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炎落烧了一晚上,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脸色通红,嘴唇却惨白,身上血迹斑斑,嘴部浮肿,几乎看不清楚本来的面貌,“不……”
小李子急忙擦擦眼泪,“殿下,您别说话,您歇着,您赶紧歇着。”直到听不到床上的声响他才敢继续压抑着哭。殿下明明是主子,却比他这个太监还可怜。
吱呀——
小李子听到门口的动静,擦擦脸,为主子拉拉稻草扎成的被子,哽咽道:“回来了?把药草嚼了敷在殿下腿上,先消消肿。”
“……”
“快点儿啊。”小李子久久不见身边人有动静,转头看去,这一瞥吓得他瞬间跪在地上,使劲磕头,“主子,主子,奴才不知道您来了!您打奴才,您打奴才!十三殿下顶不住了,奴才身强体壮打着更舒服!主子您打奴才打奴才,奴才求饶声更好听——”
章栖悦慢慢走过去。
小李子使劲磕头,等着加注在身上的疼痛,突然,眼前一股香风飘过,他傻傻地看着来人跑到床前接住十三殿下额头掉下的毛巾,然后放进水里,拧干,重新覆盖在十三殿下头上,满目焦急,痛苦万分。
小李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眼前粉盈盈的衣料散发着迷眼的光,模糊了他的视线,不,不可能,怎么会有人可怜主子。
“怎么烧成这样?太医来过没有?”
小李子惊得快速低下头,一双飞花百鸟鞋缀着细碎的亮石头在他眼底闪呀闪,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石头,“啊?……”
他竟没听清主子说了什么。
“怎么烧成这样?太医来过没有?”
小李子条件反射道:“已经好多了,再敷敷就不烧了。”说完死死咬住自己舌头,怪自己不会说话,主子肯定不是问这个,“锦榕已经去挖药了,回来就给殿下用。”说完又恨不得咬自己舌头,万一这小主子不想要殿下治病怎么办!立即改口,“不,不是,只是去取水,对,取水……”
章栖悦没细听他说了什么,“怎么会这样,昨天还好好的……”赶紧又给他湿了湿毛巾敷额头上,这么烫还说好多了?
章栖悦看着床上血肉模糊的人,再看看他头上不起作用的毛巾,恨不得一把火把这里烧了!他是九炎落!高高在上的九炎落啊!他是皇子!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皇子!真以为九炎落死了他们一个个都能升官发财?该死!
九炎落迷糊地睁开眼,“你……”分不清轮廓的嘴角仿佛露出一抹笑意,“栖……我……好……”似乎是累了,他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看着这样的九炎落,章栖悦气得浑身发抖,不顾理智地大喊:“来人!”
前院的郭公公、黄公公小跑进来扑通跪下,脸上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章姑娘,您喊奴才?”
“滚去请太医!”
郭公公闻言为难地垂下头,“姑娘,您没来过,恐怕不知道规矩,这里是……不好请大夫。”然后谄媚地承诺道:“姑娘若是看了心里过不去,可以等小贼人病好了再来,奴才保证您是第一个动手的,绝不扰了您的兴致。”
“闭嘴!”章栖悦闻言冷笑,她早已见识过这些奴才的嘴脸,对不受宠的人都恨不得扒人一层皮,更何况九炎落是皇上点名想整死的人,这些人还不可劲儿欺辱他,“你们这群——”
“别……我……”
章栖悦急忙握住九炎落欲抬起的手,“别说话,我知道,你没事,我没担心你,乖乖地躺着,我保证你没事。”
一旁的小李子闻言仿佛看到了救星,砰砰砰更加卖力地磕头,“姑娘心善,姑娘救救十三殿下,求姑娘救救十三殿下!奴才做牛做马报答姑娘,天天给姑娘烧香,求姑娘发发慈悲,求——”
紧接着一个更瘦小的人影与小李子跪在一起磕头,“求姑娘救救殿下,求——”
章栖悦听到这道声音忍下心里涌出的莫大恨意,僵硬地移开目光,转头看向门口的奴才,一字一句地道:“去请太医——”
郭公公冷汗直冒,他最烦遇到同情心泛滥的主子,什么都不懂还总是要出头,偏偏他们还得罪不起!他顶着压力道:“回姑娘,太医们都很忙,要不姑娘请示下皇上?”
“忙?”章栖悦冷笑着解下腰间的令牌,“太医院没空就去请胡太医!如果他也没空,你们所有人一起撞死在门柱上,本小姐听个响!”
如朕亲临。
郭公公心里一颤,令牌也不敢捡,话都不敢多说,亲自向太医院冲去,额头的汗擦也擦不完!完了!完了!
李公公见状喜极而泣,砰砰砰!头磕得更响,“谢小姐!谢小姐!小姐大恩大德奴才没齿难忘!奴才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小姐!”
另一个瘦弱的小身影头磕得更快,脸上的泪更多,眼底感激之情装满大大的眼眶,“谢小姐!小姐慈悲心肠,奴婢给小姐磕头!奴婢给小姐磕头!”
章栖悦握着九炎落的手,掏出衣襟上的手帕为他擦擦嘴角,雪白的天云贡缎落在他乌青的嘴角,看得章栖悦心惊胆战,他,很痛。
眼泪落在稻草铺成的床上,瞬间连成一线,章栖悦无声地落泪,说不出的伤感悲怆从心底奔涌而出。
瑞枫叶站在门口看着她哭,本想嘲笑她不上课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她明明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浓重的悲哀刺痛了他的心。
瑞枫叶不自觉地走过去,站在床边轻轻揽住她的肩,声音不自觉柔和,“别哭了,他不会有事。你不是去请大夫了?用不了多久他又活蹦乱跳地站在你面前。”瑞枫叶凝视着她的头顶,希望她能像往常一样跳起来骂他多事。
章栖悦急忙擦擦眼泪,想起她带了药,快速解下荷包取出,掀开九炎落身上的稻草,“拿剪子来!点油灯!还有烈酒。”
屋里顿时一阵忙碌。
瑞枫叶悄无声息地让他的人补齐了这里没有的东西。
栖悦剪下九炎落身上所有衣服,将锦帕浸入酒中,心一狠,拿起锦帕贴在九炎落布满伤痕的身上,烈酒顺着翻开的肉钻入一道道伤口内。
床上的人疼得不断抽搐,在痛醒和昏迷间痛苦挣扎。
章栖悦没有一丝犹豫,烈酒擦遍他全身,为他快速降温,再这么烧下去他会烧死。确定全部擦到后,才拿出盒子,把所有的药给他涂上去,希望减轻他的痛苦。
瑞枫叶就这么看着她,娴熟的手法、不惧血的所为、镇定的表情,让他隐约觉得她似乎做过无数次,甚至连病人对疼痛的忍耐度都把握得那么精准。
瑞枫叶迷惘,她真的是外界传闻中只会发脾气的章栖悦吗?
章栖悦做完一切,就这么把他晾着。九炎落烧的时间太长,要快速降温只能用极端的方法,如果是冬天就要脱光了去雪地里冻。
胡太医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他是章小姐的专用医师,他没资格知道皇上为什么给一位臣子之女配专用太医,他只有伺候好这小祖宗,他不是第一个为章小姐服务的太医,自然不想成为下一个的垫脚石。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胡太医“飞”进来就要替小姐诊脉。
章栖悦站起,悲伤已经散去,肃穆地站在单调的房间里,“十三殿下病了,你帮他看看。如果十三殿下好不了,我带你去皇上那里回话,就说你医术不精,担不得此重任。”
胡太医心里一颤,这比章姑娘平时摔玉枕砸茶壶更令他恐惧,“下官这就看!这就看!”
胡太医看了眼床上人,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先去试探他的鼻息,伤成这样还没死……胡太医不敢外露伤情,确定病人没死后赶紧用针,先稳住此人的生机,固本守主,保他五脏六腑之能。
胡太医看着手下烂肉翻开、乱七八糟的小身体,非常怀疑慎刑司又出了新手段,这小太监掺和进什么事了,被打成这样,打成这样还没死也算命大。
完全没听见什么十三殿下。
瑞枫叶没有同情心,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只落在章栖悦身上,看着她站在那里不悲不急,仿佛刚才的失态不曾出现,她镇定地看着太医用针,目光威严,身姿若梅,气质天成。
她穿着一身粉亮的对襟小坎肩,耳朵上坠着一颗东海粉珠,粉色的发带盘成一朵牡丹怒放在乌黑的发丛中,下裙不动自风云流转,是上好的金丝银纱缎,全燕京不足十尺,都穿在了她身上。
没有不合适,反而觉得她当得如此,世间最好也衬不出她此刻风华无双。
瑞枫叶的心仿佛被什么拨动了一下,酥酥麻麻,又无比雀跃。他未来的妻子吗?心肠柔软,心智坚定,此刻已引得人争相讨好的她,长大后又是怎样的绝代风华?
长大,似乎变得可以期待了。
不过,这种担心能不能别用在别人身上?瑞枫叶走到她身边,“有胡太医在,他不会有事。”
胡太医听到声音才发现瑞世子也在,吓得就要跪下请安。
瑞枫叶快一步摆手,“无妨,病人要紧。”
胡太医不敢硬跪,只是下针的手颤抖得更严重,纳闷床上躺着的是什么重要人物,瑞世子竟然也在场。
小李子和锦榕抽噎着跪在角落里,不停地磕头,嘴里嘟囔着满天圣佛,保佑主子逃过这一劫。
时间一点点过去,九炎落身上的针越来越多,他偶尔会因为针扎发出微弱的呻吟。
章栖悦松了一口气。
胡太医也松了一口气,发现病人的高热已经退去,发炎的伤口也已经过处理,他又拿起银刀对损坏的组织进行切除。
章栖悦心里一紧,急切道:“你不用些迷睡散?”他疼。
胡太医茫然,用了不如这样效果好,再说不是“犯人”吗,快点醒来,才方便问话啊?
瑞枫叶见胡太医理解差了,道:“用迷睡散。”他好心提醒:“床上的是十三殿下,你下手注意点。”
胡太医手脚一麻,恨不得把殿下身上的针都拔下来说不是他干的,他竟然扎了皇子,还是在皇上未允许的情况下!他不管十三殿下多不招皇上疼爱,但十三殿下绝不能在他这出事。章姑娘这是要害死他啊,难怪跟着章姑娘的太医都不长命,他倒了八辈子霉才以为这是好差事要挤着……
“还不用药!”
“是!”胡太医不敢再想,连滚带爬去药箱拿药。
门外,郭公公心里七上八下,这……这……出什么事了,怎么瑞世子也来了,他可从没对十三来过兴趣!还有章家姑娘,那腰牌怎么回事?她是来“出气”的还是来“撑腰”的?
怎么办?万一是后者,他得想办法保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