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指出有哪件事，是由于应合了低阶层人民的愿望并且遵循他们的忠告，而致使国家蒙受到丝毫的损害。可是，在另一方面，由于无视于人民的警告，我们国家不断地陷入一个又一个的灾难中，而这种事例在历史上是斑斑可考的。但事情并不是这样就完了！我敢坚持说，我们国家所保有的才干、明智、进取之心、勤勉和耐力，这些都可追溯到农民身上、在他们身上发现。历史可证明，古代和现在都是，在任何一位超越他同代人的伟人，或一位伟大的智者身上，我们不难在他血统里发现农民之血——只要我们回溯他上一两代的话。可是我们几乎不能找到一位杰出的人才，他的根是植于延传了好几代较高层的阶级里的。我们的贤能之士所继承的是农民的勤勉、节俭和坚忍。以前是如此，现在也仍然一样。年复一年，年轻、朝气蓬勃、活跃而有力的生命，从乡下被送到城里去……而每年，城市投桃报李地送出一批身体或心灵残障的可怜虫到乡野来，借着乡村生活和乡村空气来使他们的身心恢复过来。我们良好、有耐性的丹麦土地，情形也一样。年复一年，它把它那有营养的谷粒送到‘朱门大厦’之中……而收回的却是粪便肥料！”
他讲得愈来愈激动。也许他的情绪是稍为过火了些，可是，当他坐在那里，一副棕发浅须的像貌，被他的演说、被那酒和对自己信念所持的诚挚激发得面赤耳红时，那慷慨激昂的情绪却显得十分的相称相宜了。像是真正先知先觉老那种的表情浮现于他的脸上，而那强烈的光线把他的眼睛转变成照耀的蓝星了。
他的话之后是一阵的沉默。医生转向兰熹儿小姐，打破了寂静无声，说：
？“兰熹儿小姐，现在你怎么说呢？让我们听听你对这件事情的高见吧。”
她从无精打采的状态下打起精神来，说：
“我赞同汉斯特牧师的看法。”
“什么？你也一样！”他们都大叫；而约厄欣叔叔在听了他妹妹把话转述之后，把手放在头上大叫说：
“愿主保佑！”
“是的，我承认她平静地说：“我也认为像我们这样的国家，有无尽漫长而阴郁的冬天和其他生活上种种困苦的环境，在我们出生的这块可爱的土地上，也许像这整个北方的土地一样，应当不曾受到文明的薰陶，而是该保持依然像大格陵兰那样，在夏日人们口以到那里打打猎、钓钓鱼……嗯，我打算讲什么来着？”
她带着不自然的微笑看看四周。
“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只有这个……在一个像汉斯特先生所指陈的这种国家里，理所当然啦，最重要的乃是强壮的肩膀和高宽的额头。如汉斯特先生也曾指出了的一样。历史教我们知道的就是，在丹麦这里胸围不足四十寸、耳与耳相距不到二十寸的东西，很快就灭亡消逝，不是给冻死就是被吹走而不见踪影。我同意汉斯特先生所说的，我们这些可怜虫之得以维生，完全是拜农民之赐的，我向来对这点就很明白很了解，而不敢或忘的。”
在这些话后又是不自然的微笑片刻。他们不能确定这话里有几分认真，或几分讽刺。
不过，看到这言谈有点剑拔弩张风雨欲来的气氛，医生觉得在玩笑过火之前把它打断才好：
“我们移座到隔壁房间好吗？”他说。
他们站起来，彼此相互地说：“请吧”。兰熹儿小姐还和伊曼纽相互握握手。
“汉斯特牧师！我由衷地赞扬你她说：“我得承认……你真的已变成一位能随时应战的口舌争论专家了！”
那大客厅有七八座灯照明，那些灯置于附近的几张桌子上面，每盏灯上方都装有暗色的灯罩。如此一来，室内就有一种悦人的柔和光亮，十分地有助于憩坐在那罩有天鹅绒的安乐椅里宁静地休息。房间里摆有安乐椅多张，供应充足。
在两窗之间有扇门，通到一个上面遮覆着玻璃板的阳台。这阳台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冬天小花园，里面是掠榈树和长茎植物；从屋顶垂下的一盏红灯笼，像上升的月亮一般，在花丛和发亮的叶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阳台又有门通向花园而去，而那花园位于更低的位置。从房里可一窥草坪，上有石瓶、玫瑰丛、忍冬花的凉亭，和几株高大的白杨木，这些全都沐浴于夏夜暗淡的，几乎是肃穆的光线里。
“现在，田内绅小姐，我想你会好心地给我们来一点音乐吧。”医生说。“我想我们都觉得，来点抚慰人心的东西会让我们好过一点的。”
“我很乐意，”兰熹儿小姐回答。“……如果我能记得怎么弹怎么唱的话！”她再加上这一句。此时，她站在钢琴旁，以钢琴家使指头柔软的方式把手指弯了一双。
伊曼纽坐在靠近阳台的一张安乐椅里。他对听点音乐这个意见并不觉得高兴。他仍沉溺于餐桌边的那场谈话里，而宁愿继续讨论下去。这时，其他人都舒服地坐在那支合适的椅子里了。只有约厄欣叔叔依然留在餐厅里。可听得到他在那里正对他妹妹大畅心曲、吐露胸中的郁闷……可是，当兰熹儿小姐敲响了第一个和弦时，哈辛夫人走过去，打开了门，“嘘！”的一声让他安静了下来。
兰熹儿小姐以几次有力的上下上下流键开场，好像要澄清一下空气似的。接着，她沉静地把双手放在膝上，坐着，而音乐似乎就已从远方回响而来了。
小姬达小姐把自己藏隐在房间的最黑暗角落。
今天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这位年轻女孩有了一个惊人的变化；她变得出奇的安静，而且几乎是神色庄严。餐间，她对她表兄的兴趣渐减，很少注意到他，可是，另一方面，她很注意伊曼纽的言语举止，当他说话时，她热切专注地听着。
现在她坐在那里，以她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注视着他。她倾身向前，把肘支撑于她的膝等；场义。叫上。她的脸被近旁的灯的一片红光给照亮了，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则在暗影之中。她五官的每一部分，与哈辛夫人都有若同一家族的相似之处；她有同样蛋形的圣母玛丽亚脸庞，嘴和下巴的柔和线条，同样显示具有多愁善感的倾向；可是，鼻子却较有力，双颊的曲线较坚定，在她淡棕色的大眼睛里，潜伏的热情之火在闷烧暗燃着，双眼上的黑眉勾画得如一双振翅欲飞的翅膀。
第一首乐曲弹奏完毕，当兰熹儿小姐和医生正交换一些有关作曲者的意见时，她溜到坐在房间另一端的哈辛夫人那边。
“婶，”她悄悄地说，身体就弯伏在她婶婶身上；“他真的娶了一个农家女孩？”
“是的，我的孩子。”
“娶了个真正的农家女？”
“是的，孩子。”哈辛夫人重复一遍，拍拍她的脸颊。
她把手放在她婶婶的椅背后，继续站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地面。当兰熹儿小姐开始另一曲，她溜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打量、注视伊曼纽。
她的表兄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试着想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她似乎不在意他。当他在附近找到支长羽毛刷，而试着拿它点她一下时，她对他射出愤怒的一眼，几乎叫他从椅上跌下来。他太吃惊了。
最初，伊曼纽并没多注意那音乐。第一首曲子是一首以现代手法作曲的作品，很难接受，他觉得听来就像猫的音乐会。他往后靠向椅背，让自己沉溺在思考之中。他的眼光在那房间里游移地瞧着，房里悬有画，角落的台基上立有白色的雕像……同时，一丝沉重的困意罩住他了。这时早就过了他平常的上床时间，而房里的昏暗，白天里多种的新印象、新感受，在他极其努力的慷慨陈词之后的疲累反应，也许还加上晚餐时所喝美酒的醺酣后劲，很快就使他又沉重又疲倦，使得他要费力地挣扎硬撑才能保持清醒，不致睡着。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倾听了。熟悉著作的音调传到他耳里……肃穆、冲激的和声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最初，他没想起这乐曲的曲名，也不了解这音乐在他内心里所激起的是哪一类的感情——种忧伤和喜悦的混合，教他听了恻然为之心动。然后，他听出是萧邦的《送葬进行曲》了，一首他妹妹喜爱的乐曲。他年轻时，在家里的清晨时候他常听到她弹奏此曲……而后，他的周围环境似乎起了一个变化。他不再是坐在哈辛医生的客厅里，而是在他自己的老家；是他妹妹贝娣坐在烛光映照中的琴椅上……是的，甚至从阳台飘进来的小紫花花香，也似乎都属于他的童年和他父亲的房子。最后，这感受变得极其生动、强烈，使得他甩脱不了，就好像是这音乐把他的思想和意志都偷走了。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无法操纵控制的魔力迷住了。
等音乐一停，他立刻就站起来。他必须回家去。
他以一种相当轻率匆促的方式向在场的人告别，向招待他的主人和女主人道了谢，没几分钟，他就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甚至在这里，他都无法立即脱离那份着魔中蛊之感一虽然，他走路时，把他的橡树杖往地面敲得那么用力，叫它的铁箍在石块上都敲出火花来了。这夏夜的浅淡肃穆里的寂静景色，这微微斑斓的天空，和路旁棵棵像长青树的白杨，起初增强了兰熹儿小姐所奏音乐的效果，似乎赋予它生命，余音缭绕。那乐声沿着蜿蜒的道路继续追赶着他。在他还没有踏入了教区的界线之前，没看到黑压压一堆映在地平线上的、家园似的诸小山丘之前，他也没完全恢复正常，感到自在。
与这同时，在医师的客厅里，他成了大家所激烈争论的人物。约厄欣叔叔上场了，人家准许他发泄他心中的感觉——而他也充分利用了这一机会。总括而言，哈辛夫人对伊曼纽备致赞颂，甚至医师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出色的人，绝非没有聪明才智。”
伊曼纽刚走不久，姬达小姐就道晚安，上床去了。
兰熹儿小姐相当的沉默，可是她也没理由对她晚上的种种特别感到满意。她对伊曼纽所说的都是真话——七年来，她一直盼望有那么一天，她能在此地猛然出现让他惊奇一下……而对这么一天的期盼，相当有助于诱使她去克服对乡野生活的畏惧感，并接受了哈辛夫人的邀请，前来此地。
引她到此地来的不仅是好奇而已。自从七年前，她离当时这位助理牧师身份的他而去，自那时候起，她一直怀带着一种羞耻之感，而她也一直想从这种感觉里解脱出来。他们分手不久后，她明白了她在他身上感到的吸引力，并非如她所想的，只基于友情而已C朝朝与他相处，一种冷静、北方气息之爱，已经传布到她的心灵。从那时起，回忆及此她就常觉得羞惭不已。想到她竟能把她的心思，就算是心的最小最小一部分好了，付给个娶了一个农家女为妻的人，就让她觉得有种让人受不了的屈辱之感；她必须觉得自己比他优越，使自己再次提升起来……不如此的话，她无法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可惜！在这方面，她和伊曼纽的相逢绝没给她带来所期盼的那种满足。
伊曼纽没回来，牧师公馆里的人并没大惊小怪。他回来后，汉姗甚至没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在顺道拜访任何一个地方时，常被那“同道友人”劝留下来，全然忘了时间地点而流连忘返，对这种情形她已很习惯。第二天早晨，他告诉她他去了哪里，碰到了谁……过后，他宁可把这件事埋在心底整个遗忘掉。他醒来时觉得良心不安，他愈回想昨晚所发生的事，他就愈为他自己称之为“他的愚蠢卤莽冒昧”而跟自己生气，感到懊恼。
“任何人都知道弥漫于这群人之间的空气是多么的污染败坏，”他想。“甚至在八年之后，没人能伸头探鼻于他们当中，而不致失去自制之力，陷入了魔道。”
他把所发生的事视做一个警惕，以期能在将来对自己更加小心注意、严加约束防范。在很多方面，他的拜访哈辛医师并非对他全无影响。这一次访晤把他从长久受其困扰伤害的漠然冷淡中唤起……恢复他清新的活力朝气，使之跳出了雷谛死后他却陷入的呆滞迟纯状态。在他的家里，他再次感到非常快乐非常满足。每天清晨唱着歌出门到马厩去干活，并且从不厌倦于对汉姗做一番报道，滑稽地描绘，描绘医生的房子及其家人的种种，尤其是有关约厄欣叔叔的，他告诉她关于房间的装饰、摆设，并且精确地描述饭桌及各式各样的盘碟餐点。虽然汉姗一直没问起有关他那次拜访的问题，且当他在叙述时密切地注意着他，好像不全然相信他是那么快乐似的，他却老是重述饭桌上的那些谈话，和不同的人所讲的那些话。
礼拜天——几乎不必准备地，他就以往日有过的那种动人力量和热诚讲经布道。这天的经文出自《圣马克福音》：在荒野里以五块面包和几条小鱼饱食的众人。依他习惯，他先把整个画面呈现在听道者面前，很诗意地描画出沙漠里肃穆的寂静景象，它那无限的蓝天，那锯齿形的岩石，岩石之上，太阳烫热的光线从早到晚在那儿发亮闪耀着。
然后，他改变语调，继续说：
“关于那五块面包和小鱼，很多心存疑问的人是无法入口下咽的。我们来谈谈这一点。‘不’，他们说：‘以如此之少的食物使四千人饱食餍足，并且还有满满五篮子的剩余，这是疯人疯语的说法。你可教农人相信他，但，你倒对我们试试看……’是的，这就是那些可怜人所说的话。他们不知进，他们不承认，除了他们能感觉到的让人胃痛腹鸣的那种饥饿之外，还有其他的饥饿存在。可是我们，了解精神饥渴的意义——啊！我们对那次让人饱食的野餐非常了解。我们都曾经历过软弱而意志消沉的时刻，我们想在我们周围的尽是多石的荒漠，我们不能一瞥清凉甘泉的踪迹，并以为所有天堂与人间的宝物都不能餍足我们灵魂之饥……然后，有个好日子里，某件小事发生了，或者说我们听到了一些含有我主祝福的令人振奋的话语，看啊！万物都迸出花苞来，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的心……噢，它满得几乎要被希望和喜悦胀破了，这希望和喜悦多得足够使我们将它捧在手里而转送给他人！是的，我的朋友，我们都知道那软弱的片刻，不是吗？
“但，惟一的事是要忍耐，并且紧紧抓住我们的信心和希望。依我之见，目前在丹麦，我们正经历着这段冷漠时期。处处我们听到沮丧的声音，说：‘这究竟有什么用呢？我们在世上为正义和真理奋斗，而我们只见到谎言与专制充斥在我们四周。我们巳使自己被诱入一个无路可走的荒漠里，我们既不能穿过它，也不能使它变得肥沃。让我们放弃这项工作算了，让我们回到埃及人以及他们的豪奢生活物质享受的桎梏中吧。’而那永远紧随在怀疑者脚后跟的诱惑者，像阴魂般地，以他柔和诱人的撒旦耳语声回答说：‘是的，只要向我低头，我就会给你们世上所有的宝物！’”“不能，不能伊曼纽以较大的声音疾呼道，他的脸顿突然火红了：“我们不能屈服！我们信仰那位把精神粮食送给以色列人并且以他的祝福使沙漠里的五千人饱食餍足的主。而且，我们是主的选民，是他所垂爱，召之以为他工具的人，我们会永远感谢赞美他的圣名。绝不屈服，去吧，所有的软弱！去吧，所有的怀疑！”
礼拜过后，民众如往常一样，聚在教堂门口跟他握手，为他的讲话向他致谢。但有些人愤愤而去，因为他们认为他最后所讲的几句话，是针对那位织工和其他几位主张改变政策的领导者而发的……最近，他们中愈来愈多人觉得，在这方面即使是最低度的反对，也使他们名誉受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