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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芳汀(19)

亲。她蹲在店门口,正用一根长绳子拉荡着那链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们,唯恐她们出什么意 外,其神情既像猛兽,又像天神,除去母亲,别人不会是这样的。那难看的链环,每荡一次都会 发出一种尖锐的响声,似乎它在闹脾气。那两个女孩乐得要死,斜阳也在旁边助兴。一条巨魔的铁链成了小天使们的秋千,这是上帝的玩笑,世间诸事似乎没有比这更为有趣了。

母亲,一边荡着她的两个孩子,一边哼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情歌,听上去那调子肯定是给唱走了。

这是必须的,一个战士……

她两只眼睛专注地看着孩子,嘴里唱着歌儿,以至连街上发生了什么事也都没有注意到—这时,有人在她的身边说话了:

“大嫂,您这两个宝宝真是可爱!”

向美丽而温柔的伊默琴发话……这位母亲唱完这一句,才转过头来。原来,是个女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胳膊上挽着一个看起来挺重的大包袱。

那妇女的孩子像个小仙女,大约有两三岁的样子。孩子的服饰之艳丽绝不亚于打秋千的两个 孩子。她头戴一顶细绸小帽,帽上有瓦朗斯花边,披一件有飘带的斗篷。掀起裙子就可以看见 她那雪白、鲜嫩、结实的小腿。身子结实,两颊像苹果,鲜艳夺目,令人喜爱。她的眼睛一定是 大大的,她的睫毛一定是异常秀丽的。我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时她正睡着。她睡得好甜! 只有像她那样的小小年纪才会如此无忧无虑地睡觉,也只有慈母的胳膊构成的慈爱摇篮,才使孩 子在其中甜睡。

相比之下,那母亲却是一种贫苦忧郁的模样。她女工打扮,年纪很轻。她是不是很美?也许 是。但由于那种装束,她并不显得美。她的一绺金发从头巾中露了出来,一条难看的巫婆用的窄 头巾紧紧包扎着,把一头厚发全遮住了。她可以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她没有笑。眼睛仿佛 还有泪痕,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并露出病态。她亲昵地瞧着睡在怀里的女儿。这种劲 头儿,只有亲自哺乳的母亲才会有。一条对角折起来的、伤兵们用来擤鼻涕的大手巾围在腰里。手枯而黑,满是斑点,食指粗糙,满是针痕,肩上披着蓝色的粗羊毛氅,布裙袍,大大的鞋子。她就是芳汀。

她是芳汀,但很难认出了。仔细看去,她的美不减当年。一条蕴愁的皱痕出现在她脸的右 边。从装束看,昔日的镶缀丝带,散发着丁香味儿、妖冶十足的轻罗华服,那犹如由愉快、狂乐 及乐声构成的服饰,像日光下金刚石一般耀眼的枝头霜花,巳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霜花消尽,露 出了黑色的树枝。

自从那次的“妙玩笑”开过以后,到现在巳经过去了 10个月。在这10个月当中所发生的事,是可以想见的。

芳汀她们被遗弃之后,接下来的便是生活的艰苦。芳汀再也没有见到宠儿、瑟芬和大丽的瓦朗斯,法国城市,以产花边而闻名。

面。男人们散尽,女人们也断绝了来往。假如有人说半个月前她们是朋友,恐怕连她们自己都会 感到奇怪。芳汀成了孤零零一个人。朋友走了,孩子的父亲也不再露面。绝交巳不能挽回。多惨 啊!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由于她曾一度减少了劳动,增加了娱乐嗜好,尤其是和多罗米埃发生 关系以后,她便不再看重她从前学得的那些小手艺,忽视了自己的生路,现在巳是无路可走了。芳汀虽然认识几个字,但不会写,幼年时,跟人学了点,但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请一个摆字摊的给多罗米埃写了一封信,随后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多罗米埃没有一封回信。

一天,一些嘴 闲不住的女人望着她的孩子说:“这种孩子哪个会认她?耸耸肩就完了!”她听了这话想,多罗 米埃一定也是一样,只对这无辜的孩子耸耸肩,不会认的。这样,她对这个男人死了心。但日后 怎么办呢?她巳不知道应当向谁求教。她犯了错误,但是,我们说过,她的本质是贞洁贤淑的。这时,她隐隐地感到,苦难的命运在向她招手。她会落人更加不堪的境地。要改变这种命运,得 有毅力。毅力她是有的。她得站稳脚跟。她忽然起了回她的家乡滨海蒙特勒伊的念头,那里也许 有人会认她,给她点事做。这个主意并不错,但要去那里首先要隐瞒自己失足的事实。这使她隐 隐想到,生离的苦痛不可免了,而这次的生离的苦痛与上次跟情人的生离的痛苦相比,是更加厉 害的。她心疼如绞,但决心下定。我们将会看到,芳汀是会勇敢地正视人生的。

她巳经毫不犹豫地摈弃了修饰,穿上了布衣。所有丝织品、碎料子、飘带、花边,统统用在 了她女儿的身上。女儿成了她仅有的虚荣。能变卖的东西全都变卖了,所得的200法郎,还清各 种零星债务后,仅剩80法郎。在春天的一个晴朗早晨,22岁的芳汀,带着女儿离开了巴黎。如 果亲眼看到她们母女如此狼狈不堪地离开巴黎,任何人都会心酸的。这位母亲只有这个孩子,这 个孩子只有这个母亲。

芳汀给女儿吃自己的奶,因此亏累了她的胸脯。她也咳嗽起来。

往后,我们不会有机会再谈到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先生了。在此我们只交待几句。20年之 后,即路易—菲力浦王朝时代,多罗米埃将成为外省一名满脸凶相的官方律师,一个很严厉的审 判官,那时,他巳有钱有势,他甚合官场的节拍,但寻芳问柳的恶习未改。

芳汀坐上巴黎郊区小车,每法里花三四个苏的车费,一个白天就到了孟费梅的这个客店。

她正好从德纳第客店门前走过。那两个小女孩在那怪模怪样的秋千上悠荡的情形引起了她的注意,而且还勾起了她的心事。

诱惑人的魑魅到处都是。对这位母亲来说,这两个女孩儿便是这种魑魅。

她看到她们之后心有所动。她们多快活呀!这分明是一对小天使啊。这样想后,她仿佛又看 见了客店之上那“上帝在此”的字样。

就这样,当那母亲哼到换气时,她便说出我们刚才听到的那句话:

“大嫂,您这两个宝宝真是可爱!”

禽兽再凶残,当它发现人家抚摸它的幼仔儿时,也会变得温存起来。这女人听到有人赞美她的宝贝儿,自然极为高兴,于是,抬起头,道了谢,便请芳汀坐在门口的一条凳上,自己仍然在 门槛上蹲着。这样,两个母亲便攀谈了起来。

“我是德纳第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说,“这客店是我们开的。”

随后,又合着牙哼起她的情歌来:

必须如此,一个骑士,我正要去巴勒斯坦……德纳第的这位妻子红头发、肥胖、不断地上喘,是一个典型的为非作歹的母老虎。她总显出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原因是被一些不堪人目的香艳小说弄得想人非非。她扭扭捏捏,不男不 女。她不过30岁。假使当时她不是蹲着,而是站着,那么,她那铁塔般的身材也许会影响到这 位过路女客的信心,使她赶快离开她,而如果那样,我们要叙述的故事也就不会发生了。一个人的起落,会牵动多个人的命运。

过路的女客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不过,讲述的情况与实际却不是完全吻合的。

她说她是一个不幸的女工,死了丈夫,巴黎难找工作,决定到别处去闯闯。她要回家乡去。她带着孩子步行离开了巴黎。走了一段时间,觉得非常疲倦,恰巧碰到开往蒙白耳城的车,于 是,便搭了上去。从蒙白耳城到孟费梅是徒步走过来的,孩子也走了一段路,不过她太小了,后 来只能抱着她。现在她睡着了。

说着,她亲吻着女儿,把她弄醒了。孩子睁着大大的蓝眼睛望着母亲。她在望什么呢?或许 什么也没有望,只是用孩子所固有的一副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望着。这种表情表示什么?是不是 这个天真的孩子对我们日益衰败的道德风气有所考虑?她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天使,而我们这些成 年人才是凡人。不一会儿,那个孩子笑了起来,这小不点儿的无可束缚的生命力要有所显示。她 挣脱母亲的双臂,站到了地上。忽然,她发现了那两个正在打秋千的孩子。她伸出舌头,不再动一动,脸上全是羡慕的神色。

德纳第夫人把系着两个女儿的手帕解开,叫她们从秋千上下来,说道:

“你们三个一起玩。”

三个小家伙年纪相仿,很快就在一起混熟了。一分钟之后她们巳经开始乐不可支地在地上挖 洞,做起游戏来。

这个新来的孩子尤其活泼有趣,继承了她母亲少女时的特点。她用一小块木片很快掘出一个 能容纳一只苍蝇的小洞。一个孩子干出了掘墓人的活儿,实在有趣。

两个妇人继续她们的谈话。

“您的宝宝叫什么名字?”那位太太问芳汀。

“珂赛特。”

本来她应该叫欧福拉吉,但她母亲却改叫她珂赛特。这位母亲和其他人一样,有一种娴雅之 兴,比如约瑟华常被改为贝比达,佛朗索瓦常被变成西莱特,这种现象,连字源学家也说不出其 所以然的。我的一个朋友,她祖母居然不叫他泰奥多尔,而叫他格农。

“她多大了?”

“很快就满三岁。”

“跟我的老大差不多。”

这时三个女孩子玩得正欢。但一时间她们焦急起来,原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条肥大的蚯蚓 从地里钻出来,她们看得出了神。

她们的额头一个挨着一个,显现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仿佛三个头共同处于一圆亮光之中。

德纳第夫人大声说:“她们一下子就混熟了 !不知道的一准认为她们是亲姊妹呢!”

这句话提醒了珂赛特的母亲。她握住德纳第夫人的手,看着她说:

“您愿不愿意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德纳第夫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拒绝。

珂赛特的母亲恳求她说:

“这您是懂得的,我不能带着个孩子去做工。做工是不允许我那样的。再说带着个孩子连安身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慈悲的上帝叫我从您客店门前走过,让我看见您的孩子:她们是那样好 看、那样干净、那样高兴!我早就动了心。我在想:‘这才是个好母亲。’啊,她们真的会成为 亲姊妹的。我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看她。您愿不愿意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让我考虑一下。”德纳第夫人说。

“我可以每月给您6法郎。”

说到这里,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从那客店里传出来:

“得7个法郎,并且要预付6个月。”

野7个月,共42法郎。”德纳第夫人说。

“我照付。”珂赛特的母亲说。

“外加15法郎,刚刚接手需要破费。”又是那男子的声音。

“合计57法郎。”德纳第夫人说。

说完,她又很随便地哼起来:

这是必须的,一个战士……

“我照付,”珂赛特的母亲说,“我有80法郎。剩下的钱如果我走着去的话还是够用的。到 了那里,我就可以赚钱了。有了钱,我就接回我的小心肝。”

男子又说:

“那孩子有行李吗?”

“那是我丈夫。”德纳第夫人这时才向珂赛特的母亲做介绍。

“啊,我巳猜出是您的丈夫了。孩子有行李,全是成打的,还有些贵重衣物。全在我的包袱里。”

“您交给我保管好了。”男子又说。

“我当然要把它交给您!”母亲说,“不留衣服,难道让我的女儿赤身露体不成!”

德纳第一副主人的派头。

“很好。”他说。

买卖做成了。母亲在客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她付了钱,从包袱里取出女儿的衣物,重新系好变轻、变小了的包袱,留下她的孩子,走了。她是打算早早回来的。骨肉离合之事人们 总爱往好处想,但往往事与愿违。

一个女人看到了哭泣的芳汀,那女人对德纳第夫妇说:

“刚才街上一个女人哭得好惨!”

芳汀走后,那汉子对他婆娘说:

“我们有明天到期的110法郎的期票,这下可以兑付了。因为这以前还差50法郎。你知道 吗?告我的拒绝付款状,法院的执达吏就要给我送过来了。这下好了,你靠了这两个孩子,做了 个财神奶奶。”

“我可没有料到。”那婆娘说。

—两副贼脸

猫逮住一只耗子,尽管它瘦,但仍要快乐一场。

眼下的那德纳第夫妇就是这样。

我们现在只画一下他们的轮廓,往后,我们还将进一步刻画他们。

他们属于这样一个阶级:由爬上去了的粗野、卑鄙的小人和失势了的聪明人组成的大杂烩。这是一个介于所谓中等阶级和所谓下层阶级之间的阶级。它兼收并蓄,把下层阶级的某些弱点和 中等阶级的绝大部分恶习都统统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它绝对没有工人的那种大公无私的热情,不具备资产阶级的那种诚实的信条。他们是一群小人,一旦受到恶毒的煽动就极容易变成凶恶之 徒。那妇人具有做恶婆的本质,那男人饱含无赖的材料。他们俩都有那种向罪恶方面猛烈发展的极大可能性。他们像虾那样不断退向黑暗,他们一生当中只后退,不前进,并且不断积累经验,增加丑恶,日益败坏,心地也变得日益狠毒。这一对狗男女,全然是这类货色。

这德纳第汉子在这方面尤为突出。如果有谁对他进行观察,那观察者必有局促不安之感。对 于某些人来说,只要我们望他一眼,我们便戒惧异常。我们觉得他们在两个方面都是阴森可怕的,在人后,他们惶惑万状,在人前,他们声势凶狠。他的内心,从不揭示于人。我们无从知道 他们曾经干过什么,也无从知道他们将要干些什么。不过,尽管他们遮遮掩掩,但是,我们只须 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便可以想见他们过去生活中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和未来生活中的一些 阴谋伎俩。

这个德纳第,据他自己说,如果我们也相信,他当过兵,是个中士,参加过1815年的那次 战役,而且表现得还相当勇敢。他客店招牌上描绘了他在作战中的一次亲身经历。那是他自己 画的。他什么都可干一点,只是什么都不曾干好。

当时,在古典主义旧小说中,叶克雷荔》之后有叶洛多伊斯卡》。那些书尚称高雅,后来的便变得庸俗起来,而且越来越低下,以致布隆—麻拉姆夫人赶不上斯居德黎小姐,巴德勒米—哈 陀夫人赶不上拉法耶特夫人,它们点燃了巴黎那些看门女人的情火,甚至遍及郊区。德纳第夫人 就读那一类书籍。她废寝忘食,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书的故事情节之中,因而从她年轻之时起,甚 至到她年龄稍大之时,她在丈夫身边便总是显得心事重重。她丈夫不务正业,略懂文法,粗野、 卑鄙但精明,他虽然爱读比戈—勒白朗的言情小说,“在性的问题上”(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嘴 上),他却正经,从不乱来。他妻子比他小12 —15岁。后来,头上见了白发,佳人转为丑妇,德 纳第太太变得肥胖、恶劣,成为饱尝下流小说滋味的女人。读坏书总免不了接受坏影响。结果,她的大女儿有了一个爱潘妮的名字。小女儿,差一点被叫做菊纳尔,幸而锹克莱—狄弥尼尔的—部小说莫名其妙地救了她,她最后被叫做阿兹玛了。

我们顺便说一下,在那个怪时代,替孩子们取小名时虽然混乱不堪,但并不见得人人均浅薄 可笑。这种情况的形成,除我们刚才指出的那种浪漫因素以外,社会的影响也不容忽视。目前,平民家的孩子起了阿瑟、亚福莱或阿尔封斯这样的名字,有爵位的(假使还存在)人家的孩子 叫做托马、皮埃尔或雅克,那都不稀罕。“高雅”的名字移到平民身上,村野的名字移到贵人身 上,是一种交流,这种交流只能说是平等思想激荡的后果。我们从对孩子的命名就可以说明新思 潮巳深人一切,势不可挡。在这种混乱现象的背后,却存在着一种伟大而深刻的东西一法兰西 革命。

三百灵鸟

指滑铁卢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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