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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让·瓦尔让(30)

殉难者的品德是高尚的,但那是一种腐蚀性的高尚。那是一种使人圣化的磨难。开始时尚可忍受,但坐上烧红了的铁宝座之后,把烧红的铁冠戴在头上之后,接过火红的铁球之后,抓住火红的铁权杖之后,穿上冒着火焰的铁外套之后,难道悲惨的肉身一刻也不能反抗,难道那时也不存在对于肉刑的拒绝吗?

最后,冉阿让安静下来。失望使他安静了。

他左思右想,默想着这个光明和黑暗轮番起落的神秘天平。

要么让两个前途无限光明的孩子承担起他的徒刑,要么由自己来完成自己那无可救药的沉沦。一边是珂赛特的牺牲,另一边是自己的牺牲。

他做了什么结论?他做了什么决定?内心中对命运的审问如何回答?他将如何面对现实?打开哪一扇门?四周是深不可测的悬崖,他选择的是什么?走上哪条路?拒绝的是什么?他向这些深渊中的哪一边点了头,表示了自己的意向?

一整夜的头晕目眩的苦思。

直到天明,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身子伏在双膝上,被巨大的命运压服、压垮了。他紧握双拳,两臂伸成直角,好像一个从十字架上刚被取下来的人,头冲着床面,被子丢在一边。他这样呆了12个小时,隆冬季节里,一个漫漫长夜里的12个小时。他浑身冰冷,但没有抬一下头,没有说一句话,一动都没有动,就像一个死尸一样。这时,他脑海里却思潮翻滚,一会儿,一边被另一边打倒在地,一会儿,另一边又翻转身来,把那一边压在身下。有时是七头蛇,有时是鹰鹫。忽然,他痉挛地颤抖了,贴在珂赛特衣服上的嘴又吻着,这时,人才看到他还活着。

谁?人?冉阿让。并没有别人在这里。

这是一个不可知者。

七、最后的苦酒

一天堂连着地狱

婚礼的第二天,家里人愿意那对幸福的人单独在一起多呆会儿,让他们晚一些起身,所以,房子里静悄悄的。来访和祝贺的喧闹声还没有响起。2月17日,刚过中午,巴斯克臂下夹着抹布和掸子,正在收拾“他的候客室”时,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没有按门铃。当天,来访者这样做是知趣的。巴斯克打开门,见是福舍勒旺先生。巴斯克把他引进了客厅。客厅里乱七八糟,昨晚的快乐使那里成了战场。

“天哪,先生,”巴斯克注意到了客厅里的情形,解释了一句。“我们都起迟了。”

冉阿让问:“你的主人是否起床了?”

“先生的手好些了?”巴斯克却这样做了回答。

“好些了,你的主人是不是起床了?”

“哪一位——老的还是新的?”

“彭眉胥先生。”

“男爵先生?”巴斯克站挺直了身子。

在仆人的眼里,身为男爵的主人,有些东西是属于他们共有的;哲学家称他们为沾头衔之光的人。爵位使他们感到得意。我们顺便提一下,马吕斯,他是一名共和国的战士——他的行动证实了这一点,而现在,他怎么会违背自己的心愿,做起一名男爵来?这个头衔曾引起家庭的一次小小的革命;现在,是吉诺曼先生坚持这一点,马吕斯本人倒不在乎。只是彭眉胥上校曾有这样一句话:吾儿应承袭我的勋位。马吕斯仅仅是服从而已。还有珂赛特的因素。她已是一名主妇,愿意做男爵夫人。

“男爵先生?”巴斯克又说,“我去看一看,告诉他福舍勒旺先生来了。”

“不,不要说是我。你告诉他,说有人要见他,同他私下谈谈。”

“啊!”巴斯克说。

“要出其不意。”

巴斯克又“啊”了一声。第一个“啊”是惊奇,第二个“啊”是应声。

他去了。

客厅里剩下了冉阿让一个人。

我们刚刚讲过,这客厅是乱七八糟的。仔细去听似乎还能隐约听到婚礼的那喧闹声。地板上散落着各种式样的花环和各种颜色的花朵。燃烧尽了的蜡烛在水晶吊灯上形成了蜡制的钟乳石。家具统统挪了地方。在几个角落里,三四把椅子彼此靠拢,围成一个小圈,好像有人还在那里继续谈天。欢乐还留着它的余声。过去了的节日还留有它的美感。椅子被拖乱了位置,花朵枯萎了,灯熄了,继吊灯光辉的,是射入的兴高采烈的阳光。

几分钟过去了。冉阿让呆在巴斯克离去时的地方,一动没动。他脸色惨白,眼眶因失眠而陷下,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他的黑色服装上满是皱褶,表明他夜里没有脱衣,手肘处沾着袖子和垫单摩擦出的白色绒毛。冉阿让垂着头,呆呆地望着脚下那块阳光刻画出的窗框。

门口有了声音,他抬起头来。

马吕斯高昂着头进来了,脸上带着微笑,放射着无法形容的光彩,可谓春风满面,目光里也饱含着胜利的喜悦。原来,他也一夜没有睡。

“是您,父亲!”他见是冉阿让,这样叫道,“瞧傻瓜巴斯克那副神秘的样子!您这么早就来了,刚12点半,珂赛特还在睡呢!”

马吕斯称福舍勒旺先生为“父亲”,是他感到“无比幸福”的表现。我们知道,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隔阂和冷漠,接触时备感拘束,他们中间存在着要打碎和要融化的冰块。马吕斯的陶醉已使隔阂和冷漠消失,冰已融,雪已化,因此,他和珂赛特一样,称福舍勒旺先生为父亲了。

他继续说着,心中有说不完的话。这是圣洁的、极度欢乐的表现。

“我见到您真高兴!您不知道,昨天,由于您不在,我们是感到何等的遗憾!早安,父亲。您的手是不是好些了?”

马吕斯对自己的话感到十分满意,又继续说:“珂赛特非常爱您,我们一直在念叨您。您不要忘记,这里有您的房间。我们不再需要武人街了,是这样,再不需要了。当初,您为什么选那里?它是病态的,愁眉苦脸,丑陋不堪,一头还有一道什么栅栏,又冷,简直无法进去。您住过来吧,今天就来。否则,珂赛特会不依不饶。我预先通知您,她是准备牵着我们大家的鼻子让我们跟着她走的。您见过您的寝室了,靠着我们的房间,窗子朝着花园;门锁已经修好了,床铺已经摆好了,就等您来住了。珂赛特在您的床边放了一把乌德勒支丝绒的老式扶手椅,她对那扶手椅说:‘伸开你的两臂,迎接你的主人。’每年春天,在您窗前刺槐的花丛里,都会有一只黄莺飞来。过不了两个月,您就可以看见它了。它的巢就在您的窗外,靠左边,而我们的窝则靠您房间的右边。白天,有珂赛特的笑语,晚上,您就听它的歌唱。您的房间朝着正南方向。珂赛特会把您的书,您的《库克将军旅行记》,还有旺古费的旅行记,以及您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放在那里。我想,还有一只您一直珍爱的小提箱,我已经选定了一个体面的地方安置它。您受到了我外祖父的称赞,你们谈得来。我们将共同生活。您会玩惠斯特纸牌吧?那就更使外祖父喜出望外了。我外出去法院,您就和珂赛特一起去散步,珂赛特搀着您的手臂,就和从前在卢森堡公园那样。我们决定了,要过得十分幸福。而这幸福需要由您来分享。您听见了吧,父亲?啊,今天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吧?”

“先生,”冉阿让说,“我有事要向您申明。我曾是一个苦役犯。”

耳朵听起声音来有一个限度问题。这几个字——“我曾是一个苦役犯”,出自冉阿让口中,进入马吕斯的耳中,就超出了限度。马吕斯没有听到。他感觉到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但他却听不到那声音,因此,呆呆地站在那里。

此时,他才发现,眼前这个和他说话的人神情骇人,他一直处于激动的状态之下,这使他一直没有发现,那面色是何等的惨白。

冉阿让解开吊着右手的黑领带,除掉包扎的布,露出大拇指,让马吕斯看。他说:

“我的手并没有受伤。”

马吕斯看到了大拇指。

“我什么伤也不曾有过。”冉阿让重复了一句。

手指上确实没有一丝伤痕。

冉阿让继续说:

“你们的婚礼我不在场是恰当的,我做了努力,我装作受了伤,为的是避免签字,避免婚礼书上留下不生效的东西。”

马吕斯结巴起来说:“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冉阿让回答,“我曾被判过刑,干过苦役。”

“您让我发疯了!”马吕斯感到恐怖,喊起来。

“彭眉胥先生,”冉阿让说,“我曾在苦役场服苦役19个年头,因为偷窃。后来,又被判处无期徒刑,又因为重新偷窃。目前,我还在违反放逐令。”

马吕斯想否定,想逃避实情,想拒绝现实,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他屈服了。他开始懂了,但他又过了分。人处在这种情况下总是这样的。他感到,心头的丑恶在闪现;这是一个使他颤抖的念头。它在他的脑中一掠而过。他隐隐约约看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也会是丑恶的。

“您是珂赛特的父亲,讲出一切,讲出来!”他叫喊着。

他边喊边向后退了两步,表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厌恶神情。

冉阿让抬起头来,显得尊严无比,顶天立地。

“先生,您必须相信,我的话就是誓言,尽管法律不承认我们发的这种誓……”

说罢,他停了一下,然后,以一种至高无上的同时又阴沉无比的权威口气慢慢说,他,吐清每一个字,重重地发出每一个音节:

“您要相信我!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不是珂赛特的父亲。彭眉胥先生,我是法维洛勒的一个农民,靠修树枝谋生,名字不是福舍勒旺,而是冉阿让。我与珂赛特毫无关系。您放心好了。”

马吕斯含糊地说:

“有谁能够证明……”

“我证明,既然我这样说了。”

马吕斯神情沉痛而平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人如此镇静是不会撒谎的。冷冰冰,倒诚挚。在墓穴般的寒冷中,人们倒感到有真实的东西。

“我相信您。”马吕斯说。

冉阿让点了点头,好像在表示知道了。他又继续说:

“我是珂赛特的什么人?不是什么人。我是一个过路人。10年前,我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我疼她,这是事实。我老了,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因此,我疼爱这个孩子。一个老人,会觉得自己是所有孩子的祖父。我认为,您应该这样去思考问题。我还有一颗类似心那样的一件东西。她没有父亲,是个孤儿,她需要我。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爱她。孩子是那样的柔弱,不管什么人,即使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想到做他们的保护人。我对珂赛特尽到了保护人的责任。这是一点小事,我并不认为它可以称作一件善事;但如是件善事,那就算我做了它好了。请您记下,它或许可以为我减罪。今天,珂赛特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生活;我们开始分道了。从今以后,我和她不再有任何关系。她是彭眉胥夫人。她已有了新的靠山。这对她很有利。一切如愿。您没有向我提60万法郎的事,我抢先想到了。那笔钱是我受托保管的。至于那笔款子为什么会在我手中这样的问题,并不存在非闹清楚不可的问题。托我保管,我归还它。这就够了。别人不能对我有更多的要求。我交出这笔钱,说出了我的真名实姓。这就够了。关于我的事,我只想让您知道我是一个什么人。”

冉阿让正面注视着马吕斯。

此刻的马吕斯感到心乱如麻,漫无头绪。命运中的狂风让心海里翻起了汹涌的波涛。

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过这种内心极度杂乱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头脑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些话当时不一定是应该说的。某些突发事件使人难以承受,它像毒酒,使人昏迷。新情况的出现令马吕斯惊慌得不知所措,从他说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责怪这人为什么要暴露真情。

“究竟是什么因素迫使您对我讲出这些话?”他叫起来,“您本可以保守秘密,既然没被发现,没被追究,更没被追捕……那是什么道理促使您泄露这个秘密呢?说出一切。肯定还有其他的事。什么理由让您说出这件事?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冉阿让低声道,好像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回答问题。“不错,总有一个什么原因,使这个苦役犯来向您说:‘我曾是一个苦役犯!’是呀!这个原因说起来是很奇怪的。为了什么?为了诚实。您看,最痛苦不过的是我的心被根线牵着。而在人老了的时候,这些线就越发结实了。生命四周的一切都是可以毁掉的,而唯独这根线毁不掉。它牢不可断。如果我能除掉这根线,将它拉断,解开或者切除疙瘩,走得远远的,我就可以得救,只需离开就行;在布洛亚街就有公共马车;你们幸福了,我,离开了。我也曾做过努力,设法把这根线拉断。我拉着,但它牢不可断,连我的心都快被拔出来了。于是,我曾说:‘我只好不离开这里了,我必须待在这里了。’是这样,您说得有理,我是一个蠢人,为什么不待下来?这很简单。您在您的家里给我安排了一间寝室。彭眉胥夫人很爱我。她向那扶手椅下命令:‘伸开你的两臂,迎接你的主人。’您的外祖父巴不得我来陪着他,我们合得来。我们大家住在一起,同桌吃饭,珂赛特挽着我的手臂……彭眉胥夫人,请原谅,我如此喊惯了,我们同在一幢房子里,共用一炉火,冬天,我们围着火炉取暖,夏天,我们出去散步……这将何等愉快、何等幸福啊!这些就是一切。我们同吃同住,亲如一家。一个家庭!”

提到“家庭”二字,冉阿让显出了怕和人交往的样子,叉起双臂,眼睛盯着脚下的地板,好像要挖一个地洞,自己钻进去。他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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