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守拙的笑意里好像有些别的意思,我也有些脸红,道:“国难未已,何以家为。”
虽然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我的心头仍是一动。的确,这些天根本把萧心玉都忘得干净了,此时一直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又听得陶守拙这么一说,眼前马上又浮现起萧心玉那艳冶而又清丽的面庞。
天还没黑,符敦城中已是到处张灯结彩,弥漫开一股酒气。所有军人都得到一瓶酒,一斤肉,周诺对前锋营加倍犒劳,比一般士兵多了一倍。天水省颇为富庶,虽经李湍之乱,但经过一年休养生息,此时又已恢复旧观,便是在帝都,这等犒劳也是极其少见的。
我牵着飞羽,向陶守拙给我买的那间屋子走去。路上人太多了,根本无法骑马,陶守拙给我买的房子又地处深巷,在巷口被一群载歌载舞的人拦住了,怎么也过不去。我把飞羽拴在巷口一棵大树上,从人群里挤过去。飞羽不是一般人收伏得了的,有小偷想来盗马,只怕是自讨苦吃。事实上天水省的军人地位远在他人之上,小偷绝不敢偷军人的东西。
走在人群中,听着喧天锣鼓,我的心中也满是胜利后的喜悦。文侯给我的任务已是圆满完成了一半,如果周诺打消异心,那此事便可谓善始善终。
正想着,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从一边低低传来:“楚将军。”
我穿着便装,现在马也没骑,这人怎么会认识我的?自从击溃东门外的蛇人后,我在东平城的声誉也大为上升,但认识我的人却并不很多。我心头一凛,摸到了腰间的百辟刀,低声道:“你是何人?”
现在城中在欢庆胜利,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在欢天喜地的叫喊声中,这个声音冷漠如一块未化的坚冰。
“楚将军死到临头还不知吗?”
声音是从前面的一个拐角处传来的,一个人正站在阴影里。我走上前一步,这人却也退了一步道:“楚将军,请不要上前。”
“你到底是谁?”
“不要问我是谁,我没有恶意。”这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冷笑,“你马上到你那侍妾家里看看去吧,不要惊动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只觉耳中“嗡”的一下。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萧心玉竟是个刺客吗?我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声音有些响,周围走过的人群看了看我,大概以为我是个喝醉了胡说的人吧,现在我的脸也一定涨得通红。这人又“嗤”地笑了一声,我猛地一跳,向前扑去,这人却像风一样向后退了五六尺,冷笑道:“信不信由你。”
这人个子矮小,身形极快,话音未落,人却已如溶入暮色中一般消失了。我按着百辟刀,心里一阵不安。
这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萧心玉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她要对我不利,主谋难道是陶守拙吗?可陶守拙现在又必须联合我对抗周诺,他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心乱如麻,方才的满腔欣喜此时已荡然无存,心中只是疑惑不解。
陶守拙给我买的那所宅院大门紧闭,楼上还亮着灯。这套宅院处在当中两条巷子交叉口,并不大,一楼一底,下面是个小院子。我转到边上那条僻静的巷子里,站在暗处一长身,手已搭到了墙头,一提气,人轻轻巧巧翻了上去。院子里是棵大树,有一半已长出院墙,一根树杈都长到楼上的窗前了。这墙也足有一丈来高,我修炼《道德心经》虽然还没练成慑心术或读心术,但身形却已灵活了许多,一翻上去,只发出了轻轻一声,在外面欢天喜地的人声中,萧心玉绝对是发现不了的。
我小心地沿着树枝走过去。要是我跳窗而入,她会不会吓得花容失色?我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扔掉,可仍是心浮气躁。
和她认识并没有多久,可是不知不觉地,这个女子已经在我心里有一个位置了。想到这些,我又一阵心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到了窗前,正要试着去推一下窗,突然窗子被一下推开了,我连忙缩到一边,偷偷看过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半扇窗子。我看到了萧心玉的侧脸,因为天冷了,她在那件黄衫外罩了件毛绒背心,在黑暗中,脸颊雪白如玉,像开出的一朵白色的花,让人油然而生呵护之意。我心中一甜,只觉有种莫名的欣喜。
以萧心玉的品貌,并不比她逊色多少,能得到这样的一个妻子,一生也算不枉。也许,方才是我的幻觉?
她关上门,道:“是风。”
我的心顿时凉透了。她这话,绝不是在自言自语,在她的房里一定还有别人!
她说过,晚上都让下人回家了,还会有谁?
也许是她一个人住在这儿,让个女伴来陪同吧。我要是冒冒失失跳进去,连她的女伴都连带着吓一跳,那可唐突了,我这个前锋营统制未免太失威严。我正想爬下去重新从正门进来,这时突然有个人道:“要小心点。”
听到这个声音,我已惊得如遭雷殛。
这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个人在拼命压着自己的声音,一时也听不出是谁,但很是熟悉,一定是我认识的。我的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咬着一样,又是痛苦,又是愤怒。
里面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声音很轻,我根本听不清。过了一会,椅子发出“嚓”一声,有人站了起来。我将身一侧,人贴到墙边一动不动,听着里面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现在树上的叶子并不繁茂,如果他们走到院子里,大概会看到我的,我不敢再待在树上,又小心地爬出墙外,人紧紧贴着墙壁。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人走了出来。他居然还敢走大门,实在让我吃惊。当先有个人低声道:“萧小姐留步,不要送了。”
这是唐开的声音!
像是当头一闷棍,我只觉头一晕。唐开是周诺的徒弟和心腹,方才那个人跟我说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时,我还觉得可能是陶守拙另有图谋被这个不知面目的人发现了,而这个人很可能是周诺的手下。陶守拙向文侯告密,纵然口封得很紧,周诺也可能已听到风声,事实上我并不敢完全相信陶守拙,甚至觉得真正想谋反的是陶守拙也不一定。可是这人居然是唐开,我方才的想法又一下全然不成立了。萧心玉竟然和周诺有密谋,可是她明明是陶守拙送给我的,如果说萧心玉是周诺布下的一枚棋子,那陶守拙难道是周诺布下的另一枚棋子吗?他们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糟,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时唐开已经走远了,萧心玉也已掩上门走上楼去。我重新翻上墙头,纵身跳进了院子,刚踩在地上,却听得萧心玉低声喝道:“什么人?”
她听到了我跳进来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手上握着一把雪亮的短刀。我没想到她身上居然还一直暗藏利器,对那人说的“死到临头”的话又信了几分,对萧心玉的那种爱怜之意也已荡然无存,冷冷地道:“萧小姐,别来无恙。”
萧心玉听得我的声音,脸上露出笑意,把短刀收了起来,微笑道:“楚将军,是你啊,怎么这么说话?”
我冷笑了一下道:“自然。方才有谁来过吗?”
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道:“是个下人,我让他回家了。”
“是吗?”我走上前一步,她也已察觉我有些异样,退了一步,强笑道:“楚将军,到楼上去吧。”
我看着她,心里却突然有一阵痛楚。她的样子娇媚可人,可是我实在不敢信她了。我低声道:“唐开是你的下人?”
她一怔,脸色也沉了下来:“楚将军,你知道了?”
我一把抽出百辟刀,低喝道:“我不想被你当猪一样耍。说实话,你和他谈些什么?”
她站在门口,有风吹来,淡黄衣衫也被吹得皱起,如一池春水。院中那棵大树上,也有一片树叶被吹下,打着旋落到身前。我们看着这片树叶,一时都沉默着不说话。
半晌,萧心玉低着头,幽幽地道:“楚将军,你是个好人。”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句话,哼了一声道:“你总不会和唐开说了半天我是个好人吧。”
她没理会我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道:“唐开和我自幼相识,当我十三岁时,曾对他说过,日后必定会嫁给他。”
我又像被人在后脑勺上重重敲了一棍般,嗫嚅地道:“什……什么?”如果她说和唐开有什么密谋我倒不会太意外,可万万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
“后来我家家道中落,家父因为得罪了李湍被处斩刑,我和妹妹都被卖做官妓。记得十五岁时第一个来梳栊我的,是个从五羊城来的茶商,那时我已不愿再活下去。”
她的话有些哽咽,我也一阵黯然。官妓的生涯很是悲惨,帝都北门外有一块“埋香冢”就是埋妓女的义地,名字虽然好听,但埋在那里的大多是些年纪老大,形容丑陋的老妓。她们在年轻美貌时还能风光一时,一旦年华不再,往往衣食无着,有了病也没钱治。我狠了狠心,道:“你还是活下来了。”
她抬起头,眼里已满是泪水:“那时唐开常来接济我,如果没有他,恐怕我早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百辟刀好像有些沉重,我紧了紧,正想说让她还是跟着唐开算了,可是心里隐隐地总觉得不对劲。如果这仅仅是一件男女之间的小事,唐开绝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对我动了杀机,那么那个来警告我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皱起眉道:“不对!”
萧心玉一愕,道:“什么不对?”
我冷笑道:“萧小姐,唐开是周都督的亲随弟子,如果他要给你赎身,实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任由你流落风尘?”
萧心玉眼里不知闪动着什么样的光芒,她停了停,抬起头道:“楚将军当真不是个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