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而论，吾屋虽陋，亦是“城”也。许多朋友看到我不成曲调的文字，常常半是恭维半是真心地说：“你这陋屋既可以悟道参禅，又能制作一些可以惹人几滴眼泪的文字，也有不乏空灵的文章偶尔出笼。比之我们成天打牌喝酒要有意义得多，更何况世事难料，祸福难测，还是你这样既不惹人也不惹事的生活别有情趣。”朋友们说归说，真要让他们从牌桌酒桌上脱身，和我一样默守一份孤独，体会一份自己找给自己的寂寞，怕他们也不会很快就适应的。再说，我的家真如一蜗居，下班回来久坐其中，寂寥间岁月悠然而去，一桌一座一包烟，一灯一书一杯茶，又怎么能有许多道可悟，又有多少空灵的文字可以成篇呢。其实常常是在无人之时，仅仅枯坐而已，并没有多少文字可写，于今不惑已过，人生将半，每念至此，心甚怅然！况且生活中多有不甚顺心快意之事，年长日久，必然会有逆反之心，数次欲弃蜗居而去，往他乡寻觅一安身立命之所，或许不会再如这般萧索茫然。可已经久为蜗居所困，意欲远徙，又怎么能够轻易得之？以蜗居之小推及他人之大城堡，甚或世间此类之“城”事，便可深悟先生枟围城枠之说，世人皆是先欲进而后欲出者，便不足为怪了。也有入“城”之后，再也不想出来者，原因盖其多也，不可足一而论，然此等人却鲜有。
蜗居五楼。楼房本是坐南朝北，我居西边把头，客厅窗户外便可邀风。
每当狂风大作之时，便有风之吼叫不绝于耳，更有从窗户缝隙中挤进来的风，将细腻的灰尘遍布各处。若依窗引颈，不远处有藉（xī）河悄然流淌，那河十数年前也还不窄，丈约宽的水中常常有浣洗衣衫的妇人女子们的欢声笑语，而今已不过仅仅是一条时断时续的水沟而已；那鳞次栉比的几座桥梁，虽也入目，然却只能是为防范水患而用。便想起那年秋天入蜀，在都江堰上逗留，脚下是古人修筑的水坝，千年以来仍然可以造福于成都平原的子民，真不知是因李冰父子治水那水才得以名扬天下，或者李冰父子是因为那水才得以流芳百世。其实人生境遇，只是逢时为贵，并非因贵造时势。有一首咏郭隗的古诗“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讲的就是郭隗黄金筑台拜相的故事。
窗既临风，更易邀月，正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趣。但这城市的月色却远不如儿时在乡下的月色那样浑成那样透澈那样清辉了，然有总比没有强。
想那些深藏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中的人们，夹在高楼大厦之间，想完整地看一回月色或者在失眠之夜与月色倾一腔委屈也无从得窥月亮之一斑，便又为自己的蜗居生出几分幸喜心来，小是小，但容身只需三尺床，何况还有这月色几分平添了几多趣味，也算是意外之获吧，内心便安然了不少。
此刻的窗外夜色正浓，想有月的夜晚，那空蒙的月色，常常引动人的一种惆怅。倘若月华如水，便能搅动生命灵魂最底层的一角温柔，或者月色弥漫，就会让人顿生出一种幽幽的寂寞来；凡是心灵漂泊过的人，一受委屈，一经波折，一旦心中有事，就极易生发出一种怀念对方美好的情感来。善良的人们尤其如此，一旦想起对方的音容笑貌，即使刚刚受到了奚落和愤懑，也能让这些瞬间开成灿烂，并且因了一种距离感，相互之间的关系更是具有了一种温柔的色彩，那色彩很快地浸淫进去，弥漫开来，情感中所有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着的忧伤爱恋怀想思念便纷至沓来。
陇右男巴氏陵儿因此竟至夜不成寐，敲下如许文字后却又无以命题，顺手将许地山的枟心有事枠一诗附录在此，并窃此诗之题一用。
心有事，无计问天。
心事郁在胸中，叫我怎能安眠？
我独对着空山，眉更不展；我魂飘荡，犹如出岫残烟。
想起前事，我泪就如珠脱串。
独有空山为我下雨涟涟。
我泪珠如急雨，急雨犹如水晶箭；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
做人总有多少哀和怨：
积怨成泪，泪又成川！
今日泪、雨交汇入海，海涨就要沉没赤县：累的那只抱恨的精卫拼命去填。
呀，精卫！你这样做，虽经万劫也不能遂愿。
不如咒海成冰，使他像铁一样坚。
那时节，我要和你相依恋，各人才对立着，沉默无言。 境界
此时，静静地坐在窗前，任秋日的阳光慵慵散散地照进来，如一双温热慈爱的手，很古典很仕女的一双手，会抚琴、会奕枰、会斟酒、会丹青描摹山水花鸟鱼虫、会填词吟诵风月、会着文倾诉哀情、会女红绣一对交颈的鸳鸯终身相守、会唱曲做一生夫妇相随当鲈卖酒的卓文君。
现在，就这样的一双手寂静地在抚摸着我，在我的根根发梢中间撒下漾漾的暖意，在我的肌肤上流淌脉脉的温情，我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根血管正在被她的爱抚所鼓胀，仿佛要因之而爆裂开来，如花朵在春季被和风渐渐绽开。
虽然是在秋季，我坐在从窗户照进来的一方阳光中，依然有了一份静穆悠远的心境，与自然界中那些花朵、树木、山泉和岩石乃至有生命的无生命的所有动植物一样，呼吸并细细感觉这阳光带来的厚爱和岁月的芬芳。窗外，时不时传来一阵人声的喧哗或者是汽车的鸣叫，与我脑海中的画面构成一幅动静相谐的氛围，将个体生命的感受和个人智慧的想象融合在一起，谱成一阙乐曲。正如我们已然经历过的不论是美丽或者凄凉、平坦或者苦难的岁月一样，在我们的心底在我们生命的过程中仅仅是一首属于我们自己可以深切体会的乐曲，无论何时何地想起来回味起来咀嚼起来反刍起来，那种愉悦和惬意是足可以令人的心尖为之颤栗的。
我想，这或者就是一种境界了，所有的境界必须用心灵来默默体验并由心灵的感应来证实，必须用灵魂的翅膀去触及并由灵魂来过滤。在人的一生中，有许许多多的境界。也许你注意了，就在你心底里烙印下很深的痕迹，也许当时你并没有注意，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们会渐渐在你的心海里泛起，唤醒你的记忆。许许多多的境界构成了你美丽丰富的人生，也构成了我充满艰难困苦和挫折乃至因失意而崎岖难行的命运轨迹。
所有的境界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我想起我的童年，在甘肃东南部一个很穷的小县城中，在距县城又很遥远的比这个小县城更加穷困的一座很有些荒凉和贫苦的山脚下、在一个小小的很多人衣不能遮体、食不能果腹的山村里，我现在能够回想起来的童年的境界大多都是在这个山村麦场里的金黄色秸秆垛上度过的。我童年的回忆中有一轮很大很圆很美丽很苍凉的月晕，想象它的里面是有着很多月亮树，有一个很有力气很强壮的男人不停地砍树，造了很多的房子，每个房子中都有和我们一般大小的孩子，他们有很好吃的果子吃，有用树皮磨成的很精细很白的面粉烙的饼子；孩子们的歌声绕着月晕飞翔，于是，那月晕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出奇的圆一会儿又有些不圆了。那时的我们完全想象不出山外世界的模样，却可以整夜地听到田埂边沟壑里山脊上有很多不同的鸟叫狼嚎，以及很怕人的声音由近及远或者由远及近，我们用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抚摸着时时感到饥饿的肚子，嘴里吮吸着一根干燥的麦秸秆，便有一些虽然苦涩却很清香的味道缓慢地释放出来，那时的我们可以一遍一遍地设想自己的将来，一遍一遍对着月亮里的树迷迷糊糊地睡着，即就是被大人抱回家去，也是那么甜甜的在饥饿中一觉睡到天大亮。那时候的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境界，现在知道了，然而童年时候那苦涩却又无忧无虑的金色岁月已然不再。因此，现在的我常常回忆起童年境界，便常常感到深深地遗憾，而遗憾却又是于今的另一种境界。
人生的美丽其实是境界的美丽，也正如花朵、树木、山泉和岩石乃至有生命的无生命的所有动植物相同：花无绽放不能美丽，也就不会成为境界；树无绿叶无法苍翠，也就无以致其境界；山泉若无声无曲折之径，则无可领略之美，亦无境界可言；岩石不怪状嶙峋不着青苔，则无足可观，何境界之有？
人生的境界之美，又有区别于自然之物。就说遗憾，谁的一生都必不可少，正因为有遗憾，我们才追求完美；因为走过苦难，我们才珍惜这有限的华年；也正因为挚爱感情的挫折和失意，乃至无法寄托，我们才如此小心翼翼地呵护每一次的缘分，珍重每一声的祝福。烟雨落红花的春季美丽成我们心底的一个境界；绿叶纷披的夏季热烈成我们心底的一个境界；果实累累的秋季宁静成我们心底的一个境界；飞雪漫天的冬季纯净成我们心底的一个境界。我们总是怀着一种感激、一种敬畏、一种虔诚，无言地深刻体验着自然的力量所昭示给我们的这种超越平凡与生死的无极之境界。
遗憾是一种境界，拥有也是一种境界；孤独是一种境界，热闹也是一种境界；苦难和凄凉是一种境界，欢悦和惬意也是一种境界；相拥相依牵手漫步在生活垂柳拂面的堤岸是一种境界，孑然身影独自跋涉在命运不肯饶恕的艰苦中匆忙行走于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的夹缝里也是一种境界；得到时加倍珍惜、失去时（你的境界）决不扼腕叹息也是一种境界。
在我们已然经历过的岁月中，境界犹如一个个电影画面，也许现在回忆起来，不是那么连贯，但是，这些境界相当清晰的不断在你眼前萦绕，甚至梦里也挥之不去。生命的境界为我们呈现出如此深刻而丰富的内涵，时时可以让我们的血液为之汹涌澎湃。正因为有了这样许许多多的境界，于是，为了追求人生境界的深刻之美，我们可以经受磨难；为了求得心灵相通的灵犀之美，我们可以忍受误会；为了实现相互之间的诺言之美，我们可以蒙受猜疑；为了彼此明天的美，我们吞咽委屈；为爱情、为希望之美，我们可以历经苦难而甘之如饴，这也是境界呢，是她将我们的生命演绎得如此精彩纷呈跌宕有致。
境界其实属于那些敏感而有些喜欢梦想的心灵，境界是一种存在，是一种体验，是一种对生命过滤后留下的印痕。境界被人所创造又创造了人生，不论平凡、伟大、富有或者贫穷，无论是一帆风顺或者坎坷泥泞，境界如花朵、树木、山泉和岩石乃至有生命的无生命的所有动植物以及阳光、月色、空气一样，她始终浸染、弥漫在我们人生的旅途中。
此时，静静地坐在窗前，任秋日的阳光慵慵散散地照进来，如一双温热慈爱的手在安抚我有些浮躁的灵魂，我的心渐渐变得宁静，仿佛可以融入窗外流动着的琥珀色的阳光中，我的心在宁静里复又透明，世界和你离我很近，好像伸手可及，我是如此深爱这个世界，如此深爱你，在世界和你让我宁静的同时，也让我对你和世界更加痴迷。这也是一种境界，属于我的一种境界。也许因为有了短暂的不快和误解以及这种存在于现实中的距离，更加让我觉得这样的境界在人生中可遇不可求，有你、有这样的世界、有这样美好的令我如此眷恋的境界，我的心和灵魂应该安静了。
我活得太累太困顿太沉重，于是在我的心底里便留着断断续续的段段空白，这些空白是由失望和遗憾构成的，但是紧跟着这些遗憾的，便是让我常常流连忘返的境界。
空白，也是一种境界吧。 秋夜箫声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对面山坡上总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吹响竹箫。箫声或清澈或婉转或悠扬或凝滞，有时候像是梦境中的欢欣，有时候又像现实中的呢喃，有时候声声在耳，每一个音符都可以听得很清楚，于是我常常后悔没有学会记录音乐，有时候又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箫声常常把我在睡梦中唤醒，但我不知道吹奏她的人是谁。
箫，本是一件很古老的乐器，据考古说，在云南少数民族新石器时代的墓穴中就曾出土，而在现代音乐中，箫更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乐器，她的音域低沉而宽厚，像一个已经等待了数千年的老妪，仍然用处子般的童贞演绎生命的艰辛，用无边无际岁月中的劳作，流淌没完没了的对生活的期冀。
乐器，我是什么都不会的，我的世界太苍白，无法给乐器必要的负载，音乐的华彩部分要以生命的厚重在和命运的不断撕咬中来编织，而我的生命轻如鸿毛，我的命运犹如荒原上的旋风，居无定所。尽管我也喜爱音乐，但却负担不起乐器，正如一首歌里唱的“怕自己无力负担对你的真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音乐，我宁愿去听，也只能去听。
吹箫的人总选择深夜，不知道坐在或者站在哪里，是坐在南郭寺的山头上，还是站在藉河潺潺流水的堤岸边，其实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选择黑夜穿过城市的繁华把自己投入漆黑的世界中，是在渴求什么？张望什么？等待什么？或者在祈祷什么？
一连好多个夜晚，吹箫人总是吹着同一支曲子，睁开眼睛看看表，却又是在每个不同晚上的同一个时间。
于是，我便在深夜听箫。
今晚的夜色如水，一片寂静，有一牙弯月，为黑夜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银粉一样，漫天浮动着，让人不由得生出些许缥缈的诗意，而前两天无月的夜晚，箫声的清纯则为秋末的萧索更平添了几分恬静和散淡。
箫声的中间部分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秋风一样凄凉，而在凄凉中又有那么一丝希望不曾消失，就像是小提琴协奏曲枟梁祝枠中的枟楼台相会枠乐段，可以抵达人的灵魂深处，牵扯出绵绵不断的温柔的疼痛感来，而熟悉的主旋律在跳跃中又极尽缠绵、凄婉、乃至一种情感的悲怆和命运的壮烈。
于是，便有无数难以名状的情绪暗流冲击着心扉，让人睡意全无，我突然很想去看看那个吹箫的人，或者可以和他说说话。然而，突然之间，箫音有些明快了，让我激荡的心又渐渐趋于平静，似乎从深深的漩涡中挣扎出一股轻松和舒畅，仿佛在命运原本以为没有机会的绝望中，出现了一点黎明的曙光，又像是生命在临死的状态回光返照，对周围的世界又恢复了知觉。
正当我又在箫声中渐渐睡去时，那戛然而止的箫声又将我唤回，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张望，还是那一牙弯月，只是往西偏了偏，苍穹却益发显得深邃静谧，秋风依然故我地把满地的落叶吹过来吹过去的游戏着，而落叶奔走呼号的声音顿时让人心痛不已。一些失望油然而生，看来今夜的箫声只能听一半了，有人说残缺也是一种美，但在我，却因这种失望而产生出一种深深的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