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还是好的，只要光明能够重现，只要是暂时的隐没，而不是退化，不是黑夜，一切都 还是好的。黎明和复活是同义词，重现光明和“我”的延续意义一样。
这样，对于街垒，我们就该以平静的态度对待之。死亡也好，流亡也好，不得巳时，忠诚的人都是可以接受的。忠诚的真谛是什么？是忘我。被遗弃者，让他们被遗弃吧，被流放者，让他 们被流放吧，我们只恳求伟大的人民在后退时不要退得过远；不要以恢复理智为借口，在下坡路 上滑得过了头。
物质，存在着；时间，存在着；利益，存在着；肚子，存在着。但肚子不是智慧表达的惟一 形式。眼前的生活应当受到重视。我们承认这种权利。但是，永久的、长远的生活也有自己的权 利。唉！有时，登得高高的，会一下子跌下来。这是历史上常见的遗憾之事。有一个民族，曾显 赫一时，达到理想的境界，后来却跌人污泥并还感到称心如意。如果有人问它，你为什么抛弃苏 格拉底去追求法斯达夫？它回答道：“因为我喜欢政治家。”
回到这次混战之前，我们还有几句话要说。
我们此时此刻所谈论的战争其实是一次面对理想的痉挛，它是病态的，带有悲惨的癫痛病的征兆。内战，是进步的一种病痛。在我们的行程中是难免的。它是一出戏不可缺的一个阶段，是一幕，也是幕间休息。社会上的受苦人是剧中的主人公。剧名，它的真名，叫“进步”。
进步！
这正是我们的呼声！我们这出戏发展到现在，它所表达的思想尚需不止一次地经受考验。也 许我们应该揭去帷幕，使它的光芒四射。
读者手中的这本书，无论出现怎样的间断、怎样的例外，怎样的缺陷，但是，它从头到尾，从整体到细节，写的都是从恶走向善，从不公正走向公正，从假走向真，从黑夜走向黎明，从欲 望走向良知，从腐朽走向新生，从兽行走向责任，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虚无走向上帝的发展史。它的出发点是物质。它的终止处是灵魂。由七头蛇开篇，由天使收尾。
二十一英雄们
突击的战鼓擂响了。
这是飓风般的袭击。昨夜，在黑暗中，一条蟒蛇巳经悄悄盘在街垒周围。现在，在大白天，在敞开的大街上，搞奇袭是不会成功的。现在的情况是，大炮开始怒吼，一队队的士兵开始运 动。狂怒变成了技能。一支强大的步兵摆出战列纵队，在相当的距离之内，均衡地被安插在国民 自卫军和保安警察队伍之间。另外，还有无数街垒这边听得到、看不见的士兵作后盾，跑步向街 垒冲来。战鼓擂响，军号吹响了，士兵们平端剌刀，在开路的工兵之后，冒着枪林弹雨，沉着前 进，直抵街垒。进攻的队伍像一根铜柱，重重地向街垒压过来。
街垒顶住了。
起义者们猛烈地还击。街垒成了拼命争夺的对象，出现了双方在上面竞相攀登的场面。街垒 发出鬃毛散开那种形状的火光。进攻是如此的猛烈，霎时间，街垒的四周都出现了进攻者。出现 了狮子对付一群猎狗的局面。一时间，士兵们被打下街垒，一时间，进攻者又像浪花冲击悬崖那 样冲过来，将街垒覆盖，但不一会儿，他们又被打退了，街垒又恢复了自己黑色的巨大峭壁的原法斯达夫（1378 -1459），英国军官，以沉湎酒色、厚颜无耻着称。
形。
纵队被迫退却后，在街上重新集合，他们巳失去了掩护，但仍令人生畏。他们用骇人的排枪 向街垒还击。见过烟火的人都还记起那种称之为礼花的交叉的火光，而此时此地，“礼花”不是 垂直行进的，而是横着飞腾的。每一束火花的顶端，不是一颗实心弹，就是一颗霰弹，或是一颗 子弹。它们的呼啸预示着死亡。街垒正处在这些花束的终极处。
双方都有同样的决心。勇敢巳接近野蛮和疯狂，牺牲精神是何等的强烈啊。军队想尽快结束 战斗，而起义者却不让军队轻易达到这一目的。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接近死亡时，大无畏的精神演化成了疯狂的时候，谁会轻易示弱？混战使每一个人都感到，最后的时刻要保持自己至 高无上的形象。街上尸体成了堆。
安灼拉和马吕斯分别在街垒的一端进行指挥。安灼拉处于隐蔽状态，他关注着整个街垒的命 运，在等待时机。三个进攻的士兵没有发现他。他们死于他的枪下。马吕斯处于完全暴露的状 态，成了众矢之的。他的大半个身子暴露着。一个吝啬之徒发起狂来，可以一掷千金。一个冥想 者行动起来，也可以无所顾忌。他那沉思不醒的样子可怕极了。他的动作如同在梦里一样，看上 去像是一·个鬼魂在射击。
被包围的起义者的子弹逐渐耗尽，他们的嘲讽却不会枯竭。他们被坟墓的旋风吹着，仍然嬉 笑如故。
看到古费拉克光着脑袋，博须埃便问：
“你把帽子丢到哪里去了？”
古费拉克回答：
“像是被炮火轰掉了。”
他们还会发一通议论，且态度傲慢。
“真让人不明白，这些人，”弗以伊辛酸地喊着（他念着过去军界一些人的名字，有些是很 有名的），“他们答应过，并发了誓，前来帮助我们，并以荣誉作了担保。他们个个还是将军。可现在，却把我们丢在了这里。”
公白飞微笑了一下，神情庄严：
“有些人就是这样，对荣誉信条的遵守，好比人们对星辰的观察，总是隔着老远的距离。”
街垒内撒满炸开的弹片，就像下了一场大雪。
进攻的一方人多势众，起义的一方据险以守。起义者能够不费劲儿地消灭那些在尸体和伤兵 之间艰难攀登的士兵。街垒的坚固程度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它可以抵挡住一个军团。然而，进 攻的一方随时在补充人员，在枪林弹雨之中突击纵队的后继部队在不断地涌来。现在，他们正一 点点、一步步、但有把握地向前运动，像是被拧紧了螺丝的压榨机，在逐渐逼近街垒。
突击在连续不断地进行。恐怖在毫不间断地加剧。
于是，在麻厂街的铺路石上，展开了一场特洛伊那样的肉搏。这些衣衫破烂，疲惫到了极点的人巳经有14个钟头未吃、未睡，子弹巳差不多打光了，个个都巳挂彩，头上，手上都包着乌 黑的布条，鲜血从衣服的破洞中不住地涌出。武器只剩下了被打坏了的枪和钝了的刀。他们快要 变成巨人提坦。街垒曾10次受到包围、攻打、攀登，但始终未被占领。
要对这次战斗有个形象的了解，我们可以这样想象：一堆可怕的勇士身上点起了大火，我们 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场火灾。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个火炉的炉膛。从人们的嘴里喷吐着火焰，他们的脸奇特异常。这巳不再是人的形象；战士们个个成了一团火；这是混战 中的让人惊心动魄的火焰，双方连续不断的大规模的杀戮场面，我们不再描述了。因为只有长篇的英雄史诗才有资格以12000行诗句来描绘这次战斗。
这是婆罗门教所描述的地狱，而且是17种地狱中最可怕的、叶吠陀》称为剑林的那一种。
肉搏战开始了。短兵相接，手枪射击，刀砍，拳打脚踢。远处、近处、上面、下面，都滚在 了一起。屋顶之上、地下室内、酒店窗口上，无处没有搏斗的人影。1对60。力量是悬殊的。科 林斯的门面巳经被毁了一半，被弄得面目全非。门窗都变成了大黑洞。博须埃被杀了，弗以伊被 杀了，古费拉克被杀了，若李被杀了，公白飞在扶一个伤兵时一连被剌刀捅了三下，胸部被穿 透，朝天望了一眼，绝气了。
马吕斯在坚持战斗，他浑身是伤，头上像盖了一块红色的手帕。
唯有安灼拉没有受伤。但他没有了武器，于是，他向左右伸手，旁边的人见状，便把自己的武器递给他。他原有四把剑，比弗朗索瓦一世在马林雅诺时还多一把。但现在只剩下半截了。
荷马记载说：“住在快乐城阿利斯巴的特脱拉尼斯的儿子阿希勒被狄俄墨得斯所杀；特来梭 斯、奥菲提奥斯、埃赛普、水神阿巴巴莱以及无可指责的布科里奥的儿子贝达希斯被墨西斯特的儿子所杀；乌利西斯打倒了贝谷斯的毕第特；安提罗科打倒了阿培来；波里波特斯打倒了阿斯第 耶；波里达马斯打倒了西兰的奥多斯；透克洛斯打倒了阿埃达翁；梅冈提奥斯死于欧里毕勒的标 枪之下；英雄之王阿伽门农，打翻了生长在波涛滚滚的沙特诺以斯河所灌溉的悬崖城市中的埃拉 多斯。”古代的英雄史诗，记载了埃斯勃朗第安用两端喷火的利刃攻打巨人斯汪蒂坡尔侯爵、侯 爵拔起城楼向这位骑士掷去的故事。在古老的壁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布列塔尼和波旁两个武装了的公爵，盔甲闪亮、头戴面罩、脚蹬铁靴、手握战斧，骑着披着银鼠马衣和蓝呢的战马冲锋陷阵的情形。布列塔尼的那位公爵冠冕上的两角之间有狮子的徽记。波旁的那位公爵的铁盔帽舌上装 饰着一大朵百合花。其实，要显示堂皇，不必像伊奉那样戴着公爵的高顶盔，用不着像埃斯勃朗 第安那样，高举着火炬，更无须像波里达马斯的父亲费来斯那样，费劲地从埃非尔弄来欧菲特王的礼物一一副好的甲胄。要表示堂皇，只要为信仰和尽忠而献身就足够了。瞧吧，这个天真的小士兵，昨天还是博斯或里摩日的一个农民，腰间别着一把短刀，在卢森堡公园照料孩子的保姆 们周围转悠；这个面色苍白的学生，这位用剪刀修剪胡子的金发少年，昨天还在专心致志地进行 解剖或在伏案阅读。但把他们两个弄到布什拉街口或卜朗什-米勃雷死胡同，让他们面对面站 着，向他们鼓动一番，一方为了旗帜，一方为了理想，他们就会激烈地厮杀起来。一个步兵，一 个外科医生，他们在人类搏斗大战场上的表现，绝对不会亚于到处是猛虎的里西君王美加莱，不 会亚于伟大的、与神明等量齐观的埃阿斯。
二十二步步紧逼
处于街垒两端的起义者的两位首领安灼拉和马吕斯仍然坚持抵抗着。但是，街垒中部，古费 拉克、若李、博须埃、弗以伊和公白飞巳死，其余的那些人巳经抵抗不住猛烈的攻势了。炮击虽然没有打开缺口，但使街垒的凹陷越来越深。这部分的墙顶巳被炮弹打塌，掉下来的碎石乱瓦在 残存的垒墙内外堆成了堆。这样，不但街垒之内有斜坡，街垒之外也出现了斜坡。这给进攻者登 上街垒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这对进攻的一方具有决定的意义。士兵们端着剌刀冲上来，其势锐不可当。密集的战斗队形 从硝烟之中出现在斜坡上。大势巳去。中部起义者的行列出现了混乱。人们退却了。
一些人心中燃起了一种不明晰的求生欲火。在这枪林弹雨之中，他们不想束手待毙。他们本 能地发出了惨叫声。人回复到了动物的状态。最后，他们看到街垒后面一所七层的楼房前。他们 见到这房子成了救生圈。但这座楼房是一堵墙。从上到下，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在敌人攻来之 前，那门，有足够的时间启开。只需一刹那就成了。开门就是希望，就是生命。进门之后，可以 从房后出逃。那里是大路，通行无阻。但那门却死死地关着。义士们开始用枪托砸，用脚踢，又 喊又叫，苦苦哀求，可是没有用。门始终死死地关着。在四楼的一个窗口，只有一个死人的头在 望着他们。
这时，安灼拉和马吕斯，另外还有七八个人聚在一起，飞快地跑过去保护他们。安灼拉向士 兵们高声喊叫：“不要靠近他们！”一个军官没有听从，安灼拉立即结果了他。此时，安灼拉处 在街垒内科林斯的房前。他一手持剑，一手握枪，一边打开酒店的门，一边拦住进攻者。他大声 呼唤着那些绝望的人：“快走这里！”他用身子作掩护，独自一个应付着一营敌军。大家冲了进 去。安灼拉挥舞着他的马枪。此时此刻，那马枪只能顶一根棍子用。他耍的是“盖蔷薇”，以此 挫败四周向他逼来的剌刀。他最后一个进了门。这时，可怖的一刹那出现了 ： 士兵们进门，起义 者关门，门被关得如此之猛，以致一个手把住门的士兵的五个手指一齐被挤掉了！
马吕斯留在了外面。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锁骨。他感到一阵晕眩，身子倒向地面。当他闭上 眼睛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是珂赛特的身影。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拖住，他的最后感觉 是：“我成了俘虏。我被击毙了。”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安灼拉逃人酒店后，见没有了马吕斯，以为马吕斯被打死了。但此刻巳容不得他考虑许多。他闩上门闩，插上插销，把插人锁眼的钥匙转了两下，并上了挂锁。这时，外面在猛烈地砸门，士兵的枪托，工兵的斧头，雨点般打着那门。进攻的士兵聚集在门前，开始攻打酒店。
外面的士兵充满了狂怒。
炮长的死巳将他们激怒，更糟的是，在进攻前几小时，士兵中流传着起义者虐待俘虏的说 法，说酒店里就有一具无头士兵的尸体。这种谣传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后来发生的特兰斯诺南街的事件，就是谣传引起的。
门被堵住后，安灼拉向其他人说：“我们死也必须让对方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罢，安灼拉向躺着马白夫和伽弗洛什的长桌走去。黑布之下是两个笔直僵硬的形体，一老一少，两张脸在皱起的、冰冷的裹尸布下面隐约可辨。一只苍老的手从裹尸布里垂了下来。
安灼拉弯下腰去，吻了那可敬的老人的这只手，头天晚上他吻过了他的额头。
一生之中，他仅有这样的两次吻。
我们要简述之：街垒之战可与底比斯城门之战相比，酒店之战又可与萨拉戈萨之战相比。抵 抗是顽强的。进攻的一方拼命厮杀，不给战败的一方任何生存的机会。絮歇说：“投降！”而帕 拉福克斯回答：“炮战后拼剌。”于什鲁酒店遭受突击时，任何一件东西都成了武器。石块暴雨 般倾泻在进攻者的头上，而进攻一方由于遭受可怕的伤亡而怒不可遏。他们以越发猛烈的攻打回指1834年4月14日政府军血腥屠杀特兰斯街垒起义者的事件。
答地窖和阁楼的射击。酒店被攻破后，一场疯狂的屠杀立即开始。这是一次斩尽杀绝的杀戮。他 们冲进酒店，被门口的门板绊住，在底层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盘旋式楼梯巳被斧头砍断，横在厅堂。几个受伤者刚刚断气，所有未被杀死的人都集中到了二楼，从楼梯的洞口，猛烈地向 下开火。发射的，是他们最后的子弹。子弹光了，这些濒于死亡的猛士不再有任何弹药。他们每 人手中都拿着两个瓶子一这是安灼拉储备的（我们前面交待过）。这易碎的骇人的粗棒，成了 他们最后的武器。瓶子里装的是镪水。我们要如实地讲述这种凄惨的残杀。可叹这些起义者，这 些被围者，对武器巳经丧失了选择性。人们不顾阿基米德的声誉使用了火硝，不再考虑巴亚尔的名声使上了滚烫的松脂；战争本就是恐怖的，不存在选择的问题。虽然机枪在这样的环境中失 去了它应有的威力，然而它的杀伤仍是惊人的。天花板洞口边很快堆满了尸体。长长的血河流下 来。声音嘈杂得无法形容。在这紧闭的空间里，火热的浓烟黑得犹如深夜。它的恐怖程度巳非笔 墨可以描述。这是地狱中的搏斗，巳无人性可言。这巳不像荷马，是巨人对巨人，而像密尔顿和 但丁，是恶魔的进攻，鬼魂的顽抗。
这也是一种英雄主义一残酷的英雄主义。
二十三俄瑞斯忒斯空腹，皮拉得斯烂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