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的都城西陵，十月便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从下午开始，天上就飘下几片零星的雪花，彼时皇帝正在长乐宫中埋头批奏章，内宫侍卫长魏冬立在宫门口，示意宫人们将火盆搬进长乐宫来。
皇帝批奏章聚精会神，直到两个时辰之后，从书桌前抬起头来，看见火盆愣了愣神：“这是？“
魏冬忙从门口走进来，禀道：“陛下，今年冬雪下得早，所以属下让他们把火盆架上了。“
皇帝默然放下手中的墨笔，眼睛看向窗外，此时雪已经下得稍微大了一些，细盐一般洒在宫门前的青石地面上，染上了一片或深或浅的白。
魏冬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批阅了大半天，可是乏了，可要出去走走？“
又是一年雪天至，可她已不在了。冰雕玉琢，红装素裹，雪景再美丽又如何？没有她的风景，根本就看不见颜色。他突然感到一阵厌烦，这样孤零零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如果真的有冥界，他现在去寻她，或许她还没有渡过忘川，他还来得及在她饮下孟婆汤之前，再见她一面，告诉她自己有多难过，多后悔。
都是因为自己疏忽大意，竟然将她托付给武青那个反叛的小人。自己是有多愚蠢，到底是为了什么昏了头，连景顺围城两个月都不知道，害得她在城里孤立无援，落入景顺手中，惨遭囚禁，最后还因此丢了性命。
她一定早就知道了。早在她劝自己带苏幂和许延出征，不要带武青的时候，聪慧如她，一定已经猜到了武青有反叛之心。被困城中，被迫守城，她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一次次的围攻，她立在城墙之上时，面对二十万军队的冲击，心里是怎样看待自己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粗心人？
拾翠找到自己的时候，满身狼狈，他便知道不好，可没想到，境况是那样的糟糕。拾翠咬紧了牙关，什么都不说，他就知道是她肯定再三嘱咐过拾翠，不由得心急如焚，懊悔之极，她出了那样大的事，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她竟然还让拾翠告诉自己不要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
都是他的错，每当想到这一切，他都忍不住揣测她当时的处境和心情，难过得全身发抖。他忽然想，即便是去冥界找她，自己又有什么颜面再见她？自己即便再愧疚，过去的一切也无法再弥补了。
“不出去。回未央宫。“
未央宫是皇帝的寝宫，皇帝从未在里面用过膳，一旁侍立的拾翠有些奇怪，忙问道：“陛下今夜可是要在未央宫用晚膳？奴婢好吩咐御膳房准备着。“
吃不吃都无所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下的是什么。“不用膳。“
拾翠一向心直口快，闻言忍不住道：“陛下，您已经十几天未用晚膳了，龙体贵重——“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冷的暗光，龙体？贵重？心都已经死了，这副残破的身躯留下来还能做什么？
“朕的事也轮得到你管？“
皇帝语意冰冷，魏冬吓得连忙把拾翠往后拉，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不料拾翠径直往地下一跪，梗着脖子，抗声道：“小姐也不希望陛下如此消沉厌世，请陛下就算为了小姐，也要打起精神来——“
皇帝将手中羊毫掼在拾翠面前的地上，简短道：“滚。“
眼泪在拾翠眼眶中滚来滚去，她咬紧了牙关，不让泪水落下来。小姐如果知道她在皇帝面前落泪，惹得他不开心，小姐一定会责怪她的。何况，皇帝已经足够自苦，她也不忍心再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她低垂着头，静静跪在皇帝面前，他竟然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沉默良久，忽而轻声说道：“去罢，朕只是今天没有胃口。或许她也在怪朕使小性子罢。“
未央宫在整座皇宫最高处，从皇帝处理政事的长乐宫到寝殿未央宫去，要爬一段长长的坡道，魏冬先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把寝宫设在这种自己上不去也下不来的地方，后来他暗自揣测，或许皇帝自己一个人根本不想往寝宫去。他已经无数次遇见皇帝在长乐宫里批阅奏章或阅读书卷直至深夜，熬到筋疲力尽，抛下手中的墨笔或者书卷就沉沉昏睡过去。
或许只有小姐回来，才能带着皇帝满心欢喜地往未央宫去罢。
从长乐宫到未央宫的路上，栽满了牡丹，而未央宫宫室外面，到了夏天更是大片大片的牡丹花花海。冬天里牡丹花早已凋尽，只剩枯枝败叶，上面落了一些薄薄的雪沫子，皇帝却在半路上停下来，轻轻拨弄着一棵牡丹上的雪，语调轻柔地自言自语：“承玺，明年牡丹还会开，你可要回来跟我一起看啊。“
魏冬不明白，一大片灰扑扑的枯枝有什么好看的，外头又下着雪，呆得久了容易着凉，然而关于这牡丹花的事情，又是一件说不得的，无论怎么劝都要惹皇帝一顿好骂。他只好愣愣地看着皇帝在牡丹花圃逗留到天黑，才往未央宫去。
未央宫位于皇宫最高处，宫体庞大，清静凉爽，本是郑国供奉祖宗和历代先人牌位的地方，陈国立国以后，被新皇帝选作寝宫。未央宫正门口是一片宽阔的天台，站在天台上举目四望，整座皇宫尽收眼底，还能看见西陵城的官衙民居，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天气晴好时，西陵城外的隐隐群山也举目可见。
天晚了，西陵城内陆续亮起灯火，西陵城本就繁华，陈国设立之后国事安定，城内百姓安居乐业，即便从遥远的未央宫天台，也能见到千万家温暖的烛光，仿佛也能听见酒楼食肆之间传来的欢笑和喧闹。但是，与宫外这番热闹的景象相反，整个皇宫确是暗沉沉的，连宫人们说话都不得不轻声细语，除了崇德殿、长乐宫、未央宫和一些宫人们聚居的司房之外，一点灯火都不见，在黑暗中宛如沉默的巨兽。
这番怪异景象，是因为偌大的皇宫，只住了皇帝一个人。
魏冬暗想，苏幂、许延等人跟着皇帝过来的，深知皇帝的想法，从来也不敢说什么，但一些新进的臣子不明所以，先前还循例上书，请皇帝娶后纳妃，广召秀女入宫，填充宫掖，为皇家开枝散叶。这些臣子的想法虽好，甚至有些人也动了心思，要将家族里出色的女子送入宫来，攀一门皇亲国戚。
皇帝对于这些明里上奏，暗中塞人的，一律置之不理。可是架不住想要送人入宫的名门望族越来越多，一次在早朝时便拉着脸当着百官的面说，他不会娶任何人。
百官听了心中莫明，皇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陈国要绝后的征兆？
魏冬侍立在皇帝身边，抬眼看见苏幂和许延相视苦笑，皇帝唇边扯出一丝冰凉的纹路，沉默地盯着崇德殿门外的天空，蔚蓝的天幕下卷着丝丝缕缕的白云，那样明亮耀眼的阳光，似乎永不会照在殿中的皇帝身上。
他时常觑见皇帝怔怔出神，有时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这个时候的皇帝最好看，笑容也同皇帝年轻的脸庞最为相配。可是，更多的时候，皇帝的双眸中充满了哀伤，每当此时，整座皇宫似乎都萦绕着沁骨的寒气。
譬如说，此刻的未央宫。
未央宫中一张宽大的龙床，床上铺着素色织锦被褥，床前是一墙巨大的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摆满了书卷，其余的墙壁上都挂满了画像，显见的都是一个女子，或坐或立，或嗔或笑，姿态各异，秋波含媚，悲喜皆动人。皇帝擅丹青，将这位女子画得栩栩如生，出神入化，谁知他又化了多少心血在其中呢？
地龙送来股股暖意，瑞兽口中吐出袅袅的沉水香气，皇帝在偏殿沐浴，魏冬站在宫门口守夜，偌大的未央宫，除了皇帝和他之外没有第三人，只听见滴漏声响，间或有些哗哗的水声，伴着雕龙画凤的红烛流下一滴泪。
魏冬眼睛一霎，忽然瞧见长长的坡道上两个黑黢黢的身影，雪已经停了，地上薄薄的残雪反射着些许白光，照着那两人越走越近。
这么晚了，宫门应当下钥了罢？皇帝从未允许过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接近未央宫，是谁如此大胆，罔顾皇帝的旨意，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未央宫？
魏冬警惕地眯起眼睛，两个人影走到坡道半途，魏冬接着未央宫宫内透出的烛光，认出其中一个人正是魏王苏幂，另一个人一身黑色斗篷，长长地拖在地上，遮得严严实实。进宫面圣竟敢以斗篷遮面？魏冬冷哼一声，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苏幂正好抬头，迎上魏冬严厉的目光，兀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与那披着斗篷的人耳语几声，又再次看向魏冬，笑着点点头，竟然转身沿坡道走下去了。披着斗篷的人继续往未央宫走来，魏冬不明白苏幂是什么意思，手腕一抖，便将腰间长剑抽了出来。
披斗篷的人快步走到他面前，魏冬的长剑都快刺出去了，突然全身血液都停止了一般，呆呆地望着那人缓缓地掀起斗篷遮住的脸，眉目如画，笑容嫣然。
小姐！他几乎要破口而出。
承玺的手指轻轻地竖在唇间，几乎就在同时，殿中传来皇帝疲惫的声音：“魏冬，把朕的睡袍拿进来。“
承玺用疑问的眼神看着魏冬，魏冬一阵狂喜，用手指了指龙床旁边的椅子，上面搭着一件绣龙素白丝袍。承玺点头表示赞许，随即走进房间，轻轻捧起丝袍，转身就走进了偏殿。
偏殿里忽然传来器皿摔碎在地的声音，还有响亮的泼水声，承玺清脆的笑声打破了未央宫的宁静。
魏冬的嘴角也忍不住扬起来，接下来的声音他可不敢再听，他忠实地履行了侍卫长的职责，反手掩上了宫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