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精神之疾,静无以破,静则无忌;
随无以破,随则无恐;
激无以破,激则无伤;
瞋无以破,瞋则无戒;
法无以破,法则无灭。惟局破之。
1998年的时候,我12岁。这年仲夏的一个夜晚,我爸去外面用电打泥鳅鳝鱼的时候打回来一个乌龟。第二天早上我睡眼惺忪的听到这个消息时,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厨房的水桶边,稀奇一样看着缩头缩脑的背着许多六角形的“乌龟”。我乐呵呵的点着它的背,一块两块的数了一遍,一共12个六角形。然后又饶有兴致的再数一遍,一共13个六角形。我爸妈站在不远处笑着。傻儿子,这也数的清楚吗?我妈走过来看着我怜爱的说。好像数的不是很清楚,我回答道。然后我妈告诉我,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只要到了收获的时候,那麦地里,稻田里,乌龟一捡一箩筐。吃乌龟吃的发腻。我啧啧的睁大眼睛,感觉很不可思议。我爸附和道,是啊,以前乌龟多得没人要,割麦子的时候,到处都是,一脚下去踩几个,现在没几年时间,像稀奇了。今天我来把乌龟杀给我家兀兀吃。兀兀是我小名。我看着还在水里吐着泡泡的乌龟,也没心思继续数它背上的六角形了。转过头对我爸说,还是把它卖了吧。
转眼十年过去了,2008年的仲夏夜,老爸已不再出去用电打泥鳅鳝鱼了,他并非忘了老本行,而是一晚上收获甚微。如今水沟里野生的鳝鱼泥鳅诚如我爸妈少年时地里的乌龟,日渐稀少了。而现在的我,也突然发现,日渐稀少的,不仅仅只是我们身边的小动物,还有更令人心惊的东西。而在接下来的数年间,在一条寻找和发现的路上,我尝遍苦果,只为可预见的未来能生变数。我叫林小兀。我平凡的人生注定应该发生不平凡的事,认识不平凡的人。
一、黄河边的救赎
太阳很大,在三门峡黄河公园黄河边,我和几个朋友迎着夏日沁人的暖风游走着,突然看到不远处人群迅速聚拢着,然后听到有人在呼喊,有人掉水里了,快来救人。我们几人也迅速赶过去。在湍急的河水中央,一个人上下浮动着、挣扎着,河边围上了一大圈人,带着或焦急或紧张的面孔观望着,这时人群里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挤出来,快速脱下自己的牛仔长裤,沿着河岸一段小跑而后扎进水中,快速的向落水人那里游过去。没一会我们几人也到了河岸边,我的朋友兰明彧把手机和钱包从休闲短裤里掏出来交给他的女朋友苏小敏,准备下水,苏小敏拉住他说道,有人下去了,先看看,你水性也不是很好吧。兰明彧把手搭在额头上望了望落水人那里,说道,那个哥们应该问题不大。循着他望过去的地方,我们看到那个年轻人已经游到了落水者的后方,单手勾住了那人的脖子,已经开始往河岸这边来了。围观的人有些已然散去,留下来的躁动着,有些默默的给救人者鼓着劲,我们几个也紧张的期待着两人尽快上岸。几分钟过去了,两人终于平安上岸。周围响起了一片欢呼和掌声。我们几个也都由衷的对救人者报以钦佩的眼神。
救人者还没来得及擦去头发和脸上的水珠,麻利地把已经迷迷糊糊的落水者平放在在地上,转过头对围观人群说,大家不要靠太拢,给他一点空间。话音一落,大家都自觉的腾出了足够的位置给他们。这时他迅速的捏开落水者的嘴巴,仔细查看了一下,接着他左腿半跪在地上,把落水者平放在自己弯曲的右腿上,头部朝下,缓缓地按压落水人的背部,落水者干呕了两声后吐出了不少积水。围观的人一阵唏嘘,感觉都松了一口气。
也直到这时,我才细细的看了一下救人者的脸。他二十岁四五的样子,略黑的皮肤让五官更加棱角分明,目光深邃炯炯,隐藏着多出一般同龄人的世事沧桑。左额上一道两公分见方的细细疤痕有点醒目。头发不长,虽然打湿了水,依然精神的竖立着,让人看起来分外精神。
我内心突然想到了两年前在厦门南普陀寺庙门前那个人对我说过的话,我觉得眼下这个人我必须去认识,他是我探求生活和未来的一部分,也应该是局中人。虽然我清楚,带着这样的目的去结实一个人是自私的,不过我不想在那个人的局中去界定自私与率性的界限。
那个落水者看起来已经清醒很多,不过突然的变故还是让他无力的瘫坐在地上,拉着施救者的手不停的对他说着感激的话。救人者轻松的脸上露出些许微笑,也宽慰着对方。看那人已无大碍,他站起身穿过人群走向自己的牛仔长裤,利索的捡起来穿上准备离开。
突然他木然的说了句,我手机不见了。
周围的人听到了,也不去理会瘫坐在地上的那个落水者,转而围向他,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有些人理智的建议他前后口袋仔细看看,有些人义愤的开始咒骂丧尽天良的小偷,别人都去救人,怎么这些人还会干出禽兽不如的勾当。当然,我们几个惊愕之余也感觉不可思议。
不过钱包还在,可能刚才脱衣服的时候手机滑出来了。算了!那个哥们摸摸屁股后面的口袋对围观的人说了句。说完他穿出人群,快步离开。
虽然他一脸淡然,不过我还是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愤怒,我看到他额头上那道细细疤痕因为蹙眉而缩起来,变得分外清晰。
我也不理会几个朋友,快步跟了上去,他们几个也随着我的步伐赶了上来。
二、肖双的理想与现实
哥们,我们走一个。兰明彧拿起酒杯站起来举向肖双,然后一饮而尽。
肖双就是救人者。
我们几个追上他后,经过些许挫折,便一起坐在夜市的烧烤摊上喝上了。不过我不得不说,这是目的性和缘份的双重结果。多年后,虽然这种目的性的暴露让我们的缘份建立起来的友情几近消失,不过,我从来不后悔黄河边上对他脚步的追逐。
双兄,我敬你一个,我拿起酒杯满上,举向他。坐我旁边的唐玉龙也端起酒杯,跟我和肖双示意了一下说,我也一起。
兰明彧看到后,不乐意的对着唐玉龙打趣道,一个一个来,哪有你这样的态度待见勇士的?大家相视一笑,唐玉龙呵呵的放下了酒杯。
肖双笑着一饮而尽,说道,什么勇士不勇士的,尽扯淡。大家能够认识,就是缘份,我这杯敬各位朋友,希望以后保持联系。说完一杯又已下肚。
什么叫希望以后保持联系?咱们以后必须保持联系,不过说句实话,我可不希望联系你的时候是因为躺在医院里,兰明彧半严肃半玩笑的说。苏小敏白了他一眼,你就没一点正经。说完又是一桌欢笑。
肖双学的是中医学专业。
对于医生这种职业,我们还是存在一种敬意的。虽然大家都清楚当下的医生行业也算是一种高危行业。不过就像兰明彧所说,哪个职业没有风险?他就经常调侃自己的平面广告行业:要想衣着光鲜,还得做好吃屎的准备。
听他说在学校时导师经常对他们言传身教,艺术是一门牺牲的行业,是一门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行业,是一门勇于突破自我的行业。然后经常给他们举一个叫做皮耶罗。曼佐尼的意大利艺术家的例子。好像这个家伙有一样杰出的关于屎的作品,当然不是自己****,而是把自己的屎装在罐头里面,打算让别人去怎么着。最终这种装有艺术家屎的罐头在拍卖会上价格节节攀升,一罐超出百万人民币。
我想一般没人那么奢侈,花一百来万买盒装屎的罐头回家会一口气把它给吃了。这毕竟是艺术品,一般不是用来吃的。
在他导师观念的影响下,兰明彧对于艺术的形象就一直停留在屎的层面。不过他是吃不起这种艺术家的屎罐头的。
吃不起,却摸得起。提到这件事,兰明彧经常一脸无畏的说这句话。这是有迹可循的。他在大三时参观过学校的毕业生广告作品展,对一幅作品简洁自然生动的用色非常佩服。然后请教作者,作者告诉他,这是大便的颜色,而且是真实的大便。当时不知道什么原因,兰明彧说他没有被恶心而是被感化了,在作者的允许下还亲手摸了那件屎作。后来这种屎的艺术形象便在他脑海深深的扎根了。我想他就是那件广告作品成功的受众。
艺术(不如说打着艺术的幌子)有时靠极端的表现攫取人的注意力,制造影响,完全不去考虑这种影响是积极的或是消极的。注意力的多少和影响的远近成就了某些所谓“艺术”的价值。当然,广义上借用某位哲人的话来讲,没有什么存在是不合理的。
回到肖双的医生行业上来说,作为即将进入实习期,目前算是准当事人的他比我们外行更有发言权。不过他的言语透露的对于本职专业的看法并不乐观。我对于他那种看法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体会和理解,肯定相去甚远。不得不说,这种心理准备源于大众新闻的影响。就像兰明彧受其导师耳濡目染的熏陶——提到艺术,兰明彧认为极端造就了成就,或者认为极端至少可以造就成就。不过事实并非如此,抛开“屎作”成功的低概率不说,没有对于艺术深刻的理解,“屎作”也难有成功的土壤。
肖双对他医学专业的看法是严肃的。虽然没有表现的非常乐观,却没显出一点悲观。
多年后他告诉我当初对于专业选择的理由,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理想给予一个普通人的动力。也让我明白,尽管把理想放在现实中有时显得那么苍白,不过我们任何时候都得尊重拥有理想并不懈为之努力的人。
肖双出生安徽一个山区小城的农村,父亲是南京下乡知青。他本来应该有个双胞胎的妹妹,让人难以想象的是,他妈妈在小镇的卫生所生产时,卫生所值班医生接生下他后,既然没有察觉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当最后意识到时,他的同胞妹妹已经因为窒息而丧失了感受世界的机会。所以后来他父亲给他取名一个单字“双”。我想这是他家人弥补遗憾、永久悼念的唯一方式了。
从知道自己妹妹的事情起,肖双内心滋生了仇恨,那时他也许就十来岁,或者还小一点。他偷偷去过很多次小镇卫生所,想打听清楚当年那个接生医生的情况,但是没有收获。后来他上了高中,在暑假休息期间偶然从邻家闲谈中了解到当年那个医生已经改行喂鱼种地去了。他内心沉寂多年的恨意突然上涌,下了决定去找一下那个“杀人”庸医。
隔天他便一路打听到了附近村庄的一个鱼塘上,找到了别人口中说的那个老医生的鱼棚。一个六十多岁样子的老人躬身在边上的鱼草丛中劳作,半白的头发精神抖擞的竖立着。看到老人的样子,肖双突然心生怜悯。但是想到一个医生当年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他怎么也得怀着兴师问罪的无畏要向这个老家伙为没出世的妹妹讨一个说法。
请问你是邵医生么?肖双半求证半隐忍的问了一句。
你是?老人疑惑的打量了肖双一眼。
我是谁你不要管,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十六年前在隆山镇接生过一个怀着双胞胎孕妇的邵医生?恨意让当年的肖双如此盛气凌人的跟一个老人无礼的问话。
老人的脸色突然变的暗淡,微蹙眉头再次打量了肖双。那你是……老人颤抖着双唇,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面前显得局促不安。
肖双这个时候已经确定无疑就是眼前的这个老头的失误让自己失去了亲妹妹,内心的怒火掩盖了对一个六十多岁老人的怜悯,上去就是一脚。
我是被你弄死的那个小孩的亲哥,你他妈还有脸做医生。十六岁的肖双看着瘫坐在地的老人全身抖动的说出这样的话。
仇恨可以激发一个人莫名的勇气,而这莫名的勇气更会增添仇恨的气焰。
老人瘫坐地上,半句话也没说,神情凝滞的看着眼前这样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年发泄着陈年怒火,是无奈,是同情,或者是痛心。当时肖双没能体会,不过多年过后,他还是忘不了那种眼神中的深意。
在他怒火中烧的咆哮声中,鱼棚中一个老妇人着急的走出来扶起了老人,大概听了几句,眼中便泪水纵横。她佝偻身子双手握着肖双的胳膊,好言劝慰着。告诉他,是他们儿子犯的错,而且他那个儿子十多年前就已经走了。而后请求能够原谅他们老两口。
肖双这时候突然哑口无言,哆哆嗦嗦的看着这一对老人,刚才无比激动的情绪混杂着疑惑和愧疚,一时间不知所措。他放眼望着一片片绿油油的鱼草,感觉自己如此凌乱,仿佛眼前的鱼草一样,内心摇摆不定。
老人看出了面前这个少年内心的不安,缓缓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讲了一段往事。
“三十多年前,大概就是1960年的样子,我也就三十岁出头,那个时候是困难时期,天天都有饿死的人,你们小孩子想也没法想象那时的农村生活。因为我家成分不好,1950年“土改运动”时期我父亲就被无端拉去枪毙了,还算殷实的家庭变得一贫如洗,恩爱有加的妻子在重重打击下也变得痴痴呆呆,后来一场病就要了她的命。这样的打击让那时的我万念俱灰,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还挨了十来年,可这时又迎来最困难时期,日子比一般挨饿的人还要过得清苦,不过我对清苦也习以为常了。那年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起来看到自家房屋不远处有个用几层破棉袄裹着的婴孩,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孩。我收养了他。”
“有了这个孩子之后,我的生活看到了曙光。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我送他到我一个老友那里去学医,这一学便是七八年。他很懂事听话。后来,又通过些关系,把他安排在镇上卫生所。在镇医院三年多后,他就二十六岁。孩子,你就是那年出生。然后他出了那次事故,我们对你家不起。我也对我家冬阳不起。。”老人说到此处,眼眶微红。“不该啊。唉。他那些天状态不好。他知道了一些事情,我们闹了些意见。毕竟还是年轻气盛。”一旁的老妇听到此处泣不成声。
“老头子啊,这也是冬阳的命,不然为什么都过去五六年了,别人提到这件事,他还是那样气盛。他容不得别人提到这事,不然也不会醉酒出了车祸。都是命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老妇人哽咽的说着。
肖双木然的听着,却不能止住内心的潮涌。两个老人和盘的述说让他基本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可是这不长的述说却藏着多少故事和悲伤。他自己也明白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是不能体会的。一瞬间刚才仇恨满满的愤怒已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感慨,漫无边际的说不出道不明的的感慨。
他不是很记得当年是如何离开两个老人的鱼塘的,也许残酷的过去像一道白光,模糊了他回去的路。
当年的肖双毕竟涉世不深。这段懵懂的“报仇”经历,与其说是为未出世的妹妹讨个公道,不如说是怀着一股仇恨的新鲜感去体验未知的世界。当然,这种无畏也确实带给当年的他新的感知和收获,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其代价就是伤了两个年迈的、内心淳朴的老人的心。然而肖双在历经沧桑后回首此事,除了些许对老人的内疚,他并不后悔当年这个冲动又盲目的行为。
我想他是对的。但我肯定的并非是他当年对两个老人冲动又盲目的行为,而是他内心根植的光明和无畏。他内心的光明让他心存同情与感恩而远离暴戾侵染;无畏让他毅然选择自己心存敬畏的医学专业,对他而言,这是盲目的仇恨消融后高贵的抉择。冥冥中,这终将是他的理想。
在黄河边的小小烧烤摊上,我结实了肖双。从一个陌生人到以后的挚友。他坦露了内心的故事,这让我感动,也让我内疚。毕竟,在局中,我们其实都只是一颗棋子。我们得为一些事情做出必不可少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