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正交立春,天却仍然没一分春意。这一天是太子大婚,册封了一正妃、二侧妃,正妃是红月公之女。这个婚姻不无以姻亲来拉拢红月公之意,苍月公的反叛对帝君的触动定是很大。正妃虽是红月公的爱女,听说长得并不好看,矮矮胖胖的,玉树临风的太子一定不甚满意这桩亲事。而两个侧妃中一个是秦艳春,另一个竟然是她。
我也是下将军,太子大婚时我也得去上朝贺喜。跪在一班文臣武将中,看着太子身着吉服接受文武百官的祝贺,我的心中仿佛要滴下血来,几乎不知是怎么回来的。
薛文亦最终是绝望了,他也已经忘了秦艳春,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忘。即使她的面目在我记忆中已渐渐模糊,但我不会忘,永远不会。
太子大婚后,薛文亦也结婚了。他是工部员外郎,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贺喜的人倒也不算太少。在喝他的喜酒时,我看着他笑逐颜开的样子,心中只是想着他是否还记得秦艳春。
此时北宁城的战争已平息下来,蛇人围而不攻,看样子真是要等开春后再大举进攻了。文侯密令北宁守军逐步退兵,此时北宁城尚有守军五万,如果再消耗下去,蛇人虽然打不破北宁城,但这五万守军迟早会在城中消耗完,那些撤回来的守军一回到帝都,个个如释重负,纷纷赞美文侯能够当机立断。听着他们的谈论,我又有些茫然,那时我只想着军队守在北宁城可以让沿途村落得到安全,但也没有想到那些士兵一样是人,一样也想得到安全的。在北宁城坚守下去,也许尚有可为,但军心势必一天比一天低落。这方面看来,我想得实在没有文侯远。
文侯的新军仍在加紧训练,这支新军中有两万人由毕炜与邓沧澜分统,番号为水军团和火军团。水军团自是水军,但这支新军与以往水军不同,平素驻在船上,但随时可以上陆作战,可谓水陆皆备。而火军团十分隐秘,旁人只知名称,毕炜这个人却也看不到了。我却猜到了几分,这火军团定是一支以远程武器为主的部队,雷霆弩,加上神龙炮。水军团已能让人大吃一惊,一旦将火军团拉出来,定能让人感到震惊。只是我觉得以水火两军这等编制,却缺少一个专在陆上行动的军团,而这个军团该是最为重要的,不知文侯怎么想,现在竟然毫无消息。
此时唐开在我推荐下,进入军校当教官。教官虽然不是个大的官职,地位倒也不算太低,唐开总算答应下来。虽然我是在帮唐开的忙,可是唐开答应时我倒松了口气,好像我有求于他似的。我一直对萧心玉感到内疚,总觉得我如果能够看得远一些,萧心玉不一定会死。
二月中,我受命换防到雄关城新军驻地去参加训练。雄关城本身驻军一万,原先是帝都外围驻军所在地,极盛时达十二万人马,此时大约只有四万人了,而这四万人也都是受训不到半年的新兵。
一进雄关城,便觉得这支新军与以往大不一样,距城还有一里多地,便听得到里面的喊喝口令之声。我把前锋营先安顿好,便去向邓沧澜缴令。走过兵场,只见那些新军正在操练队列,虽然装备不及过去,但那些士兵一个个斗志高昂,听说每天训练长达五个时辰。
在雄关城我是隶属邓沧澜麾下。一到他的议事厅,邓沧澜正和一个人在谈着什么。自从上次由文侯带着上殿受赏后,我一直没再看到过这个年轻一代的名将。我上前向他行了一礼道:“邓将军,末将楚休红奉文侯大人之命,前来受训。”
邓沧澜看了我一眼道:“好的。”他跟我也不熟,对我有些爱理不理的,不过话语还算客气。我把文侯的将令交给他,他接过来对边上那人道:“李将军,你安排一下楚将军的住处吧。”
边上那人想必是他的副将,这人身材不高,年纪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脸上却显得极是老成。他站起来行了一礼道:“末将遵命。”转身对我道,“楚将军,请跟我来。”
他带着我到军营里把前锋营安置好。前锋营其实并不用训练了,但是文侯想把前锋营也纳入新军,才会来雄关城受训。这李将军把我的住处安排好后,道:“楚将军,以后你就住这儿吧。”他说着,突然又笑了笑道,“楚将军解决了西府军之厄,真个了不起。”
西府军的事完了后,我与邓沧澜同时受到帝君表彰,这姓李的将军料想也听到了。我不禁有几分得意地道:“岂敢岂敢。”得意中却更有三分沮丧,毕竟我是被陶守拙牵着鼻子走,说实话也并不很光彩。
他脸上又闪过一丝笑意,很有些高深莫测。我一时也没话可说,搭讪着道:“李将军,不知您尊姓大名啊?”
他回过头道:“化外子民,楚将军客气了,我叫李尧天。”
李尧天!我大吃一惊。他与邓沧澜大破倭人,虽然功劳大多给了邓沧澜,但是他的名声也一时传遍帝都,没想到这李尧天居然如此年纪,也根本就貌不惊人。我一把握住他的手道:“你就是李尧天……李将军?幸会,幸会。”
李尧天怔了怔,大概没料到我如此激动,嚅嚅道:“你听说过我?”
“太听说了!海上一战,五千破两万,杀得倭人弃甲而逃,李将军之名,现在可是帝都上下都在传颂的一个传奇。”
李尧天呆呆地站着,道:“真的吗?”他嘴角也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看来对这战例颇为自得。李尧天因为平倭一战,名声大噪,文侯特意向句罗王要来辅佐邓沧澜,没想到居然这么没自信。
从这天起,我空下来就时常和李尧天聊天喝酒。他枪马娴熟,深通兵法,谈论起用兵之道亦是深中肯綮,令我大为心折,越谈越觉得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的才能似乎还在邓沧澜之上,和他谈谈,我也觉得大有进益。
不知不觉已是三月下旬。这天我正和李尧天两人说些见过的奇闻异事,一边喝酒烤肉吃。句罗岛有种吃法是别处所无,却是以石头放在火上烧红,再取出来,将肉片摊在上面烤熟后蘸调料吃。李尧天自己与帝国人没什么两样,但在饮食上还是极嗜这些故乡风味。我和他说说笑笑,正吃得开心,只觉手上油腻腻的,从怀里摸出汗巾来擦擦手。刚摸出汗巾,却带出一块斑斑驳驳的布,李尧天眼睛很尖,笑道:“楚将军,你这是什么东西?”
我拿起那块脏布,一时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拿过来看了看,才记得原来是当初到蛇人营中换二太子出来时木昆给我的。从蛇人营中回来后我便被二太子关了起来,后来换了衣服,我都忘了还有这块布在。我笑了笑道:“这个说来话长了,慢慢跟你说吧。”
他拿过来看了看,突然动容道:“这是伏羲氏祭天图啊!”
我也吃了一惊,道:“什么?你也知道伏羲这个名字?”
他将那块布还给我道:“在句罗的金刚山麓,有座圣贤祠,那里有些石雕,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刻的也是这伏羲氏祭天图,和这大同小异。”
我道:“伏羲氏到底是什么?”
李尧天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都见过这图却不知道吗?据老辈人传说,伏羲氏是上古圣王,是天下人的始祖。”他又笑了笑,接道,“因为伏羲氏是人首蛇身的,现在也没人说了。”
我不由陷入了沉思。我一直以为蛇人说的什么“伏羲女娲大神”是它们捏造出来的,没想到竟然那是真事。如果伏羲女娲早有传闻,是不是说明木昆那时说的一切都是真事?而他们说的都是真话的话,那么我们反而成了夺走蛇人一切的不速之客了?
李尧天见我在沉思着,他道:“怎么了?”
我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我那时听一个蛇人说过,说这世界当初是伏羲女娲大神留给它们两肢人的,后来我们这些四肢人抢了它们的土地。”
李尧天撇了撇嘴道:“别听那些妖兽胡扯,其实这传说已经传下来很久了,那时还根本没有蛇人的消息呢。何况我听老人说过,女娲抟土造人,造出来的可不是蛇人,就是我们这种有手有脚的人。”
李尧天说得轻描淡写,虽然他年纪比我大得有限,但是我对他几乎有种崇拜。如果李尧天生在帝国的话,恐怕只有甄以宁才有可能与他比肩,我只怕根本没机会与他这么说说笑笑地平起平坐了。我把那块布放回怀里,不再去多想,李尧天忽道:“对了,楚将军,昨天我见你们前锋营在操练一个阵法,极其神妙,那是什么?”
我道:“那是八阵图,是我从西府军得来的一个阵法,的确很了不起吧,呵呵。”昨天我和李尧天的部队演习过一次,各统五百人对敌,结果李尧天被我打得落花流水。虽然我领的是身经百战的前锋营,他带的却是五百新兵,原本就不会是我的对手,但输得如此干脆利落,李尧天也一定没想到。想起他当时气恼的样子,我直到现在还很得意。
他艳羡地道:“楚将军,你能传给我这阵法吗?”
我本想找个借口推脱掉,见他一脸希冀,却也不忍拒绝,想了想道:“好的,我把那阵图给你,你抄个副本吧。”说出口,心中却也隐隐有些后悔。
李尧天猛地站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他却一躬到底,向我道:“楚将军,多谢了。”
他感动得似乎要流出泪来,我扶住他道:“李将军请起,一个阵图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长叹一声,道:“楚将军,你有所不知。尧天虽蒙文侯大人青睐,但是帝国军中总觉我这么个化外之人居然能做到邓将军的副将,对我向来不服,昨天演习败在你手下后,更是说我浪得虚名。楚将军能如此大度,尧天真个感激莫名,楚将军诚人杰也。”
八阵图虽然也是西府军独得之秘,但也并不是秘密到要瞒人的,如果李尧天多看几次我们演习,他多半能摸到当中门道。他这么称赞我,想到方才我还为答应他而后悔,脸上不禁有些发烧。我扶起他道:“李将军,你这样就见外了。李将军用兵神妙无方,我向来佩服得五体投地。何况如今分属同僚,共同对敌,这些小事,何劳挂齿。”
李尧天眼里泪光闪烁,看着他的样子,我心中没来由得有些心酸。他是个不世出的名将之才,文侯虽然看得起他,邓沧澜对他也很推崇,然而那些帝国士兵却还是看不起他,仅仅就因为他生在句罗岛。我抓着他的手臂,只觉他的身体也在颤动,心中一定极其激动。
传他八阵图,于我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他如此感动实在让我觉得受之有愧。他站起身后,又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摸出个小小的圆球道:“楚将军,大恩不敢言谢,尧天也有点小东西想请楚将军笑纳。”
我只道是些什么珍宝之类,说实话,要能卖个好价钱,倒也不无小补。我接过来道:“多谢李将军了。这是什么?”
那东西足有小孩的拳头大,我本以为那是个金器之类,可一接到手中,却觉得大约只有两斤左右。李尧天道:“楚将军,这是我家传的流星锤,是马上用的,你看。”
他拿过来,手一扬,那小流星锤闪电一般飞出,向桌上一击。桌上原本有个空酒壶,流星锤在酒壶上一磕,那酒壶登时直飞出去,在地上砸个粉碎,而流星锤直如活物,眨眼间又回到了他手中。我又惊又喜,拿过来道:“是种暗器啊。”
李尧天点点头道:“虽然也没甚大用,但练得好的话,五步之内,百发百中。”
他跟我说着流星锤的用法。原来这流星锤也没有什么太奇怪的手法,全在发力之间的巧妙,我试了两下,便觉得也已摸着门道了。这流星锤里面是灌了铅的,虽是熟铜打制,却比同样大小的铜锤重得许多,五步之内砸人,确实难以抵挡。挽手是鹿筋制成,又细又坚韧,平时挂在腰上也没什么异样,要用时套在腕上,锤可以藏在掌心,别人根本看不出来,抛出后鹿筋自动收回,很是灵巧。可这流星锤虽然花哨,真要用的话却不如手弩好用,在阵上厮杀时,如果与敌将相距只在五步之内,一定杀得全无闲暇,哪里还有空用这流星锤。只是他送给我,我当然不能拒绝,谢过他后将流星锤收了起来。
重新坐下来,李尧天还在翻着我给他的八阵图谱,叹道:“故老相传,过去中原有许多阵法,后来都不曾留下来,没想到天下之大,真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还有人能编出这八阵图来,这人实在太聪明了。”
他自己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他说的那个“太聪明”的人却是被陶守拙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周诺,陶守拙却没能编排出八阵图来,看来聪明也未必就是一切。
李尧天翻着八阵图,不时还赞叹着“匪夷所思”、“神奇莫测”之类,我想再问问他关于那伏羲女娲之事,他心不在焉的,我说了两遍才抬起头道:“你说那圣贤祠啊……”
他刚要说,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号角的长鸣。这是紧急召集令,吹这召集令,只怕已经出了大事,我们都吃了一惊,同时站了起来,也顾不得收拾,一下冲了出去。
新军中大多军衔不高,名义上是太子和文侯主持,如今实际主持的是邓沧澜。我和李尧天到了议事厅,大小将领大多已到齐了。邓沧澜在上首坐定,他脸上很是平静,身边有个风尘仆仆的将领,大概刚赶到,脸上还带着很多灰土,却是一副惶急的样子。等我们都坐齐了,邓沧澜道:“列位将军,这是文侯大人刚派出的急使钟尚将军,他带来了一条紧急军情。”
邓沧澜看了看我们,我们也都紧张地看着他。其实不用想都猜得到,定是战况不利的消息。果然,邓沧澜道:“昨日蛇人攻破北宁城,已向帝都南门集结,文侯大人命我们紧急回师增援。”
他看了看那钟尚,钟尚大概也觉得该说两句,猛地站了起来,却又咳嗽了两声才道:“列位将军,蛇人已攻破北宁城,太子殿下有诏,要各位将军立刻率队入援,不得有误。”
这消息虽然我早有准备,但此时听到了,仍然觉得一阵晕眩。北宁城的失守,主要责任该由文侯来负,如果不是他不断撤防,北宁城绝不会如此轻易就失守的。他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靠雾云城背城一战吗?将蛇人挡在北宁城外,至少还有缓冲的余地。如今蛇人已兵临帝都城下,那就只能胜,不能败了,可是,以我们这支还不曾完全训练好的新军,能够取胜吗?文侯如今虽然对我青睐有加,但我也知道他仍然不会对我推心置腹。我看了看邓沧澜,他仍是面不改色,从容镇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文侯一定已有万全之策吧,我心中也定了定。虽然对文侯我仍有几分戒备,但是他能如此行险,一定也有破敌之计了,我相信他的计划。
这时周围那些军官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邓沧澜站了起来道:“列位将军,此战已是决定国祚存亡,大家都知道,邓某也不多说了。立刻回去准备。”
他点了六个将级军官作为带队将军,我也在被点之列。此时雄关城共有四万人,邓沧澜作为主将自率一万人,其余几人各率五千到一万。我因为原本就带了八百前锋营,来雄关城后邓沧澜给我补到五千人,直到此时我这个有名无实的下将军才算带足了兵,前锋营也终于整装满员了,李尧天也是下将军,但他是邓沧澜的副手,倒没有直接带兵。
散会后,我有意等了等李尧天。他走出议事厅时低着头,像在想着什么,我叫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和我招呼一声。等走出门,我正想再问问他伏羲女娲氏的事,他忽然问道:“楚将军,文侯大人在朝中是否有掣肘之人?”
他大概方才就在想这问题了。我吃了一惊,道:“何以见得?”
“大人这等安排,定是要与蛇人在城外决战。此役胜则罢了,一旦败北,那后果不堪设想,大人若非是想借蛇人兵势来压服朝中异端,这实在是个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