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生气,说话也没有太客气,木昆却没有恼怒,只是道:“我也曾对此事有疑,但天法师曾带我们拜谒圣域,在那里,有一些不知几千几万年前的石刻,上面所刻正是四肢人臣服于伏羲女娲大神的事。楚将军,事实就是事实,就算你不愿相信,这也仍然是事实。”
它居然如此颠倒黑白,我不禁怒不可遏,喝道:“木昆先生,楚某现在你们营中,生死自然只在你的一念。但你再捏造这些妖言来骗人,便是来辱我。”
木昆似乎知道我的反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道:“楚将军,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将圣域中的一块石刻拓在这里,你不妨看一看。”
那小包并不大,木昆穿着士人的长衫,放在里面时自然看不出来。我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木昆道:“你看吧。如果你硬要说这是我伪造出来的,我自然无话可说。”
我解开那小包,里面是一幅白绢,上面斑斑驳驳的都是些黑色,大概是种染料。我抖开了,只见白绢上绘着一块尺许见方的图案,是一排人伏倒在两人跟前。那是从石刻上拓下来的,很模糊,但还看得清,伏在地上的是些长着腿的人,正在向一个高台行礼。高踞在一个台上的两个人,那两个人……
那两个人,正是人首蛇身的!虽然刻得很粗糙,但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两个人上身与人一般,下身却的的确确是蛇身,无论是谁都不能说那是两条腿。这块白绢前面尽是些苔藓,大概是木昆拓下来时沾上的。
如果这石刻是真的,那么木昆说的话也都是真的了?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木昆低声道:“原先我自己都不信,但看到后却不得不信。楚将军,你现在也该信了吧?”
如果蛇人当初确是人类的主人,那么它们来攻打我们,是为了夺回原有的东西了?我被木昆的这一席话惊得昏昏沉沉,半晌,才道:“这未必是真的……”
木昆厉声道:“楚将军,这不是信不信的事。我从古书上看到,你们的帝都雾云城在远古时也是我们的京城,那时定也会有这些石刻,说不定现在仍能找得到。楚将军,日后你若有机会,不妨找找看。”
此时我已信了它五成了,但要我承认蛇人才是正宗,而我们人类却是后来夺取了它们的土地,这实在让我无法接受。我托着那块白绢,一句话也说不出,手却在不住发抖。
木昆道:“楚将军,你可以将这个拓本拿去。我想你们的老人可能依稀还有些传说,我不相信创世的伏羲女娲大神居然会在你们传说中消失无迹。”
我将那白绢折起来,恨恨地道:“好。不过,就算这是真的,千万年前的事岂能作为今天的佐证?”
木昆又干硬地笑了笑道:“自然。千万年前的事,自然已经过去了,但你们也不要再说我们是些兽类,要说像兽,我倒觉得你们四肢人更像些。”
它的话语已带着讥刺,我却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换俘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我和二太子并排站在东平城的西门外,周围是一队全副武装的蛇人,山都坐在一辆大车上,也不看我们。
东平城的西门缓缓开了。一队人马走了出来,当先一骑却是邵风观。他身后也有一辆马车,车厢却是用布蒙着的。他在离蛇人还有一百余步的地方站住了,高声道:“我军将战俘带来,你们快将殿下放过来。”
山都转过头看了看我,它眼里已满是怨毒,但又伸出一只手道:“来人,将……”
它话未说完,后面忽然有一阵混乱。山都一下停住了话,向邵风观喝道:“怪物!你们这等不讲信义?”
隔得百余步,我也见到邵风观有些不安,叫道:“我军并无异动,你这话是何意?”
这时一个坐着小车的蛇人上前来道:“山都将军,天法师有急使来到!”
这正是木昆。它在蛇人营中大概也是参军的角色,没有披战甲,仍是一身月白长衫。山都一怔,道:“天法师?”
天法师的使者?我也一阵惊愕。这个名字我已听过好多遍,大概是蛇人真正的首领,我转过头去看看后面,只见一辆车正在蛇人营中穿过,向前面驶来,等靠近了,我才看到上面坐的也是一个蛇人。
那蛇人大概赶得很急,一到山都面前便高声叫道:“天法师有令,任何人不得与怪物谈和,否则以反叛论处!”
这话不是很响,我距山都不远,听得这话却像是晴天一个霹雳,伸手要去拔刀,边上的蛇人猛地将兵刃对准我。我的手按在百辟刀刀柄上,也不敢拔出来,只是望向山都。
没想到直到这时候还出这个变故!
我盯着山都,山都也正看着我,这时邵风观在那边叫道:“到底好了没有?”
他没有听到这个天法师特使的声音,等得有些焦急。山都看了看邵风观身后的车子,又看了看我,喝道:“将他们放了!”
邵风观那辆车里多半是个死了的蛇人吧。我本已绝望,猛然间听得山都的这条命令,不由大喜过望,叫道:“快让开!”
那个天法师的特使也是一怔,这时叫道:“山都,你敢违抗天法师的法旨吗?你不要命了是吧?”
山都喝道:“天法师不知百卉公主正处于危难之中,你给我闭嘴!”
山都一定和“百卉公主”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我松了口气,叫道:“那就快将殿下放了,马上交换!”
那使者还待叫什么,山都喝道:“杀了!”它边上的几个蛇人突然出手,五六支长枪齐出,那使者一定大吃一惊,它也没带武器,见长枪刺来,伸手一把抓住枪杆。但它力量虽大,要对付的同样是蛇人,虽然抓住两支枪,另外的枪却已刺入了它的身体。
山都不惜杀了使者,那是铁心要换回百卉公主吧。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突然对它有一些抱歉。我知道那百卉公主多半已经死了,现在却有些不忍看到等一会儿山都的痛苦和愤怒,只是对二太子道:“殿下,我们快走。”
我们一走出队列,邵风观身后的车也已出列了。我走到二太子身边,不敢跑得太快,眼角却在地面上找着。毕炜说他会连夜开凿地道,出口一定就在当中,我必须要找到。
那辆车与我们交错而过,驾车的是个帝国军,他看了看我们,好像有些害怕。但我心急火燎,拼命地找着。现在两方行程都已过半,但那辆车一到蛇人营中,事情便立刻穿帮,如果二太子没能及时进入地道,疾冲上来的蛇人一定会将一切都碾作齑粉的。
突然,我发现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块四尺方圆的泥土土色有异。我知道这定是毕炜开凿的洞口了,心中一喜,但也不敢声张,只是道:“殿下,你马上跃马跳到那块地方。”
我与二太子并肩而行,二太子一怔,马上点了点头。这时我已听得山都在大声道:“百卉公主!百卉公主!”想必它已急不可待。
突然,那辆车上的士兵发出了一声惨叫,我吃了一惊,只道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只见那士兵跳下了车,正向我们这儿跑来。他驾着车到了离蛇人的阵营二十余步远时,只怕惊吓过度,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一跳车,蛇人登时向那车一拥而上。
事已大急!我一惊之下,伸掌在二太子坐骑后胯上一拍道:“快走!”
二太子的马一跃而起,正落到了那块土色稍有差异的地方。看来二太子弓马娴熟的名声也不是吹出来,他的驭马之术当真可圈可点。他的马前脚刚落地,我已看见那块土皮一下塌陷,心中一喜,叫道:“太好了!”
毕炜没有骗我。我怕的就是毕炜故意跟我说有个地道,万一却是实地,那岂不是上当了?我刚叫出,身后却听得山都声嘶力竭地叫道:“公主!”
它已发现了吧?虽然我猜测那个百卉公主多半已经身死,但现在仍是一凛。只听得山都叫道:“杀了!全杀了!杀了他们!”
蛇人的叫声也会这么响,实在了不起。我一催马,身后已传来那士兵的又一声惨叫。这一声惨叫却已是真正的惨叫,定是那个跑回来的士兵被蛇人追上,已砍成肉泥了。我猛一催马,正要向那地道口跳去,却听得前面也是一声惨叫。
这是二太子的声音!
我被这一怔,此时才看清,前面那块土色有异的地方已塌成一个洞口,但那并不是地道,而是一个陷阱!
这又是一个圈套!
我已见邵风观正在指挥士兵退进城去。他带出来的兵也不多,退进去时倒是极快。我心血一涌,人在马上也晃了晃。
任吉的幕后指挥,恐怕也正是毕炜吧。邵风观虽然声称与文侯反目,但实际上,只怕是文侯设到二太子身边的反间。这条计策丝丝入扣,只怕,真正的主谋也是那个以智计出名的文侯!
我的胸口一闷,似乎有血堵在那里,身后的蛇人已像潮水一样涌上,夹着它们的怪吼,真如山洪突发。我咬了咬牙,正待向前,突然却听得二太子道:“救……救我!”
他摔下的那个陷阱不是太深,大概连夜挖出,也不能挖得太深。坑底插了一些削得尖尖的竹签,二太子的马一掉进里面已被竹签刺得千疮百孔,死在里面了,二太子却在千钧一发时一把抓住了陷阱壁,正挂在上面。我催马过来,弯腰道:“殿下,抓住我!”
能救回二太子,我还有一线生机,不然,我回不去自会死在蛇人军中,回城也会被斩首。现在,我也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飞羽已开始起步,我在马上弯下腰,那条受伤的腿一用力之下,血又涌了出来,只怕真清子给缝合的伤口又挣开了。我也不管这些,身体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看准了二太子的手腕,一把抓住,借着马力,猛地将他一提。二太子又发出了一声惨叫,人被我拉得飞了起来,我也差点被他带得摔落下马,死命抓着他,将他搁到了马背上。
终于成功了!
我心头一喜,催马向前奔去。此时城门已在关上,吊桥也已拉起了足有丈许我惊叫道:“殿下在这里,等一等!”
城头的士兵不知有没有听到我的话,但吊桥却突然顿了顿,我再顾不得怜惜飞羽,脚在飞羽肋下用力踢了一脚,飞羽长嘶一声,已像插上了翅膀,一跃而起,跳上了吊桥。
终于上来了!
飞羽冲势太大,借吊桥一振之势,竟然又直冲而上了一丈许。等落到地上时,我被震得浑身骨节一痛,像是散了架,横在鞍前的二太子也哼了一声。但借这一冲之势,飞羽像一支离弦的利箭,从正在闭合的城门中一闪而过,冲进了城里。
终于脱险了。等冲出了数百步,我才总算拉住了飞羽。尽管离城门已有数百步,我仍然可以听到城外惊雷一般的呐喊。恼羞成怒之下的山都一定在不顾一切地攻城,这等攻势肯定惊心动魄至极。我将鞍前的二太子扶起,叫道:“殿下,你没事吧?”
二太子脸色煞白,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从身后奔来了一批人,方才我冲进城的势头实在太大,他们紧追过来,也直到此时赶到。当先一骑正是毕炜,他大声道:“殿下!殿下!”
二太子慢慢睁开眼,毕炜已冲到了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我在马上还不觉得怎么样,但被毕炜这么一带,却坐不稳马鞍,人一下摔倒在地,摔得眼前金星乱冒。一个士兵过来忙扶起我,只听得毕炜正叫道:“快来人!送殿下到医官处!”一片混乱中,却听得二太子道:“我……我还好。”毕炜马上叫道:“殿下,殿下你没事!太好了,吉人自有天相。”声音充满了欣慰,好像他一心一意盼望二太子脱险。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毕炜,真想怒斥一声,但话却咽在喉头。毕炜已将二太子交给了几个抬着担架过来的士兵手里,他冲到我跟前道:“楚将军,你没事吧?”声音居然也充满了关切之意。
我正要大骂一句,这时,突然听得二太子声音微弱地道:“将……将反贼楚休红拿下!”
什么!我惊得连骂毕炜的话也说不出来。毕炜却反应奇速,一把抓住我道:“殿下,你说什么?”
“楚休红……他是反贼!拿下!”
毕炜似乎万分不信,道:“殿下,你是不是弄错了?”但二太子声音微弱,但明白无误地道:“拿下!”
两个士兵过来下了我的刀,将我捆了起来。由于用力过度,我周身已经像变成了木头,什么感觉也没有,眼前却茫茫然什么也看不到,任由他们将我捆了起来。飞羽在一边打着响鼻,还不时把头凑到我脸颊边,喷出一股热气。腿上的伤口中,血已流得将一条腿全染得红了。
我被捆好后,毕炜在一边道:“将他的嘴也塞上。”
他是怕我大骂吧。可不知为什么,我却不想去骂他,我更想骂的是二太子。
天已大亮,太阳正渐渐升高,那两个士兵押着我向大牢走去,离城门口的厮杀声越来越远,但那些嘶吼和惨叫却像针一样时时扎入耳中,仍然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