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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回忆

傅舒眉无心注意其他,又摸了一张牌,是个无用的四条,转手打了出去。抬眼便看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不及反应,一双大掌自身后探了过来,低哑的嗓音蓦地使她心头狂跳。

“打东风。”

傅舒眉没有回首,已经知道是赵鼎,抿唇任他抓着自己的手打出牌。

有人反应过来,嚷道:“哎呀呀,不带这样的,怎么还有帮手,赵司令出马的话,谁人活腻味了敢挡驾?”

说是这样说,都不着痕迹地让了牌给傅舒眉。

终究是她赢了牌,可是却开心不起来。

轩辕华看到丈夫,全然无视傅舒眉般上去亲密寒暄。

赵鼎不冷不热给了她一个软钉子,轩辕华变了脸色,推说不舒服下了牌局,众人装作不知道其中就里,嚷着赵鼎顶替,赵鼎一径沉默。

梅丽莎上前不由分说拉着他坐下,暧昧道:“哎呀,赵司令,自古夫唱妇随,平日只听你如何疼夫人,今天也定要做个表率,来个‘妇唱夫随’。”

赵鼎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傅舒眉,似乎想到什么般默认下来。众人瞧了他脸色,才放心重新开牌。

他退下大衣,正好面对着傅舒眉。一同邀他来的正是主人苏秉承,也是梅丽莎的丈夫,上前招呼道:“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司令,看来这局牌你是躲不过了。”

赵鼎一边抓牌一边道:“老苏,都江上那些升降调任,只得一会再谈了。”

苏秉承人如其名,是个秉性宽和的人,依着墙壁,慢慢点了根烟示意了解。

轩辕华只在沙发上喝了半口茶,便坐到了丈夫的身后,看似在瞧牌,却是一径瞪着傅舒眉。

众人开始闲聊,谈到康乐门的新歌星,梅丽莎便道:“我听说司令包了那里下月初三的场子,整个康乐门都在热议……下月初三,可不是嫂子过寿么?啧啧,真是好福气。”

众人称赞之时,轩辕华却脸色一变,似乎不敢相信地瞅了眼赵鼎,然后低头抿唇微笑。傅舒眉却只觉好笑,死死捏着牌。用力打到了赵鼎面前,他装作不明白,隔着桌布用脚尖勾了勾她。

傅舒眉脸上发麻,硬着头皮回踩他,却不想被躲过,而脚不知落到了哪位倒霉阔太太脚上,只听“啊”的一声。

赵鼎笑得乐不可支。

赵鼎那一笑是少见的惊骇,看得所有人俱是一怔。

轩辕华明白其中就里,意味深长瞪来,傅舒眉只觉得她坐在他的身边,就如同一个保护自己鸟巢的鸨鸟,却又较真地执着,暗暗好笑。

又玩了几圈,牌桌上烟雾缭绕,人已经换了一轮,除了梅丽莎、轩辕华以及傅舒眉三个女人,只剩下赵鼎一个男人。

大小姐梅丽莎的丈夫苏秉承正坐在妻子身侧,亲昵地伸手环住她的肩。

傅舒眉打牌生疏,赵鼎也不掩饰地让牌给她。众人心照不宣,玛莎看得是颇为玩味。

反而正主的赵夫人轩辕华却面无表情,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傅舒眉眼光溜了一圈,不由分神,方抓的一颗牌就这样掉了下去,她忙不迭弯了腰去拾。

这一弯,却瞧见了颇为惊人的一幕。

只见苏秉承的一双油亮皮鞋尖正蹭在轩辕华的细腿上,颇为挑逗。

再看两人的表情,皆是与常无异。

傅舒眉只觉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用尽力气才使得紧抿的唇角不至于翘成一个异常的弯度。此时此刻,她如同嗅见血腥味的饿狼,兴奋而狂躁。

赵鼎连赢了三圈,终于也撒手不玩。

天色渐晚,太太们只留了一席继续,其他的或吃茶或回家。

傅舒眉走到大厅的落地窗前,双手环胸,仔细地拉开海洋蓝的窗帘一角,看到天色渐沉。日光斜斜洒在她的鹅蛋脸上,映成金光,光晕匝了一地,朦朦胧胧的,只见她一身窈窕旗袍,是迷离的珍珠白。

赵鼎自身后探出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雪茄。

“点烟。”

她便听话地拾起桌台上的火柴,“哧”的一声划燃,用手习惯性地遮着,放到了他的鼻下。

他近距离地瞅着她,似乎在笑。

她却面无表情,于是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吹灭了火柴。

她也不恼,又划了一根,他好似恶作剧的孩子,又吹熄。

她这回聪明了,抓过另一颗雪茄,点起后对接着点燃了他的。

即使不用回头,她也猜得出有多少人正在看他们。

但是,她从前不在乎过,以后更加不会。

赵鼎一把拉住她纤细的素腕,她却用力甩开。

“你去哪里?”

“你要的,我都给你了。现在,我要离开。”

“什么?”赵鼎眯细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发怒的前兆。却不知,她是故意的。

“演戏,你包下整个康乐门,为了妻子的寿宴?嗯?赵鼎赵司令,轩辕华的楚泽,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是个这么好的丈夫?”

赵鼎听了,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地大笑起来。

“傅舒眉,你是在吃醋吗?”

他说得那样肯定,几乎让她措手不及。

所有人惊讶地看着大笑的他,不知所措时,他却一把拉着她直接离开了苏府,甚至没有顾及主人苏秉承的阻拦。

傅舒眉感觉自己几乎是被推上车的,一路上百般不肯让他靠近。

方下了车便直接冲进二楼卧室,毫不犹豫把门上锁。

她紧张地贴在门前,听着他稳健上楼的脚步声,就好似心跳一般清晰拍在胸口,每一下都那么用力。

“开门。”他的声音有着揶揄。

她不搭理他。

“傅舒眉,别闹,快开门。”

舒眉听到拍门声渐渐变重,知道他要怒了,心下越发不安,可是辗转想起牌桌上那些阔太太的话,她便不想原谅他。

“滚开!”

舒眉又听了会,竟然没了声音。想到赵鼎这样快放弃,不知怎么,就舒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用力甩掉高跟鞋。抽纱蕾丝的深色沙发好似有钉子般,她坐如针毡。闷头想了半晌,正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听电话铃蓦地想起,她下意识提起,已经晚了。

本以为会是赵鼎,却没想到是玛莎。

“舒眉,对不起。”

她只觉好笑。

“玛莎,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不知道你和赵鼎……如果我知道……你也就不会这样尴尬了……我已经和梅丽莎吵了一架,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她那样做了。还有,你要小心,刚才你被赵鼎带走,你不知道赵夫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电话突然被挂断,傅舒眉侧过头,便不可思议地看到赵鼎不知如何站在阳台,手里是被拔断的电话线。

“和我一起,你要专心。”

他的笑很冷,是他一贯的风格,看得她头皮发麻。

“舒眉,我想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她“啊”的一声,还没来得及跑便被他几步追上,用力圈在了怀里。

他每次这样暴力,都是愤怒之时。

“赵鼎,你放开我……”低头看到他的袖腕有未干涸的斑斑血迹,不禁哑然,“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他毫不在乎地笑。

“卧室旁的厢房,窗子爬起来很简单。”

“你疯了!这里是二楼!”

堂堂赵阀司令竟然跑去爬窗?!

“没错,我可不是疯了——才会这样在乎你!”

舒眉整个人被禁锢在怀,挣脱不开,只得让他狠狠地吻了。末了不甘心,又回咬他的下唇。

赵鼎毫不在乎地舔干净渗出的血,有点魅惑的性感。

“你在胡乱吃什么醋,我何时说过我包下康乐门的场子,是为了给那个女人庆生?”

舒眉不禁一怔。

“下月初三——你真忘了?”

“也是……我的生日?”舒眉恍然大悟,“难道……”

然后人便不由得恍惚迷离。只觉是做梦。

不知怎么想起那年叶景卿也是为她庆生,只不过只是两个人,一张小小的圆桌子,携手鸾凤……一边想着一边微笑,她回忆着那些短暂的甜蜜时光,回忆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一点点难忘的记忆,她一如儿时万般惜护的饴糖般,小心翼翼地咀嚼着,蜜一般的甜美。

仿佛是个******。

赵鼎立时察觉她的恍惚,面色已沉下来,“想起谁了?”

舒眉瞧见赵鼎的怒火,心里却不觉得惊慌了,恍惚间看到过去的叶景卿站在眼前的影像,竟有几分欣慰。

她站起来,明亮的壁灯照着那卧室壁纸的绚烂的花纹,朱红、深红,拧在一起的夔龙,石青、石绿,长流不止的江水。

独独少了黑色,在国外黑色是不吉利的颜色,除去丧葬是极少用的。

而在这样喧闹而已寂寞的深夜,那唯独缺少的黑色,让舒眉开始了无望的相思。

她抚摸着凹凸雕花的壁纸,却突然笑了,“我能想起谁。”

这一日傅舒眉方吃完饭,便看到桌上置了一盘色泽诱人的萨其玛,不由分说抓起一块。

老佣人这时走进来,傅舒眉含笑道:“还是你最懂人心意,知道我喜欢这个。”

老佣人一怔,“这不是我准备的啊。”

傅舒眉还来不及反应,下人们就看见门口一丫鬟神情闪烁,那丫头见傅舒眉一眼探来,更是惊得汗如雨下,最后竟夺门而逃!

老佣人凭着多年的警觉,已经立马上前一把拍掉了傅舒眉手中的点心,低唤道:“那丫头是太太房里的……”

傅舒眉从不是糊涂人,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七八分。

这时那逃跑的丫头已经被人架回来,连正眼也不敢瞅傅舒眉,只是瑟瑟发抖求饶道:“傅小姐……二夫人,您饶了我吧。”

傅舒眉看着,笑了。

“谁是二夫人?你这丫头手脚不干净,连嘴巴也笨吗?”看她那模样又的确可怜,最后挥手道:“罢了,把她交给你们夫人处置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

傅舒眉心情不好,于是贪睡了整整一天,赵鼎回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整个赵家祖宅都点了灯,从西屋看去只见一片灯火辉煌,她却颇有斯人独憔悴的感慨。

赵鼎见她不说话,也不动声,只询问了下人她一天饮食状况等。听到她因为贪睡没有再如何吃饭,不由得皱眉。

“从今往后,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愿意吃就不吃,你也不用费工夫问这些。”傅舒眉坐在阳台摇椅上,她还穿着紫纱睡衣,长发随意散了开来,窗扉半掩,赵鼎看她这样不爱惜身子,军旅多年无人敢顶撞的脾气冒上,也懒得去哄。简单换了衣衫便坐到床上抽烟。

“好了,你不想问我怎么处置了小萍吗?”

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小萍”是指白日里的那个女佣。

他眯细眼,“你倒是大度,连要害自己的人都忘得这么快。我怎不知你原是这么不记仇的?嗯?”他一语双关,颇有些怨恨的语气,她只装作不懂。

“我不感兴趣你把她怎么了,我只想知道你要怎样处置轩辕华。”她想看他的脸,却被一把按住了头。

他沉默了许久,声音冷得可怕:“对于不听话的女人……我的手段,你不是一向最清楚不过吗?”

舒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太多的过往纠缠在骨血里,她怎么会忘记,他一向不出手则已,出手则腥风骤雨,不得宁静。

赵鼎似也知道舒眉在想些什么,便慢慢勾起她的下颌,“怎么,害怕了?你既然跟了我,便该时刻记住,我是什么样的男人。”

就在傅舒眉瞪着眼时,他却忽地笑了。

“放心,我会如你所愿。可是……她毕竟还顶着赵夫人的身份,我得要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最后一句咬得狠了,听来不觉变味,“彻彻底底地明白!”

傅舒眉想着他这句话,一夜难眠。

夜里安静,她辗转反侧。

待得后半夜,西风飒凉,她浑浑噩噩满头是汗,只心念着不知是谁打开了窗子,于是勉强撑开眼缝,黑漆的屋子里,她除却枕畔人沉稳的呼吸声,便只感觉到一阵异常的视线。

床头似乎有着模糊的人影晃动,她讶然之际转过头,几乎惨叫出声!

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黑暗中那一头犹如海藻般疯长的发肆意张扬着,幽幽泛着冷光,正在赵鼎的床头上俯过大半个身子瞪视着她。

突然,竟是轩辕华,她朝傅舒眉转过了头,极度狰狞的表情,诡谲的目光毫无善意,整个头部与上身折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

傅舒眉不由心里阵阵发寒,她忍无可忍地大喊出声……

却原来是个梦。

她缓下冷战紧紧挨向赵鼎,想借他的体温来除去这一身的冷汗。

可是无论如何再睡不着,便只好默默数羊,迷糊间,忽然床头的电话铃响了,听在这夜里异常刺耳,但只叫了几声就立刻被切断。她知道是他提起了话筒,立刻不做声装睡。

“……什么事?”

她隐约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嚷声。

“我知道了。”赵鼎似乎叹了口气。

挂了电话便听到他起身穿衣的窸窣声,她决心装睡到底,也不揭穿。不想赵鼎突然探过身,灼重的呼吸吐到她的脸上,心下一惊。

“舒眉?”他低唤了句,见没回应才转身离开。

她确定他离开得够远后,才光脚跑到窗前,见到他穿过回廊便这样一路走向东侧。

舒眉看着那方向想了许久,终于确定,那是轩辕华所在的东屋方向。

赵鼎是清晨才回来的,一身疲惫,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无从知道。既然他想要瞒着自己,她也不便多事。

她有时候就是这点好,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太上心。

起床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把赵鼎送走,舒眉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老佣人端来补品,是她喜欢的蛋挞,酥脆甜软得让人爱不释手。

小的时候家在俄罗斯,很少有像样的甜点,幸亏赵府厨师是从俄罗斯学艺归来的,她才有这口福。

记忆中的叶景卿也常戏谑她,什么都像足了江南小姐,只有饮食上怎么也改不过来。

她问他,这话是夸还是骂。他只打趣地皱着眉头,“这么难养活,将来也只有我能娶你了!”然后,装深沉地看着自己。

她那时候只道也许他小,便无奈地一连打发打发他,“好、好。”

可是后来他们终于长大了,这才明白,那是个多么奢侈的愿望,他与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傅舒眉捧着那碟子蛋挞,那烫热的锡纸面被十指紧紧捏住,她只觉冰凉刺骨。

老佣人本走了出去,又很快回来,表情有些奇特。

“小姐,是太太唤你,要你去东屋。”

她怔了怔,想来自从来到赵家,还没正式拜访过轩辕华,无论怎样说,她终究是这里的“女主人”。

想到这里,不由得失笑。

“为什么是我去?叫她来见我。”

老佣人颇为为难,“小姐……”

傅舒眉冷冷一笑,站起身。

“我开玩笑的。我还不至于那样不知趣,这点面子,我暂时不必忤逆她。”

说是这样说,她其实是不想去的。

管家在赵府当差多年,深知其中利害关系,知道了这件事,首先来劝:“夫人,一切可以等司令回来再论,你这样单独去,总是不妥的。”

舒眉偏偏挑眉,“有什么不妥?我就不信她真能冲过来掐死我。”

如若轩辕华真的是这样做,而不是在点心里下毒这样的小打小闹,那么她才不会如今这样失望。

赵家祖宅的确是大,以至于从西屋到东屋竟然还要开车。

饶是傅舒眉再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哑然。她惊讶的不是因为地方大,而是赵鼎竟然和轩辕华分居如此远,其夫妻二人羁绊之薄可见一斑。

一路由下人带领穿过亭台楼阁,便坐在了厅堂里等着。

那堂子不大,四周都是精致的古玩,正门后一扇紫檀木雕龙八扇折屏,正端正架着,由于被擦拭得锃亮,午后的光晕泛在上面,有斑驳的点点紫红,镂刻无比精致。

她坐在黄梨木椅子上,手畔旁茶几上是壶早已冷却的茉莉香片,她记得那是赵鼎喜欢的。

看来这里的佣人碍着轩辕华,而她又是这样的身份,连上茶这最基本礼仪也藐视了吗?甚至茶壶旁一个琉璃烟灰缸也盛满了未来得及倒掉的烟灰,傅舒眉抓起一根只燃了一半的烟,看出这也是赵鼎常抽的牌子。除了他,这个大园子里也不会有别的男人敢在这里抽烟喝香片。

看来他昨夜果然是在这里坐了一夜,至于谈了些什么,她倒不在意,只想着一会子轩辕华会以什么表情出来见自己。

如此坐了大半个钟头,耐性渐渐没了。于是起身走出堂子想叫人,不想迎面一个丫头冲了进来,两人撞个趔趄。

傅舒眉抬起头,便看到那丫头正半弯着腰身,歪着头看着斜上方的自己,身后一根麻花辫子油亮整齐挂在红色花布袄后。她的模样谦卑,是张很小的瓜子脸,杏眼微微挑起,黑白分明的瞳孔好似在观望什么一般,不留痕迹地闪过一丝狡黠。

傅舒眉没由来一个哆嗦。

“二夫人,大太太在厢房候着。”言下之意,轩辕华是来传唤傅舒眉了。

傅舒眉只挑眉,“我不是你家二夫人。”

她语气冷漠却偏偏配上一张含笑的容颜,说不出的诡异。

那丫头明显一愣。

“是,傅小姐。”

便随着那丫头一路去了厢房,午后闷热,水池里几条锦鲤游荡,色彩斑斓。

那丫头打起水晶帘子,便有烟气缭绕,迎面扑鼻而来,呛得傅舒眉猛咳数声,抬头看到轩辕华显是刚睡醒的模样,不由心下暗笑。她倒还“真”不把她傅舒眉当回事。

轩辕华一身浅蓝云缎袍子,指了个椅子,“坐吧。”

傅舒眉一动不动。

轩辕华“噗”一声笑了。

“月余不见,傅小姐越发清瘦了。上次拜你所赐,我一下子成了绵山社交界的话题人物。听说傅小姐原是国外舞女的孩子,想来这床上玩的花样,必定是得了他的欢心,不然也不至于这么捧在手心里宝贝着!”

傅舒眉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轻轻地抚摸自己的手,慢慢转了头,睨着轩辕华,“太太刚才有句话过于孤陋寡闻,女人要讨男人欢心,靠的可未必是床上功夫。这一点,苏先生没有教过您吗?”

“你……”轩辕华冷下脸,两个人都再清楚不过,傅舒眉口中的苏先生正是梅丽莎的丈夫。

傅舒眉因为撞破两个人的暧昧,轩辕华自是不甘心,她没想过眼前这个混血杂种竟然这样的心机深沉!

“没有毒死我,你是不是很不甘心?”

轩辕华沉下笑,这件事仿佛是个禁忌,看来赵鼎的处理方式让人很印象“深刻”。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着翻脸的。”

“哦。”傅舒眉长长低吟声,便笑了起来,好似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

轩辕华终于变了脸,冷声喝了句:“阿巧。”

傅舒眉回过头,才知道她唤的是方才那个丫头。

“夫人。”阿巧诺诺回道,模样很是怯弱,但眼中脱不去的狡黠,让傅舒眉一眼便知道那怯懦只是伪装罢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

“夫人,我去给您和……傅小姐端茶。”

“哦。那走路可得注意些,你一身狐媚,万一不小心又勾搭上什么男人,可对不起司令。”

阿巧立刻低下头。

傅舒眉只觉脑中“嗡”的一响。

“夫人……”阿巧生生叫了句,似乎怕极轩辕华。

轩辕华似笑非笑地执起桌案上一杆烟枪,那铜制枪身早被烧得滚烫,她勾起手,无名指上一颗红宝石灼热无比。

“怪可怜见的,叫得这样乖巧……倒是真会勾引男人。”说罢便重重将烟杆烫在阿巧脸颊。

“呀……”阿巧吃痛忍不住叫了句,便忍着泪不敢再吱声。

轩辕华而今这般模样,只觉夜叉也不过如此。

“够了。”终于不忍心,出口阻止,“再这样下去,我就走。”

轩辕华冷道:“跟我装什么好心,见不得一个小丫鬟受罪?你以为我今天叫你来是为什么?告诉你,你那枕边人从来不是什么痴情种子,外面的风流债自不必说,现在更好,勾搭上我的身边人!”

“夫人、夫人……”傅舒眉还没有反应,阿巧已经一迭儿磕了数个头。

“死丫头,你不是一直做梦当二太太吗?现在我到让你看看真正的‘二太太’,好叫你死了这条心!”

傅舒眉转身便走,不想后面一句话,倏地让她击得体无完肤。

“夫人,奴婢肚子……有了司令的孩子啊。”

孩子……

耳里不断回响着阿巧的话,如同尖锐的义甲狠狠刮在了玻璃上,那般刺耳聒噪,让人忍无可忍。

轩辕华也是大吃一惊,心中大怒,这蹄子瞒得这么严实,连她都不知道,可竟然这当口说出来!

她原本是想恶心恶心傅舒眉,如今……

舒眉回头去瞧轩辕华的神色,仿佛已经是犹豫不下。大约觉得无论如何,总是赵家的一点骨血,她自己多年没有生养,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如今这孩子要是生下来过继到自己名下,自小养着也未尝不可。

阿巧趴在那锦绣盘花的地毯上,抬起一只手臂把脸枕在臂弯里,只是痛哭。

一旁已有老妈子,瞧出苗头,想要上前扶起阿巧,梳子都拿了出来,要将她哭得散开的头发,重新打理好。

忽地,就见傅舒眉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一把揪住阿巧的头发,也并不殴打,只是提起脚来,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

她脚上穿的又是皮鞋,几乎是用尽平生之力,向阿巧一脚踢去,就听一声“哎哟”叫了出来,阿巧已经面色惨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

轩辕华又惊又气,坐在那里手足冰冷。

傅舒眉趁这机会转身离去。

回到西屋里,偌大的双人床上罩着蕾丝床纱,珍珠白色的流苏一缕缕顺了下来,慢慢拖曳在地毯上,好似一摊白雪飘落在殷红血泊中,惊心动魄。

她肚腹阵阵绞痛,好一阵子浑浑噩噩地终于勉强阖上眼。

仿佛又见阿巧扭着屁股端了一盏茶走到她的身前,抬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直直瞅着自己。然后,倒在血泊中,殷红的血水汩汩流向自己,

一个冷战,傅舒眉掀开了眼皮。

赵鼎因为公务,是三天后回西屋的,他一身黑色戎装带着风尘方进门,管家便迎上前。

“司令,东屋那边这几日一直在找您。”

赵鼎权当没听到,只问:“夫人呢?”

管家很老练地明白这句夫人问的是傅舒眉,立刻回道:“在二楼卧房,起来有半天了。”

赵鼎顺着佣人褪去外衣,慢慢走上楼,管家追上。

“司令,阿巧差点就小产了。”

赵鼎皱眉,“谁?”

管家低头,“东屋的丫头,您不记得了?前几日大太太还为此和您大吵一架……”

“哦。”赵鼎漫不经心,“怎么回事?”

管家顿了下,似乎有点犹豫道:“听说那丫头跟夫人起了争执,挨了一脚,所以就差点小产了!”

下人们碍着傅舒眉的身份暧昧,都称东屋轩辕华大太太,西屋为“夫人”。只有明白地知道,其实西屋的就是二太太。

只是有次赵鼎听见了,正主儿没有说些什么,反而赵鼎明显地不高兴,于是察言观色的一群人,只有改了口。这成了一种默契。

“舒眉?”赵鼎瞪眼,“这件事是谁跟她提的?”

“前儿个夫人被叫去了东屋,我想……是太太告诉夫人的。”

赵鼎眯着眼,半晌无语。

他慢慢走上楼,推开卧房门时,一阵微风吹来,落地纱帘荡在半空,朦胧间一个身影隐约浮现。

她一身素白凌霜纹长身旗袍,身腰掐得恰当好处,环着胸不知在想什么,乌亮长发垂在后肩,自他的角度看去,扇形的长睫正半垂着,下面那张红唇,涂了薄薄一层蜜斯陀佛,更显得娇艳欲滴。

她在灯下,捻着金丝线,伸一个长长的指甲,将灯调得亮了亮。光亮在脸上一挫,暗了又明了。她只是含着微笑。

赵鼎不由得问:“舒眉,你也会做针线吗?”

她并不看他,只专注着手里的物事,笑纹在嘴角愈深,“原本不会的,如今,为了你,学学不好吗?”

她要做他的女人了吗?

他要做她的男人了吗?

“舒眉,你爱我吗?”

舒眉笑,繁花如海,永夜盛开,但也只是这样,从不应声。

她的一只手半残,终究做不惯那些活计。麒麟香炉里生着芙蓉烟,是一些甜腻而腐烂的味道,她人一歪,就斜躺在榻上,温暖干净的衣裳,细亮的黑发柔顺地散下,铺满了整个床衾,白皙的颈无力承担,只能微微向后仰去。

赵鼎问她的话,她不睬。

他于是伸出手掌挡住抓她。

她皱着眉头躲了躲。长而细的眉浅浅一弯,繁花在风中瞬息万变。

“哎……别闹!我唱个曲儿你听罢,好不好?”

轻声哼唱一个古老的歌谣,手是无骨的,软软握着银色雕花烟筒,上等鸦片的芳菲还在缥缈,熏香不散。

赵鼎清清楚楚地看见,舒眉的微笑很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痛。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的声音一样的绵长。

灯影一挫一挫,摇曳的明暗。

风吹过弯月檐,一串串铜铃铛摇晃起来,玎玲玎玲玎玲……听起来格外的冰冷。

那一晚,赵鼎记得,他轻轻把住舒眉的手在桌案前写字。

那双手,细小而冰凉,像一朵还是花蕾的白莲。毛笔蘸了淡墨,有些沉重……楚泽,舒眉。

幸福吗?是的,非常非常幸福,哪怕永远与世隔绝,过着孤岛一样的日子。

一个接一个晕开在白纸上,然后,一颗露珠滴了下来。

赵鼎撞见了她的泪,很近很近的,可以看见小小的水光有烛火在迂回流淌。犹如虔诚的信徒,赵鼎低下头,一点一点,吻去滑落下来的泪珠,苦涩的,有鸦片的香味,她的睫毛在他的唇间微微颤抖,像是蝴蝶欲飞还止的翅膀。

东方的天边浮起一点簌簌青白时,火熄了,灰烬里闪着星星点点的红芒。舒眉紧紧抓住赵鼎的手,抓住溺水者的最后一根稻草,肌肤苍白得近似透明,隐隐约约,淡蓝色的血管在上面盛开了一朵朵雏菊。

透过烟雾缭绕,舒眉的眼睛雾蒙蒙地望上来,轻轻地,又唤了一声什么,便又合上眼,她的睡颜很恬静,是一个寂寞的,没有依靠的孩子。

纤细的指节蜷缩起来,把前生的种种都交托在了赵鼎的掌心里,他不想放开,一生一世。那梦霎时圆了,反是患得患失,只怕它是假的,只怕它会醒,只怕,它不长久。

突然听到电话铃响。他懒得接,和她继续保持着这极暧昧的姿势,只等内线接了后回报。

果不然管家来敲门,神色不佳。

“司令,东屋的电话,太太在闹,说要见你一面。”

赵鼎冷笑,“让她滚。”

看到司令怀中的妖娆女子似笑非笑地朝自己侧过头,管家右眼皮一跳,慢慢退了下去。

到最后,赵鼎到底还是被叫走了。只是这次打来电话的是一直在城郊养病的赵隶。

赵鼎下车,引着他往屋里走的便是随侍赵隶近四十年的近侍杜筠了。打赵鼎有记忆起,杜筠就跟在赵隶身侧,仿佛影子一样。如今,赵隶迁来此处养病离了军务,但谁也不敢说他是挂了个虚名。

杜筠走进别墅后稍稍抬头,那神色让赵鼎他突地浑身一颤,夏日里的太阳很温暖很明亮,但是比阳光更让他双目刺痛的,是杜筠眼里让他熟悉的目光。

进了昏暗的满是药味的屋子里,赵鼎走到赵隶面前,行礼后道:“父亲还好?”

赵隶犯了病,浑身骨头都在泛着酸痛,脾气更是暴躁,也不正眼看赵鼎,冷冷道:“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差点没了,咱们赵家原本就子嗣单薄,如今你竟然还满不在乎?!百善孝为先,我还没死,就不把你这个老子放在眼里了?!”

赵隶妻子,也就是赵辛的生母——轩辕绯放下手中药盏,帮赵隶掖了掖被角,道:“到底是年轻气盛,一时被个女人迷得犯了糊涂,现在也知道后悔了,老爷教训教训他就是了,再把自己的病气得更严重可怎么好?”

赵隶冷冷哼道:“他不是更加的称心如意,是在等着看我怎么死吧!”

轩辕绯叹气道:“老爷又说气话,我那远方侄女嫁给鼎儿多年,一无所出,也怪她太不经事了……再说鼎儿向来仁孝,怎么会有这等心思。”

赵鼎听到赵隶的话,一直没有说话,再看这夫唱妇随的恩爱一出,早觉得心凉,如今更是看到杜筠麻木的脸和那粗大的藤条。

下端黑,上端红,便是所谓水火,这熟悉的颜色,牵动他的记忆中常常最不堪回首的一幕。许多年,总是尝到这东西砸在身上是什么滋味,那是种可以砸碎一切尊严的痛。

于是,赵鼎还是缓缓低头,冷冷一笑道:“不就是个丫头嘛,生出来也不过就是个……像我这样的。”

赵隶闻言,陡然起身,气力不支,又倒将下去,急咳了两声方怒道:“你说这话的意思当我听不出来吗?我向来以为你心里再怎么不满,只是与我。没想到连你大娘家都捎带上了,现在连自己生身娘都索性拿来搬弄悖逆了?”

一旁的赵隶侍卫早就做熟了这样的差事,将赵鼎推搡着,脱去外套衬衣,按着跪下身去。

藤条打上赵鼎时,开始还能忍得住,后来于是汗如雨下,再多得片刻,发上凝结汇作小股,顺着额边颈后和着血不断滑落,淌入地上青砖上,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嘴里也满口都是血腥,眼前模糊,分不清是痛得眩晕还是自己流了泪水。这是最后一次,这些人要偿还自己的,不够,远远不够。

赵府中飘荡的白绫一圈一圈,缚住了他的灵魂,他无数次在梦中向生下他的那个女人伸出手,渴望能够留住她,可是睁开眼,只是满手的虚空和满眼的泪水。

最后倒是由痛而木,渐无知觉。

轩辕绯心中虽喜,但面上还是苦苦哀劝,嘴里正真真假假地唏嘘时,却看明白了赵鼎剑一般锐利的眼神,情不自禁稍稍一颤,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打到最后,赵隶叹了口气道:“带他滚出去吧!记得把那丫头好好安置了!”

笞打一停下来,杜筠方才觉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得艰难地喘息着。却见血肉模糊的赵鼎被扶出去时,脸上忽然带上一抹冷笑,心里不由一凉。

再看见病床上的赵隶右手拂了一下额头,似要赶走什么头痛的往事,顺势便在左手的扳指上一摸。

前朝皇帝不离身的遗物,顶好的和阗玉,赵隶的手指细细抚摸过那被刻上的赵阀徽记。

这纹理让赵隶心中安定,那象征着他最高的尊严和无可匹敌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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