能?
因为疑惑,瑞枫叶一天下来都在观察章栖悦。她没什么不同,她一直都在角落里,目光始终向前看,范忆娥和四殿下的挑衅她当听不见,对太子该笑就笑,不愿意笑就不搭理太子,瑞枫叶顿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不是章栖悦一直缠着太子吗?
一天下来,瑞枫叶发现章栖悦对九炎落很好,这不符合逻辑,可在别人不注意时或者九炎落遇到不懂的问题看向她时,不喜欢说话的她,都会为他讲解,就像刚才九炎落被人打落了晚饭,章栖悦当着周围哄笑的人给了九炎落一块糕点,转身就走,让人觉得围着九炎落笑的人是一群傻瓜!虽然章栖悦什么都没说,可就是让瑞枫叶有那种感觉。
瑞枫叶得出一个结论:章栖悦似乎很奇怪。
九炎端蜃见瑞枫叶还在看栖悦,忍了一天的心没了耐性。
他注意瑞枫叶一天了,瑞枫叶为人向来谨慎,在初慧殿无人能与其比肩,可九炎端蜃发现今天瑞枫叶一直在看栖悦,心情不禁有些不痛快。人人皆知栖悦是他未来太子妃,瑞枫叶如此无礼直视,未免不把他这个太子看在眼里!
金乌西落,还有一刻钟就到散学的时候,九炎端蜃见瑞枫叶坐在座位上对着章栖悦发呆,好脾气终于用光,直接走过去问:“瑞世子,您在看什么?”九炎端蜃语气不善,带了不悦。
瑞枫叶脸上平静,“看章姑娘。”并不避讳。
九炎端蜃闻言暗恼,想到瑞枫叶的身份没有呵斥,可语气中的不快已经不再掩饰,“不知本宫未来的太子妃有什么值得瑞世子一看再看?若是瑞世子有什么话想问悦儿,本殿下帮你问问如何?还是悦儿得罪了你?”
瑞枫叶收回目光,别有深意地对太子一笑,“看来是在下唐突了。”未来太子妃吗?恐怕相府夫人不愿意。
九炎端蜃见他收敛,语气有所缓和,彼此身份摆在那里他也不想闹得太僵,“悦儿平时脾气不好,如果哪里得罪了你,你别放在心上,回头本太子帮你教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