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四人分开各自行动,毕竟行踪已经暴露,必须速战速决。
因为字条上的一个人名,苏南景犹豫不决在宿处多住了一天。第三天,早在四更时分,天还未明,苏南景终于动身,着上夜行衣赶往第一个目标地点——翠竹坊。
翠竹坊主要经营的是出口竹制品,在南紫城的口碑属上佳。按照惯例翠竹坊代表的势力显然是盛产竹子的竹城,也就是苏南景的故乡。
午夜的月色下苏南景已经翻入翠竹坊内。他悄无声息地朝内堂移动,在穿过花苑时,发现内堂边上有一座独特由纯竹子建造的大型建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苏南景走到竹堂前,用随身匕首撬开了竹堂的锁。
轻轻推开竹门,一股新竹的清香扑面而来,这股味道是如此的熟悉。苏南景随手从竹堆里抽出一根,放在鼻尖。没错,这正是来自竹城的泪竹,淡淡的清香和斑驳如泪滴点缀的表面。
命运总爱捉弄悲情的人,昨日苏南景的情报卷上赫然写着自己的青梅之交的名字,也是6年前被竹城城主射死在自己身边的李月燃。苏南景退出仓库,静静地朝内堂走去。他的期待和困惑将在今天揭晓。
内堂并未有灯火,这个时辰正常人应该都已经就寝。保险起见,苏南景捅破窗户纸,顺手向内丢了一颗紫色弹丸。弹丸落地后立刻着火生出浓郁的青烟。
弹丸本无毒,只是燃烧生出的青烟却是标准的迷魂药。无色无味,挥发性非常强,最精巧的地方在于它的毒性只会在空气中存留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便会化为奇特的花香散去。
在看到弹丸燃烧的绿色火光后,南景退到了仓库门口,靠着门廊,忧郁地抽开腰间鞘内的匕首,用极慢的速度往匕首上涂抹蝎毒,静静地等待着药性的挥发和褪去。
澄亮的匕首被均匀包裹上一层淡黄色的毒液,苏南景安静地看着匕首上倒影出的圆月,慢慢地把匕首插回鞘内。走到内堂门口,正好有穿堂微风从屋内吹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飘来,这说明屋内迷魂弹的药性已经褪去。他推开内堂大门,堂内空空如也,除了有几幅竹制家具饶有品味的零星坐落着,其他的布置都异常简洁,这样的装潢风格对苏南景来说有两个字能形容,那便是熟悉。
敏锐地扫视各个房室后并未发现人的踪迹。苏南景本能地开始在内堂大厅里寻找一些线索。这个厅堂对他来讲是那般地似曾相识,仿佛自己曾无数次出入过这个厅堂。借着门外闯入的月光,苏南景观察起大厅内正对门挂着的一副竹林墨画来。
在朦胧月色的映照下,画中竹更显逼真,细看下,竟如真竹林般摇曳起来。苏南景下意识地把视线死死地停留在画的中心,随着时间的流逝,眼睛渐渐酸痛起来,但不知为何,他硬是逼迫自己顶着痛感也不眨眼,更别提移开视线了。
此时的画中竹林,在他酸乏的眼中已经很模糊。可正因如此,一条细得根本不可能被察觉的黑色线条渐渐清晰起来,这条黑色的细线居然弯曲迂回贯穿整幅墨画。
苏南景终于恍然大悟,自己之所以刚进入这个厅堂就感觉到熟悉,是因为这个内堂的布置和竹城李月燃家中内堂是如出一辙,这个地方他的确来过无数次。
而那副让他恍然大悟的竹画,一直以来仅仅被他当做儿时的一个奇妙事迹。
记忆中当时还是孩童,李月燃神秘兮兮地跟他讲解画中奥秘。画中路,也就是后来显现出的那条弯曲的细线,它通向大堂后竹苑中的秘密花园。时过境迁,他依然记得看画的方法,却从未曾成功的去月燃家后院一探究竟。
苏南景感叹缘分是世界上最妙不可言的东西,它穿越了时空也能让断弦重续。记下翠竹坊大厅内画中路径后,他推开了大厅通向后院的门。怀揣一种无法描述的心情,一步一步无比小心翼翼地走着。这一路像是在过一条看不见的独木桥般,明明有很多路可以走,但是只能走画中那一条窄窄的弯弯曲曲的路径。记得李月燃说过,一定不能走错,不然就会被永远困在竹苑,他一直认为李月燃是吓唬他的,可事到如今,这种情境下也不得不信。
翠竹坊后院的竹苑里种植着不同品种的竹子,每种竹子各成一个小林。顺着画中路径南景已经跨过4片不同的竹林。每到一片竹林跟前都会出现一条拐角小道,可此小道并非是画中路。真正的画中路只有在原地等待片刻后待有风吹过才能发现。阵风吹拂下,竹子会随风摇曳,仔细观察,竹林里便会隐约现出一颗长着竹叶却拥有树干的“异类”品种。
如果苏南景没记错的话那颗“异类”名叫“竹柏”。这树本不属于竹城,那时李琛还是竹城武部侍郎,奉命将跨过夜江南下的京国人打回北地。在凯旋归来路途中他从北地带回了“竹柏”这半树半竹的植物。当时竹城人并不认同李琛将“竹柏”这半竹的异类带回竹城的做法,所以“竹柏”只在李琛家才能见到。
南景站在小道的拐角,拨开竹叶,径直走向竹林中假装自己是竹子,却驻立在原地,跟不上其他竹子摇摆节奏的竹柏。
刚进入竹林时脚下是没路的,大约十步路程后,脚下便出现了一条宽一尺左右由三根或四根竹子编成的路,这才是真正的画中路。
怀着沉重的心情,苏南景穿梭在第5片竹林,这是一片紫竹林。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此刻这片竹林居然正在开花,在风吹舞下,淡紫色小小的花瓣在空中如雪花般旋转,有几瓣轻柔地降落在了苏南景的脸庞,痒痒地感觉。
竹数十年一开花,花开败后便成片死去,所以世人大多认为竹子开花是不好的征兆。唯独竹城人认为竹子开花有着好的寓意,因为在竹城人眼中,竹子开花代表着传承和希望。
苏南景猛然停下脚步,他仰起头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起一片不小心降落在自己右脸颊的紫竹花瓣放在鼻尖。那若有似无的香味和脆弱的触感瞬间将苏南景拉往了回忆的沙漏。那年李琛接任竹城城主,提拔当时颇有名气的苏臻为相,作为苏臻独子的苏白(苏南景)随父入仕。13岁带剑进殿,满心欢喜的他牵着李月燃的手行于千军之中,淡黄色的方竹花瓣漫天弥散,正如今日一般轻柔地降在他脸上。
苏南景加快了脚步,脑海中关于竹城的记忆不断翻涌而出,这一路仿佛走遍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他不敢再回忆,在快要让人窒息的气氛里,他终于走到了紫竹林的尽头。拨开竹叶,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至此,似乎画中路已经到了终点。因为在苏南景眼前的是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有座不起眼的简陋小竹屋。奇怪的是,快五更天了,竹屋内亮着灯火。
苏南景调整了气息,身体像没有重量般悬空而起,无声滑翔向竹屋的背面。
竹屋是用上品的泪竹搭建,身处竹屋背面的苏南景立在原地,单手搭在竹子上,身体簌簌发抖,他看到了触人心肺的东西。
“卿曾问君,思之苦,何如?君指一竹,竹身如烙赤色泪珠。
君答:如此泪竹,本无斑驳,相恋成思,封泪于竹。终成常态,一世一生。”
竹屋的背面镌刻着一行行字符,字迹多潦草,无一不深到几乎嵌穿竹干。
苏南景触摸着竹干上的字迹,他确信李月燃还活着,并且就和自己隔着一道竹墙。此刻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像是绝提的江水般,倾泻而出。
“李月燃!给我出来!”
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惊动了小屋里的人,屋里的灯火被熄灭。皎洁的月光照射下,一位身着翡翠色纱袍,头戴竹簪的女子紧张地迈出竹屋。
两人背对背站着,虽然中间隔着泪竹小屋,却似乎都能听到静夜里彼此的心跳。
苏南景靠着泪竹墙,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纵然一跃,跃向屋顶。
“苏白~”月光下,迎面而来是熟悉的香味。李月燃抱住苏南景,掩饰不住的笑容挂在嘴角。
“李月燃!”苏南景眼眶湿热,抚摸着李月燃的发丝。
“果然你记得这竹画的事情。”李月燃喜极而泣,擦拭着眼睑的泪水。
两人在屋顶上相拥着缓缓下落到屋顶,看着广阔的星空,不言语。
“你为什么不找我?”苏南景眼眶含着泪水。
“我知道你会来的。”李月燃并未正面回答苏南景的问题,只是静静地躺在苏南景怀中。
苏南景温柔地梳理着李月燃的长发。
“别哭了,总是那么爱哭。”李月燃微笑着将纤细如玉的食指点在苏南景的嘴唇。
苏南景不好意思的拭去泪花,只是心头的温暖却没有同眼泪一同止住,反而更加浓烈,像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李月燃看着他的样子,笑了。他拉低苏南景的头,猛地将自己淡红色的朱唇堵住了苏南景的嘴。苏南景先是顿了一下,随后一笑,身体被瞬间点燃,他低头应和着,一个转身将月燃压到身下。。
缠绵的爱意与吟呓的耳语流淌在迷醉的夜色中,滑过泪竹表面。斑驳的竹面也被感染,不再哀伤和苍老,又重新焕出温暖而明亮的光芒。
“苏白,等。等一下。”苏南景按住李月燃的双手松开了。
“你看那天空,是不是信号弹?”李月燃指着苏南景身后天空中留下的如伤疤般紫色的一线。
苏南景转过身,心中一惊,那信号正是他与青峰等四人约定的求助信号。他心中想到花勋时常跟他提起的一句话:美好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否则也不再显得美好。这风化的岁月侵蚀了多少思念。
“燃儿,我得走了。”苏南景抱起躺在竹板上的李月燃,帮她把纱衣扣好。
“何事如此重要?我们刚见面。”李月燃帮苏南景整好了衣领,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闪着一星泪花。
6年不算短,说长也不算太长,却也足够发生一些难以用只言片语解释得清楚的事情。关于岁月留下的故事,自然同样要花时间来消化。
“一言难尽。”苏南景试图缓解李月燃的难过,于是他低头亲吻李月燃光洁的额头。他并不想离开,只是不得不。
“小白,我等你。”李月燃显然能懂苏南景的处境,她明白,6年的分离时光需要时间和耐心去消化。
“我们的故事又开始了。”苏南景悬在半空向竹林滑行,回过头来如年少时般冲李月燃一笑。
“呵呵~还是老样子。”李月燃破涕为笑,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满足地望着苏南景驾驭大别与6年前的高超身法消失在竹影里。
等到确认苏南景已经安全离开竹苑,恋恋不舍的李月燃终于转过身,背着手用轻盈的步伐走到泪竹屋后。她俯下身去,无比缓慢地抚摸被思念蚀刻得凹凸不平的泪竹表面,仿佛是在赦免多年来被封存于竹干里的苦楚。
“苏白,但愿我们的故事能够美好。”李月燃转过头望着亘古以来未曾变化过的无尽星空,淡然一笑。
今晚月色下两人的脸庞都洋溢起了多年未曾出现过的甜蜜,或许,当所有的思念与等待得到救赎,一切因此而付出的代价便形同草芥,这是感情的奇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