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好笑。他那“从长计议”,实在是两可之言,现在又如何从长计议?路恭行道:“既然如此,那么再看看,同意现在退兵的有几人?”
“呼啦啦”一阵,举起了十只手来,我也举起了手。路恭行道:“好,十人同意退兵,六人反对,一人从长计议。既然如此,从今日起,前锋营便同意退兵,我便去向君侯禀报,大家回去休息,随时准备迎战蛇人的攻击。”
蒲安礼站了起来,和他那一帮人走出营帐。在门口,却回过头来向我们啐了一口,道:“懦夫!蒲安礼大好男儿,羞于与你们为伍!”
他虽然官职在路恭行之下,但他父亲也是名将,路恭行也不好多说什么。人们都走了出去,我也准备退出去,路恭行道:“楚将军,请留步。”
等人都散去了,路恭行对我道:“楚将军,你陪我去见武侯吧。”
我有点担忧,道:“路将军,我只是百夫长,无权求见君侯的。”
路恭行道:“无妨,陪我走走。”
我们牵了两匹马,两人并排出营,向武侯的中军大营走去。路恭行突然道:“楚将军,多谢你支持我,我本以为你会反对退兵的。”
我道:“若有胜算,我也觉得应该将其击溃后再撤军,但现在看来,就算蛇人畏火,我们要对它们用火攻,实在太难。”
我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张龙友那火药。蛇人畏火,火药可能就是它们的克星。但我没有试过,以我这种低微的官职,实在不敢对军机大事多嘴。
路恭行抬头看了看天,道:“蒲安礼想得实在太简单了,似乎一发现蛇人畏火,便稳操胜券。其实,南疆的雨季就要来了。”
雨季!
这两个字像铁锤一样重重敲在我心上。的确,南疆不像帝都,立春后雨水很多。我们冬日发兵,这一路雨水不多,围攻高鹫城两个月,也没下过几场雨,蛇人攻来这几天,一滴雨也没下过。可一旦进入雨季,南疆的阴雨连绵,听说连着下两三个月都会有的,那时,又如何用火攻?只怕退却时连火障也设不了。怪不得路恭行想着退兵,现在也实在已是全师撤退的最后机会了。
我道:“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明说?”
他苦笑了一下,道:“如今的士气,怎好再说此事?武侯也一定察觉了,我在他神情中已见,他有了退意。只是,不知他肯不肯放下百战百胜的虚名,趁早退却;不然,只怕想退都退不了了。”
我不语。的确,形势也如暴雨将至,我也实在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了。刚才对火药的一点信心,也不知扔到了哪里。
到了中军帐,我等候在外,路恭行进去向武侯禀报。等他出来,却垂头丧气的。我道:“君侯怎么说?”
他叹了口气,道:“君侯不同意撤军。”
我道:“是啊。对君侯来说,沈西平将军的首级还被敌人号令着,回去你叫他如何向国人交代?”
路恭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多半是这个原因。但若不趁早撤退,恐怕会有更多的人战死。那些死在战阵上的士兵,连个名字也留不下,他们的家人又向谁要个交代去?”
他跳上马,默默地向前走去。斜阳在天,云却密密地排在天际。
软甲贴着身上,初春还有点冷,那些皮革也有点坚硬,不过还不至于妨碍手足的运动。
我把长绳绕在雉堞上,把一头放下,道:“看着点。”
祈烈小声道:“楚将军,你真要去?你的伤碍不碍事?”
我按了按腰间,道:“没事。”
腰上又用了些从医官那里要来的忘忧果粉。医官说过,忘忧果粉不能多用,不过止痛却有奇效,除了腰间有点硬硬的,其他也没什么不适。
如果不能将沈西平的头颅弄回来,武侯只怕宁可全军覆没也不会退兵的。尽管不太甘心,但我也知道,我们最多也不过困守孤城,想要反击蛇人,将其击溃,那希望实在太过渺茫。现在,恐怕也只有这一条路了,好让武侯有个台阶下。
也只有如此,才能让近十万帝国军回到帝都吧。
祈烈道:“我也去。”
我沉下脸,道:“胡闹,那是九死一生的事,你去了只能碍手碍脚。”
由于是轻装前进,我只带了把百辟刀,再就是一包刚配好的火药了。配好后也没来得及试,不知灵不灵验。我拉住绳子,试试强度,两手抓紧绳子,人挂在城墙上。
正是残月,天色也暗得什么也看不清。城头上,有几处火把光,是士兵正在夜巡。虽然蛇人从不夜袭,但武侯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带是前锋营防区,今晚也正好是五营巡夜。
缒下城时,突然有一阵迷惘。我看了看祈烈,他好像认定我会死了一样,哭丧着脸。我骂道:“小烈,别摆着那副面孔,好像我死定了。”
祈烈苦笑了一下,道:“将军,小心。”
护城河和城墙之间有一块三尺宽的土地。白天,蛇人的一场攻击,城墙根部到处都坑坑洼洼的,还堆了不少石块。我把绳子放到底,脚踩到了泥土,一脚用力一蹬,人像绑在一根长绳上的小石子一样向外甩出去,一边在手里往外放绳子。看着已越过了护城河,我一下松开手里的绳子,落到地上,无声无息的。
要不是在这种时候,我都有点得意自己这种身轻如燕的本事了,只是现在当然不好自己夸自己。我回头看了看,那根绳子正收了回去,祈烈想必也知道我已越过护城河了。只是看上去,那条长绳也像条蛇游上城墙似的。
我和他说好,天亮以前,不管事情成败,我一定会赶回来的。到时他把绳子用箭射过来,好让我抓着攀上城去。我没有跟他说,如果回不来该怎么办。
希望我好运气吧。我抬头看了看天,那一钩残月已到天边,夜正深。这种天气,最适合偷营了,只是帝国军上下,现在大概没人敢来偷蛇人的营。
蛇人的大营在二里外。白天进攻时,它们在距城七八百步外扎过一个临时阵营,我走过那个阵营时,却只见到处都一片狼藉,沈西平的右军算是军纪不严了,却也不至于乱成这样子。
二里地,并不是很长。过了这块地,便是一大片树林。高鹫城前有这么大一片平地,在南疆也算难得的,所以第一代城主选在这里筑城吧,如果有人攻来,远远便能看见。南疆有一些城,三面都是密密的树林,我们打过好几次伏击,往往到了城下城中还没一点知觉。到了那树林前,我回过头看了一眼高鹫城,在昏暗的星月光下,只能看到一个淡淡的轮廓,倒显得静谧安详。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忧伤涌上心头。
难道我真的会回不来了?
我低下头,向前走着。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忧伤时,想到的不是父母,不是军中的弟兄,而是那个女子。
那个在武侯宴上见过一次的弹琵琶女子。
在树林里,月光更暗了,根本看不清什么。那条路只能看到一道有点发白的痕迹,我小心地向前走着,还是不免有点磕磕碰碰。走了一程,前面突然有了一些亮光。
早出的虫声如同沸腾了一般在耳边聒噪。我拉开一根树枝,忽然,听得身后有一些轻轻的声音。
有人!
我纵身一跃,扳住了头顶一根粗大的树枝,人已翻身蹲在那树枝上。一连串动作无声无息,连自己也有些得意。
我刚蹲好,有个人小声道:“是什么?”
像是应和他的声音,我身边“呼”一声飞起一只什么鸟。尽管那人声音很轻,我还是一下分辨出,那正是秦权。
龙鳞军的前哨哨官秦权。
边上有人道:“是夜枭。”
那人的声音倒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必也是龙鳞军中的人。
他们也是要来盗取沈西平的头颅吧?我倒希望他们能成功,这样也省得我去冒险了。
秦权忽道:“蛇人营中怎么会有火光?”
我忽然想了起来。刚才我根本没想到,只以为阵营中一定会有火把,但蛇人是怕火的,怎么会有火把的光?
在他们头顶,我也只觉有些担忧。
那人道:“别管那些了,走吧。”
他们已经轻轻地向前走去。
他们一共有五个人,秦权和那个人是领头的,后面三个跟在他俩后边。
是不是该叫他们?
我正在迟疑,秦权他们已经到了蛇人营寨边上了。我正想追上前去,忽然,在他们身后落下了两道黑影。
那是蛇人!
秦权他们马上也察觉了,走在后面两人刚一回头,从树上跳下的两个蛇人已一下缠住他们的脖子。
隔得那么远,我也听得到他们发出了痛苦的声音,但很快便传来了骨骼断裂的声音。我几乎可以看见,蛇人那绿色的躯干像一根粗绳索一样紧紧地勒住他们的脖子,一寸寸收紧,直到脖子断裂。
那是蛇人的巡营兵吧。我的背上像有条毛虫爬过一样,一阵寒意。这些蛇人,竟然还派出了巡营兵,那还是些被驯化的野兽么?那几乎和人一样了。
秦权走在最前面,他“锵”一声抽出了刀,猛地向那蛇人冲去,也许还想从那两个蛇人身体下救出人来。那两个蛇人带的也是刀,秦权冲到他们跟前时,一个蛇人的刀已猛地劈下,秦权似乎不敢用刀去硬碰,人侧了侧,猛地跃起,人抓住了头顶的一根树枝,一个倒踢,身体便翻上去,人站在那树枝上。
那个动作和我刚才的差不多,不过他抓的那树枝比我抓的要低一些,因此也更快一些。想必,秦权想从那些蛇人头顶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