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安津到腊月二十六才坐上长途汽车回家。带着回家的，还有阿秋买了其实一直是他在用的爱国者MP3。
老安头拉着他问长问短，可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粘人的孙子了。如今俨然一副长大成人的样子，开始穿裤子时把皮带头露在外面，衬衫掖在裤子里面，没事就对着镜子摆弄自己的头发，经常掏出手机看，不时把手机键按得啪啪响。那时候的手机，都还是纯粹意义上的功能机，都是物理按键，只有一些基础的用途例如通话短信简单的互联网冲浪，只能玩预装的几款单机游戏例如俄罗斯方块、贪吃蛇、推箱子。尽管如此，那些单调的游戏还是陪伴许多人度过了大段无聊的时光。可现在的安津并不是无聊，而是六神无主。好像只是身体回来家了，心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安津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几年前，他也曾经有过几乎一样的经历。一朝离别，心就再也不好受了。他重新拿起学生时期的纸笔，试着对自己倾述一下：
《乡愁》
以前在外面的时候
心里总会难受
以为剪不断的
是乡愁
后来回到家里
不再想家了
你就成了我的乡愁
都是一样的让人难受
都是一样的挂在心头
《上上签》
我写下几个名字，折成纸签
希望能从中抽到你
填满我心里空空的思念
然后我闭上眼睛，随手一拈
就知道你会是我的上上签
因为——
我在所有纸签里
写的都是你
《经过》
云飞快地从东边飘向西边
从清晨到傍晚
水缓缓地从村后流过村前
从春醒到冬眠
只有那远乡和原野啊，一动不动
从昨天到明天
在所有这些百无聊赖的时光里，都有你经过我
从脑海到心田
……
农历大年永远是孩子们最期盼的日子。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桌边，中堂上燃着的檀香冒着星星点点的火花，升腾起一缕缕细线烟，正是这烟氤氲出浓浓的节日氛围；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家常菜，盘子挤着钵子，钵子压着盘子，檀香混着菜香，笑声和着鞭炮声；大人们说起一年来的辛苦和收获，敬一杯酒给老人，夹一筷菜给孩子；老人高坐在上，接受晚辈们衷心的磕头祝福，孩子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吃一半玩一半；这种容不得他人半点分享、一脉相承、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这一方方小小的空间里恣意流淌，尽情散放。你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好，更值得留恋的吗？
吃完年夜饭，玩到四更半。这样每年只有一次的夜晚，除了老人们早早休息，大人孩子们哪里能睡得着啊。看联欢晚会的，讨年糖的，串门的，打牌搓麻的，样样不能少。只是可怜的安津啊，什么也不想干。他坐在电视机前，专心地玩他的手机。玩什么？发短信啊。千里之外的阿秋，这个丫头也一定是没得闲空干别的了，因为两个人你一条来我一条去，连着一个多小时，几乎没中断过。短信里都说些啥？哇，如果是平时看，安津一定会觉得很不好意思。这么发着发着，快十点的时候，安津实在忍不住了，干脆一个长途电话打过去，手机紧紧贴着耳朵，不敢松开半点，深怕阿秋接了，自己没第一时间回应；又担心她不方便接，可能会挂断。铃声响了似乎有一分钟那么漫长，电话终于通了，可两个人都在等对方说第一句话。良久，阿秋先说话了：
还不想睡啊……
就这一句话的温柔，立即把安津融化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什么男朋友女朋友，全顾不上了。
我想你了，秋。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哎。
我想你了，你听清楚了吗？安津嗓子已经哑了，可他还是尽量大声地喊出来。
啊——，听到了，听到了。
你想我吗。
哈哈，我不告诉你。
你快告诉我嘛。
就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今晚我肯定睡不着觉。
那你就坐着看电视看到天亮，嘿嘿。
安津忽地觉得自己很失态。心里又乱成了麻。他开始后悔刚才和阿秋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可是又没办法收回来。脸那个烫啊，都能烤烧饼了。见安津不说话，阿秋又过来安慰他：
又没说不想你。我可不想害你一夜都不睡噢。
安津这下又禁不住咧着嘴乐。真所谓上一秒天上下一秒地下，前一刻刀山火海，后一刻甜水蜜糖。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有点疼似的。
等下小品就快到了，我们看电视吧，嗯？
嗯。
挂掉电话，安津喜滋滋地把手机放在一旁，终于可以放心踏实看晚会了。再过半个小时，赵本山就出来了，哈，好期待。
正月初二，每年都是这个日子，玉菇的声音就像设定好的闹钟一样，准时在耳边响起。呵呵，她的孩子两周岁多了，都已经会说很多话，也能跌跌撞撞的自己走路。奶娃的声音清澈的很，以后一定像他妈妈那样，能有一口好嗓子。玉菇，好像每次见到都会觉得比之前胖，头发也越长越长。可能在乡下忙农活的原因，脸和胳膊被晒得黝黑，只剩下额头上还没出现皱纹，能多少判断出大致的年龄来。吃完饭，她还是坐在门口搂着孩子，安津蹲在旁边，两个人有一句每一句聊着，老是被孩子打断。玉菇想打听安津在上海过的怎么样，安津就一五一十说起自己的生活，谈及自己的同事，但关于阿秋并没有多讲什么。后来孩子越来越闹腾，躲在妈妈怀里一直牯扭着不老实，开始用手抓妈妈的脸和头发。
孩子好皮哦。玉菇无奈地笑说。
是啊。安津认同地点头。
我又怀上了。刚满两个月。
啊？
希望能生个女儿。女儿乖——哎喂！玉菇轻喊了一声。可能是孩子把头发拽疼了。她把孩子的手拉开，可孩子的另一只手又上了去，妈妈越是阻拦，孩子就闹得越起劲，一边闹还一边咯咯咯地笑。
安津就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仿佛能看到从前的玉菇，看到她如何从一个活泼爱笑聪明伶俐的少女，一步步一天天地走到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是冬天，衣着较厚，而且肚里的孩子也只有两个月，还看不出来，可是作为母亲的辛苦，玉菇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这样看着，这样想着，眼眶不知怎么就湿润了。他略微低下头，想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是哭了么。
没。没。瞌睡来了，哈哈。
假的。你是不是看我现在的样子，觉得我挺可怜啊。
没有。没有。怎么会。羡慕你还来不及。咳咳……，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大孩子。但他脸上，明显写着心思被猜中的不好意思。
安安，你有女朋友了吗。
唔……干嘛？
听我妈说，舅妈腊月间去过梁塘村，嘿嘿，不知道是不是要给你讲个亲。
不会吧。无缘无故的讲什么亲。他听到相亲，立即警觉起来，好像曾经受过不小的刺激似的。
什么叫无缘无故，你也不小了啊。相亲，你不是不知道，我那时候也跟你讲过呀，就是先不告诉你，悄悄约了在一块见个面，看好了再说。
正月初六，庆生带着安津和往年一样到干大大家拜年。干大大是庆生小时候读书的同学，后来成为要好的朋友，两家人慢慢开始来往。安津出生以后，认作干儿子，所以这里的大大，也就有父亲的兄弟之意。
都说赶好不如赶巧，正月间走亲访友，主家乐见的就是几家亲戚能凑到一天，这样只用做一顿饭就可以了，能省好大的事。今天就碰巧来了一大屋子，大人们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稍大的孩子们到了知道矜持的年纪，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如果彼此不熟悉，都是沉默不语；再小些的孩子们，则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与那些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同龄人，很快地打成一片。安津自然属于中间这种人，他坐在院子里一株冬青树旁，看见堂屋门口坐着个女孩，很面生，好像从来没见过。初看过去，吓了他一跳：这女孩长得好像阿秋！赶紧揉了揉眼睛，又盯着看了几眼，正碰见那女孩抬头，也看了看他。他赶紧把目光收回来，虽然说不出哪个地方可能有点像阿秋，但仔细看了正面以后，又觉得差别蛮大。果然是看花眼了，心里不禁莞尔。
俊，来这边。厨房有人喊了一声。
那女孩轻轻嗯了一声，随即起身向灶房走过去。里面传来几声中年妇女们混杂的笑声，有女人的头伸出头来，朝安津的方向看了看。没多久，那女孩又闷头走了出来，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双手齐齐地放在膝盖上，整个人一动不动。
哦，俊，安津心想，女孩起这个名字还挺特别的。不知道跟大大是什么亲戚，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不过看起来年纪还小。应该比我小吧。
他掏出手机，给阿秋发了一条短信：我在家里看到一个人，猛一看很像你，仔细一看又不像。好奇怪
过了半个多小时，阿秋才回复他：人家姑娘好看吧
安津立即回复了短信：还好吧。等会仔细看看。快上班了，又要回上海啦
这回阿秋回复的很快：舍不得了吧。趁在家，多看两眼。去了上海就看不到了
安津看这短信，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复。
吃饭的时候，安津时不时瞟一眼那女孩，看见她半低着头，小口吃饭，慢慢咀嚼，动作小而轻缓；夹菜的时候，胳膊伸出来和收回去的动作，仿佛都要两三秒钟似的；而且她剪了一头齐耳短发，有些突兀，再长一些应该会更适合吧。这时候，大大问他：安安啊，在上海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家陪你爷爷？安津笑着说还行，我一有空就回来陪爷爷。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干，不要在上海啦。你姑在那里，也照顾不了你以后的方方面面，还是回来吧，家里的什么都比外面好，天比外面蓝，地比外面广，树比外面多，草比外面绿，花比外面艳，果比外面鲜，水比外面甜，饭比外面香，人比外面美，话比外面亲……
安津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大桌子人看着他，哈哈哈笑起来。安津瞥见那女孩也拿着筷子停住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哎呦，看着没什么动静，听着也没声音，可就会让你怦然心动一下。这是难用言语说出来的。
回不回来，也要问问阿爸。说完看了看坐在上桌位的庆生。
问我干啥？庆生板着脸，你出去都没问过我，现在回来要听我的了？
这么一问，把安津呛得无话可说。众人又是一阵笑。
大大又开始说了，我跟你讲啊，你们年轻人，就不要一直待在城里不回家。回来多陪长辈们说说话，多跟同龄人交流交流，感情这回事，不就是这么出来的嘛。是吧，俊。
大家又不约而同看向那个女孩。
女孩不好意思地抿嘴笑，非常自然、可爱，本来眼睛不大，笑起来就像眯起一条细细的线，刘海似乎有点长了，挡住了大半的眉，尽管如此，谁都看得出面前这个娇羞的少女，恰值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而这种美好，正在给安津一种持续、不自觉的印象。
庆生说话了，人家比你小一岁，你算是哥哥，要懂礼貌。
安津看了看俊姑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就先朝他喊了声“安哥哥”，那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这是安津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你好”
然后这是你瞿伯伯，庆生指着一位中年人对安津说。
瞿伯伯好。
大大和其他人都呵呵呵地笑起来。瞿伯伯拿起筷子，示意大家夹菜，一边说，孩子们有孩子们的说话方式，我们管不到那么多。趁还能吃几年饭，来来来，多吃多喝。
难道这果然是一场事先毫不张扬的相亲？不过安津对面前这个像蘑菇一样文静的女孩产生了兴趣。吃过饭，大人们把桌子一拼，铺上台布，开始打牌消遣，两个孩子就并排坐在廊檐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说话中，安津知道俊的名字叫瞿俊，不住在青水镇，而是更远的白水镇街道，家里地很少，开了一家临街百货商店，她初中毕业以后，一直在家帮父母打打下手看看店。
瞿俊问起安津的声音。
安津有些泄气，果然还是很容易被人听出来。他就说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说话声音就是小，从同学到现在的同事，都说过听不清楚，不容易听之类——
声音小有什么。靠近点听不就行了。瞿俊插了句话。
安津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小时候某年某月某日的场景，但那场景太模糊，尽力回忆也找不回来。他觉得看起来这么温柔的姑娘，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柔弱、无主见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的形象。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