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奶奶说我要走了，过年我可能回来。我的脚还没有挪动，我的母亲已对着墙壁哭出了声音。奶奶在我母亲的哭声里慢慢地睁开眼睛，是的，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着说：不要哭。又叫着我的小名说：慢慢开车。
这些话是父亲说给我们的，父亲站在炕沿前，一直抚摸着奶奶已经肿起来的手。
母亲再一次抑制住自己的哭声，我的眼光和奶奶的眼光对视了一下，然后，走出门来。
只有我一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出来，没有往日回家临走时前呼后拥的送别。而门前的那株老树，依旧是往年的样子，垂下的干枯枝条，依依不舍地在我身上摸过。
为了减少脚步的沉重，我遥望着无处不留下我小时候的笑声和脚印的焦旱赤裸的远山，心中陡然升起虔诚的祈祷和祝愿。
拐过墙角，我抚摸着爷爷砌起的院墙泪如雨下，小时候在故乡时的景致忽至眼前，朦胧中依稀可以看到爷爷慈祥的面庞和奶奶舒心的笑声，也依稀可闻小伙伴们急切的呼声。想起爷爷逝世已经十多年，奶奶此刻也命若游丝，不禁悲从中来，想起人生一世，眼看着那些疼爱我们的人一个个先后离我们而去，眨眼之间，就分属于两个世界。虽然可能站在身边，也可以扶棺痛哭，但世界的分割已经完成，阴阳两界不复往来。无论是骨肉相连的亲情或者是歃血饮盟的友情再或者是生死同穴的爱情，在自然力量的分割下，坚决彻底的没有一点点可供商量或讨价还价的余地。
人，何其渺小，人的力量，又何其渺小。
我不知道那一路是怎么回来的，只是感觉到眼泪在脸上毫无遏制的流着。原本以为在即将走过生命的一半历程后、我已经在生活的磕磕绊绊中坚强了起来，谁知竟然还是这么脆弱。
开车到家，弟弟妹妹们都在依门而望，他们是在张望我？抑或是在张望灵魂即将离开躯体而去的奶奶？也许兼而有之吧。
吃了几口饭，突然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劳，斜靠在沙发上，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子时，父亲走了十余里山路打来电话说：奶奶于当晚八时半去世，享年８２岁。听父亲说话的声音，忽然看到在故乡那荒芜苍凉的山脊上，父亲一个人孑然行走，满头的白发比月色更加明亮。泪，不断线地流了下来，内心一片凄凉。
是日为公元２００３年农历腊月二十八，谨记。 我是被你用生命爱过的
四十岁上下，每次回头，总感到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秋季细雨霏霏的长夜，总想给谁诉说些什么。
但是，现在的人都很忙，匆匆掠过的脸上常挂着一样的和蔼却拒人千里之外的微笑。相逢见面，总是那么几句体谅人也让人体谅的语言精华，总是让你不得不缄默欲诉一快的心事，不得不缄默你的思想。于是，只好在这寂寥的雨夜里用笔来化解这一份无奈的惆怅。
近来，我总是时不时地想起你，那个瞬间所有的场景便骤然奔到眼前，像一张久远却烙印在心底的照片。前几天，走进你最后告别人世的那所医院，那照片便格外清晰的突兀于眼前，仿佛又回到那个瞬间。我不知道，那一刻阳光何以那么吓人的耀眼，从覆满整个医院的树枝间砸下来，斑斑点点落在地上就像陨石砸出的坑。所有的脚步和轮椅都是那么的匆匆。
那个瞬间就是这样。可是你走了，我却留了下来。
我失去了你，在一个瞬间。想不到只一个瞬间一个巨大的损失就得以完成。我因惊讶而张大的嘴在人们最初的惊惧和恐慌中紧紧地闭上。毕竟留下来的我应该吞下更多的东西。不！绝不是人们所说我的无情，悲痛欲绝，在你猝然离去的瞬间我终于明白那是一种什么了。
那是一种精神升华的静止，心不再跳，呼吸停止，思想如雪后广袤的平原般一片纯净，真正的你从渐渐冷却的躯体上站起，像一袭轻柔洁白的雾，在我眼前缓缓地飘然而去。这一刻，我相当明白，你走了，而我却留了下来。我们共同拥有过的那些日子，是永久地凝固了。没有谁有力量能使它继续延伸。一如此刻，你平静地仰着仿佛沉睡在洁白的床上，我依然站在你的手边。可是，世界的分割已经完成，语言和目光的交流在此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唉！这些曾创造过我们的感情并使之坚定和顽强的支柱，瞬间便坍塌了，竟如此彻底。我们还没有约定下次约会的日期，你便走了，而我却多想你能告诉我一声。而你走了，我留在这里，日子是照样的匆忙，蓦然回首，已是不堪历数的岁月。你见缝插针般无处不在我的生活中，于是，注定频频回头的我，站在虚无的你面前，无数次地祈祷你的回归。
我留了下来，你却早早地走了。
如今的你在哪里，我是绝无知道的可能了。只消轻轻一步就能走进的那个世界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多少次梦中缠绵，一觉醒来我就又被冷冷地远远地推开。于是只有长夜难再眠，唏嘘泪不干的孤灯独对，黯然神伤了。
不过，我是被你用生命爱过的，这就是一切，此生我不能指望比这更加奢华的日子了。尽管在这匆忙的人流中，没人愿意凝神倾听我这细雨霏霏的长夜里的诉说，可是，也许你知道。
因为你走了，我留了下来。
我被你留下来了吗！ 永远的期盼
这是北方一条毫无知名度的河，严格说来它或许算不上是河，只是一条时断时续的流水而已。你住在上游，我住在下游，相距不过数百米，仅仅刚在视线之外。
四季交替，日月轮回。每天黄昏我总是踏着残阳散步到岸边，读着无声的流水写下沧桑的岁月。我一直期盼你能折一只纸船荡来，尽管桃红柳绿花开花谢，这种期盼却始终萦绕在心，并结出厚厚的茧来缚住我的视线。
许多年来，我守住这个期盼一如守住这个城市。没想到在今年金风送爽的季节，收到了你的第一封短信。我不能抱怨你的信太短，近三十年的友谊和十余年的思念，你写的贵如春雨。轻抚心中的伤痕，我们只有默诵自己血写的经文，祈求灵魂的康复。其实，往深里一想，人的一生不总是在把不断打碎了的东西重新粘合的过程吗，你说呢。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妙胜院，站在门外看夕阳，辽阔的田野奔来眼底，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致呀，落日晚霞给你我满身涂上神奇，需要一点兴奋或者一点麻醉才能领略其中的滋味。那时，在这条河的上游还有常年不断的流水，如一条丝带蜿蜒崎岖，从更上游的峡谷中飘出，又向下游的峡谷中飘去。白云似絮，将满天的斜阳化成琥珀色的流汁，不肯定型，不肯凝固，我行我素。我们曾无数次幻想过让我们的一生如这白云般自由！
可是，已近不惑的我们至今仍然被牢牢地拴在地上，而我们的灵魂却无处可栖，在被迫的迁徙中获得自由——这是怎样的自由呀！“我的那只小狗哪里去了。我用尽人类高于动物的全部智慧／只为了追求与动物同等的权利。”。
去年春节前的一个日子，我又去了妙胜院，是在下大雪的那天。雪花大如树叶，飘成冬季漫天的讣闻。我从暮霭中下山，走着走着天完全黑了下来，看不见路，我只好在中途停下。不知何时雪不下了，厚重的云层淡了开去，有朦胧的月光洒下来，一天结束了，而结束是如此之美；天地空旷，而空旷是如此之美。当我走下山时，觉得自己已俨然死过一回。
我没有想到，看同样的景致，童年和中年的心态竟是如此的不同。我实在难以抗拒那种诱惑，躯体消失，灵魂飞升，自由如雪花般亲近。我想我是沉溺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细腻流沙里无以自拔了。走在街上，看到原本静谧的夜被千奇百怪的灯火弄得千疮百孔，不像我们童年时的夜色那样浑成了。我相信你也在岁月的涤荡中麻醉消退，新的痛楚有时会无缘无故的袭来。此刻的我，真想像童年时将碰破了脚趾的你拉到树后给你包扎一样。再次检查你的伤口，倾听你并不很疼的呻吟。
已经分别十余年，我真的不知道岁月把你的容貌改变了多少，但是通过你笔下太多的“如果”，我明白你内心依然有一片纯净而广袤的天地——是多么善良、多么伟岸。一个人，无论外表如何，学历多高，一旦有了这种胸襟，何愁千路无知己，天下好人尽识君！我又说远了，一封信不可能将中断了些许年的生命全部重新组合！
现在。此刻。我仍然散步在这条不知名的河岸上，仍然期盼你折一只纸船荡来。期盼你折一只盛满你心里话的纸船荡来！ 高贵的情感
窗外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青草复苏，柳枝翠绿，大片大片知名和不知名的花儿竞相开放，小区里春光明媚、春风舒畅、春意盎然。时不时也会有一阵一阵的春雨或淋漓或淅沥或吝啬或慷慨地飘落，是的，春雨无论大小，它们降落的姿态总是那样飘逸而俊秀，让人心生爱怜、让人欲吻欲饮，也让人欲梦欲醉。
站在窗前，看着这样的一派风景，想象或者反刍着回忆里的喜爱。在这个过程中，心境日渐通达，曾经的或者正在经受着的过程，遥远的或者近在身边的事情，宛如就在眼前。那些已经逝去的日子，像一群鸟儿，它们的羽毛温暖而柔软，它们在四周降落，尽管不声不响，但它们悠闲地在到处走动。
伸手，仿佛可以触摸到它们，张开怀抱，觉得可以拥有它们。但在这种时刻，常常选择与它们相互凝视。因为凝视，使得这种情景亲近和亲切。
每当有一个念头浮出脑际，并且经久不散，大多都由这种想象或者反刍而引起。而用文字这种工具记录下来一瞬间或者一段时间的感受，让我觉得我是在制造我生命的零部件。这种过程尽管有些艰苦，但这种感觉却很让我受用。有人说“文字是盛放美丽的容器”，或者我的文字不能盛放美丽，但可以盛放真实的情感。我觉得作为一个文字的爱好者，自己能够这样，也很可以有些沾沾自喜的。毕竟，真实比虚假更加接近美丽一些。
但真实的情感，更加不易描述。困难在于因个体经历的独特性而导致的语言表达的局限，还在于作者和读者不同的生存环境、认识理解结构的组成乃至个人品质的差异，使得这种情感的传递更加举步维艰。但既然说的是情感高贵的话题，我也丝毫不能否认这个词本身先天带有的暧昧意味。
个人的情感生活和现实生活一样，有的人奢富至极，也有的人一贫如洗。但情感更是一种摸不着看不到的精神生活。所以，我始终认为，在情感生活的高贵和低贱之间，有一条不可侵犯不可逾越的疆界。不越雷池，就是高贵，一旦逾越，便为低贱。可以不与人说，也可以终身缄默，但一旦有过低贱的情感，则天知、地知、他（她）知、自知。良心如狗，日夜吠叫于自己的内心，让你不得安宁。
以行走的姿态阔步于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的都市，没有人会觉察到我的不同。其实在心里，我深刻地知道自己在喘息着挣扎。所以，以我的庸俗和浅薄谈论情感的高贵，让自己觉得有些害臊，况且又要真实。而真实，现在更多的人只是在撒谎的时候偶尔才会被提及，由此可见，我所想的或者所面临的或者所选择的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我常常觉得，高贵的情感一如曾经满大街张贴过的标语，现在能够看到的，除了剥落后隐隐约约的痕迹外，剩下的，就只能是那些倒塌了的残垣断壁的遗迹。每一个路过的人哪怕只是瞟过一眼，那眼神中也明显的流露着不屑一顾和嘲讽的含义。
也由此可见，高贵的情感同时先天性地带有传统的骨骼，换言之，这种高贵首先是由传统支撑着，才能成其为高贵。而现在的这个时代，正在拒绝传统，没有谁还会对其顶礼而拜，传统本身也不需要有人为其守节。
情感高贵的标准在哪里？从感觉到语言，斯路漫漫。我只是觉得，人不能与苍蝇为伍，至少在我，可以这样要求自己。高贵的情感必定含有其天性高贵的血统，同时也不能忽视修养的构成。本质的高贵会要求在情感的经历过程中愈来愈认真、愈坦诚，同时必定有几分霸道的强权；而修养的高贵却可以把这几分霸道的强权收敛起来。如果说强权是一把匕首，被刺后的硬伤鲜血淋淋，而修养则是一把软刀子，让受伤者痛彻心扉，却找不到伤口。
高贵的情感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在获得情感高贵的认可的同时，还必须承担责任。是的，最难求的品格就是承担责任。
苏格拉底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面对你，或者说面对我们曾经的经历，一直以来我始终认为自己沉浸在一片相同的水域里，一直恍惚觉得我可以与这一段经历的水流相伴终生，可今天，面对又一个热热闹闹的春季，面对又一场浩浩荡荡的春雨，我突然发现，流水已经远去，我仅仅站在岸边，刻舟求剑而已。
由此可见我的愚蠢，更由此可见我愚蠢之极。海涅说：“时光流逝过去／可我在观望／那永远离我而去的／我青年的爱情。”无奈的是我所感觉到的体验，大多是一些表象，至多也仅仅是一种象征而已。这件事情本身可能就带有部分尊严和高贵的行为，我的选择和我的命运注定我是矛盾着的，被矛盾所纠缠，无法言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这就是结局，明明白白写在那里。
或者，我手里始终捧着的是一堆高贵的情感的灰烬，现在也应该让它随水而去了。 无主题独奏，与音乐无关
我想我一直没有足够地了解你，正如你也并不深入地了解我。
我一直在想，既然如此，我们何以又那么留恋对方，不愿相互失去。
现在的我已然不再害怕别人的误解，也不渴望别人的认同。我不再把自己的心西红柿般切碎，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好向所有的人展示它的颜色。
但是，奇怪，在你的背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的刹那，我的心隐隐作痛，四肢冰凉。冰凉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心头血液过多地流淌，有限的液体来不及补润新受的创伤。
活了数十年，我深深地觉得每个日子都是一柄刀不血刃的利剑，在从生到死的旅途上，让每个人学习一刀一刀自杀而不痛楚的途径。我们就这样冷静地、坚韧地、渐渐熟练且颇晓刀路地干下去，满心指望最后一刀来临的时候能够微笑地踏上飞向天堂的舷梯。
而在这一刻，因你的离去，让我感到所有已然经历过的切割又一次重复，那种感觉让心灵痛楚，而且不堪。
我已漂泊的太久太远，漂泊是无须理由的。只是在平淡而寂寞的时分，想象有一片幽静的树林或草地，或是一条浅浅的曲曲弯弯的小溪间或有鱼游来游去，再或是一弯新月繁星满天犬吠蛙鸣风送花香，就在这样的境地，让我们重逢，让我们的爱情重逢。让我们或浅或深的笑意与树梢的微风一同鸣响。我这样期盼着，你也必定期盼过什么，而且还期盼着什么。
然而，多少岁月了，你我就像两列对开着的列车，天天跟着太阳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虽然天天都见但因为轨迹是平行着的故只能是擦肩而过，至今依然是两手空空，没有抓住什么，甚至连停下来交谈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相逢是一种缘分，那么，蹉跎就是一种过错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