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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南武之智(3)

尊王团是帝都最近出现的一个民间组织。听说这组织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也不知首领是谁,以尊王报国为宗旨,时不时搞点为士兵募捐或者为一场战役胜利游行之类的活动。帝君不准平民结社游行,不过尊王团有这种冠冕堂皇的宗旨,自然大力扶持。我也听说过尊王团在帝都的种种活动,虽然他们给军队募捐游行之类对鼓舞士气不无帮助,但听说他们以“为君王效命乃臣民光荣”一类的措词,强行要商家捐款,就有点不舒服。我不喜欢这一类蔑视他人的行为,就算理由再正大也一样不喜欢。我道:“我们让一下吧,别和他们撞上了。”

尊王团游行时也霸道得很,见人就要募捐。好在他们对捐款的管理颇为透明,每天捐得多少,用到何处,都有一本账公开,清清楚楚,虽然捐款的数字未必全然属实。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些尊王团的人全都满嘴大道理,动不动就是要为国捐躯为国牺牲一类的。我见过几个来地军团劳军的尊王团代表,那次满耳都听得他们的聒噪,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我们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就是对帝君不忠,对国家不忠一般,非得全死在战场上才对得起饷银。我们穿的都是便装,要碰到他们,多半又要破财,索性让到一边算了。

现在这拨人正是如此。还隔得老远,便听得他们在吼着。“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好男儿宁战死沙场,不苟活世上”之类的口号吼得震天响,几面血红的大旗也舞得迎风招展。虽然没有军服,但他们的衣着倒是整齐划一,应该是定做的,前心一个大大的“忠”字。曹闻道他们也听说了冯保璋弹劾我五德营不设忠字营的事,那次他们走后,曹闻道就牙痒痒地说他们既然那么想死,就把他们编成忠字营算了,下一次战役时全送到最前线去给蛇人当口粮。连向来不太谈笑的钱文义,也说了句挖苦话,说就怕蛇人嫌这批口粮只有嘴巴硬,身上的肉却太软。

现在过来的这批尊王团如果当口粮的话,倒是上佳的,一个个都身高体壮。他们的队伍中扛着几条横幅,当先一个骑马的汉子挥臂高呼着:“人生一世!”跟在他后面的人就大叫道:“誓死忠于帝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声音越来越响,居然向文侯府前转去。沿途有不少看热闹的市民,有些被他们感染了,也挥臂高呼,更增气势。我看得好笑,躲在一边不吭声,等他们过去了,我招呼冯奇道:“冯奇,走吧。”

冯奇看着这支队伍的背影,长吁一口气,道:“难怪,难怪路将军会失败。”

看到这架势,他大概以为民心所向,尽是现在的帝君,当年的太子吧。他倒没有想到,假如那一次是二太子赢了,一样会出这种尊王团,也一样会说什么誓死忠于帝君的话。太子虽然比他父亲要勤政得多,但也不是什么万民景仰的明君。

我们刚要出去,一个侍卫忽然小声道:“都督,你看那人!”

他说得很轻,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处一个拐弯处,有一辆马车正停下来,从车中走下一个人来。隔得远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看见那人戴了一个大帽子,帽子刚被风吹歪了,露出下面的一头金发。

是丁亨利。应该是他。

那是一家小小的酒楼。丁亨利上酒楼并不奇怪,但让我生疑的是他到了这个并不如何高档的酒楼来。他们住的地方边上就有一家很豪华的酒楼,难道,他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酒楼在文侯府边么?

我暗叫侥幸。正在猜郑昭的用意。丁亨利就来给我指路了。丁亨利也算小心,坐的马车毫不起眼,但人算不如天算,他的样子实在太显眼,一下就露了破绽。

丁亨利已经很快地进了酒楼。我跳下马,道:“冯奇,你跟我走一趟,让兄弟们先回去。”

冯奇不明所以,也跳下马。我把马缰绳交给他们,和冯奇向酒楼走去。这酒楼叫“得意居”,是个老店,一块招牌很是陈旧,门面虽然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房间很深。看来这店。见我们进来,一个跑堂的迎上来道:“两位爷,是堂吃,雅座,还是打包么?”

我扫了一眼,大堂里有十几张桌子,生意倒也不错,大半坐满了,但丁亨利并不在这里。我道:“包间吧,你们这儿有几个包间?”

跑堂的道:“回爷台,敝店有五个包间。今天您运气好,还剩三个。平常这时候,全都让人定了。”

我心头一动,道:“那给我临街的包间吧。”

跑堂的一犹豫,道:“对不住爷台了,临街那间,还有边上那间都有人了。”

我略一失望。本来觉得郑昭想用读心术的话,肯定是临街那间,因为离文侯府最近,我想定下边上那间,没想到那间却已经有人了。我道:“那给我第三间吧。”

那跑堂的答应一声,领着我上楼。这得意居收拾得倒很干净,在帝都不出名大概就是房子的结构太糟,楼上五个包间,只有一个临街,另几个对着边上一条小巷子,现在天还没全黑,里面就已经非上灯不可了。坐下后,我怕被丁亨利认出我的声音,便让冯奇点了几个菜,我也胡乱指了几个,又要了一壶酒。冯奇有点莫名其妙,道:“将……”

我不等他说完,小声道:“别说话,先吃吧。”

这时门拍了拍,却是那跑堂的送菜来了。这得意居名声不大,几个菜倒是色香味俱全。等他放下酒菜,我道:“店家,隔壁好像没人啊,门都锁着的。”

他“啊”了一声,道:“那也是那几个客官包下来的,说是要等人。他们连钱都付了,我们开店的当然不好回绝。别说要空出个房间,就算人家要买下得意居,只要有钱,那也一样不好回绝,爷你说是吧?”

是丁亨利他们包下来的!刹那间我就明白了丁亨利的用意。这房间的墙壁并不太厚,他们怕被隔壁的人听到,所以干脆包了两间房。这样就更加说明他们有什么密谋。

那跑堂一走开,我走到冯奇跟前,小声道:“你吃吧,声音不妨大一点。”

冯奇点点头。我掩上门,拉开了窗。这窗子对着一条小巷子,巷子里已经十分阴暗。我伸手到隔壁窗下,小心推了推窗子,那窗子竟然被我一下推开了。因为小巷很窄,这窗子是移动式的,居然没有在里面上窗闩,从这儿可以看到里面空无一人。我小心地从窗子里钻出去,抓住隔壁的窗框,轻轻一用力,人已钻了进去。要进去并不难,难的是不能发出声音,好在每天例行的练拳打坐让我的动作十分轻捷,敢说隔了一间房,他们肯定觉察不到。

一进去,我便轻轻拉上窗子,这间包间里便又重新堕入阴暗之中。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听,但什么都听不到。我看了看边上,桌上正放了一些碗筷,我拿起一个空碗贴在墙上,再将耳朵贴到碗底。这是薛文亦跟我说的“虚能纳声”之理,当初我被三法司会审,薛文亦就做了两个筒让外面的陈忠和我传话。碗虽然没有那个传声筒效果好,但比我直接用耳朵听要好得多。

耳朵刚贴上去,便听得有个人道:“怎么样了?”

这声音压得很低,但一听这声音,我就觉得浑身一颤。这声音,正是丁亨利。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听得有个人在道:“今天还是问不出来,郎莫不肯说。”

这声音正是郑昭。我只觉心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文侯果然对我也瞒在鼓里,可是他却没料到被郑昭看破了。可怕的是,文侯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这计策已被人破解,大概还觉得丁亨利被他瞒过了。文侯的计策算是相当高明,他用一个和郎莫很相似的蛇人来顶替,我也被他骗过,但郑昭居然能够识破文侯的计策,反倒来个将计就计,更是高明。对郑昭,我虽然佩服他的奇术,但对他的智谋倒也并不如何心折,可是现在看来,我比他实在差得很远。现在必须马上向文侯报告,我刚要转身从窗子里钻回去,忽听得耳边一个沉稳的声音道:“楚休红这人如何?”

这声音很陌生,并不是郑昭或丁亨利的声音。我呆了呆,不知这人为什么会提到我。静了静,丁亨利道:“禀公子,他不曾怀疑。”

“不要小看他。”

这人顿了顿,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连海老都十分看重的人,绝对不是易与之辈。亨利,你千万要小心他,别被他骗过了。”

丁亨利道:“在石郎庙中,我也暗中观察过他,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而且这人性子很直,说到做到,那一路上他就没有暗中审问。”

这人又是哼了一声,道:“路上真没审过么?”

丁亨利道:“在南安城外,末将就已命人将那‘天遁音’装到关郎莫的笼子里了,他们毫无觉察。一路上我每时每刻都派人监听,从不曾见他私自审问过。楚休红虽然冥顽不灵,但这人言出必践,不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

丁亨利说我冥顽不灵,指的就是我几次拒绝投向共和军吧。不过他说我言出必践,倒也不是坏话。我不由暗自得意,心中却也感激丁亨利对我的评价。只是隔壁这个人的身份实在令我生疑,丁亨利和郑昭都是共和军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我认识的五羊城人物,大概只有何从景才有这个身份能让他们如此恭敬,可是这人明明并不是何从景,何从景也谅必不会轻身北上帝都的,这人是谁?

这时又听得丁亨利道:“公子,你这般担心楚休红么?”听到他说“公子”二字,我心中突然一闪,想起了一个人。

南武!苍月的儿子南武!我曾听丁亨利说起过这个人,他对南武极为推崇,我还记得他说南武是“人中龙凤”,说共和之帜虽是苍月公举出来的,但能把共和付诸现实只有南武公子。当时听了大不以为然,我见过的何从景、文侯都是一世之雄,实在不相信这个名不经传的南武公子能和这两人匹敌。但他能够得郑昭和丁亨利两人的效命,定是不凡之人。

这人又沉吟了一下,道:“甄励之以诈术权谋驭人,纵然得势于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楚休红能够转到我们这一方么?”

丁亨利这回倒也没犹豫,道:“很难。但此人对帝国却也并不如何忠诚,只求世无战乱,这一点倒与我们暗合,应该可算同路之人。”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自认是忠于帝国的,可是在丁亨利看来,我倒是和共和军靠得更近,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这人又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如何,那就尽量争取他。甄励之瞒过我们,但迟早都会告诉他的,到时就看他有没有共患难之心了。”

他的话中大有哀叹之意,如果不是身在这个地方,我都要哀叹一声。这时他忽然大声道:“店家,结账了!”

他喊得很响,楼板上踢踢踏踏地一阵响亮,想必是那跑堂的过来了。我连忙将碗往桌上一放,闪身翻窗而出,回到自己房里,顺手将窗子关上了。关上门,还听得那跑堂的在大声说着“几位爷没等到朋友么?下回再来”之类的话。

我坐回位子上,冯奇正在吃着一片肉片,他也听得外面的声音,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有说什么,等外面的声音静下来,才小声道:“冯奇,结账吧。”

冯奇有点尴尬地道:“将军,我没带钱……”

我从怀里摸出几个银币,交给他。这一桌酒菜吃了没多少,冯奇咽了口唾沫,又夹了块肉片放进嘴里,才向外面道:“店家,结账了。”

那跑堂的过来,一看里面,道:“两位爷,这么快就吃完了?”我看了看桌上,碗碟里还有不少剩的。我道:“打个包回去吧,我们有事得走了。”

结完账,我刚走出门,便闻到外面一股烧焦了的臭味。我吃了一惊,只道身上被烧坏了,但我和冯奇的衣服都是棉布的,这味道却是烧毛料的味道。我道:“冯奇,你身上是不是被火烧着了?”

那正在收拾桌子的跑堂闻言抬起头道:“两位爷,没事,这是方才刚来的那客官烧了一块帕子,扔在这垃圾筒里了。”

我呆了呆,那跑堂的手上拿了个垃圾筒,正把桌上的肉骨头之类抹进去,里面有一团黑黑的东西。棉布被烧不是这样的,只有丝绸点着后才会缩成黑黑一团。我道:“他们做什么要点这块帕子?”

跑堂的笑了笑,道:“多半是嫌帕子脏了。那几位客官出手可大方得很。”言外之意,大概在旁敲侧击我的小账给得不多。我没理他,和冯奇下了楼,走出门去。

马匹早已带回去了,我让冯奇先回去,自己快步向文侯府走去。天已黑下来了,文侯府这边一直不算热闹,街上也冷冷清清。我刚走到文侯府门口,正要让司阍通报求见文侯,还没开口,迎面正有一个人出来,一见我,便叫道:“楚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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