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彭城最为风雨交加的一夜。
天空中的雷鸣电闪像是天公的怒号,一声声地呵斥着他的子民。闷雷滚滚之后,便是风雨大作了。
“老奴对不住殿下,这房子年久失修,又漏水了……”满头大汗的冯贞赔着不是,“连忠,你去修补修补屋顶。”
冯连忠满脸难色却不见动弹:“阿姐,整间屋子里连片瓦都找不到,要怎么修补?”
“都不要吵了!”世子刘昀拍案。或许他才是目前最有资格烦恼的人。父王征战在外,凶多吉少;妻子难产,祸福难料。
不远处传来女人痛苦的叫喊声,阵阵不绝,正是刘昀那躺在厢房中的妻子,楚国的世子妃。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夜晚,刘昀会迎来他的长子或长女,而楚国会迎来一位新的王子或公主。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于国于家,这个生命都来得不是时候。
“璋为喜,瓦为祸。”刘昀还记得数月前那个前来楚王宫拜谒的方士如是说。他问方士做何解,方士道:“若天降麟儿,则能解国运之忧。”刘昀心里没了把握,又问:“若得一女,会有什么‘祸’呢?”方士笑而不语。
刘昀的额头上已布满了汗珠,只期待世子妃生下的是个小王子,好解一解“国运之忧”。
冯家姐弟的宅子,是他们入宫前居住的地方。
或许是太久没有人气了,整幢房屋内的蛛网和灰尘在老宅的年龄上又添了一笔。房间简陋,陈设简陋,屋内的人亦是穿着简陋。这几个月以来,刘昀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自己的父王被吴王策反去攻打汉廷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隐隐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不过,先是从钟鸣鼎食沦落到布衣,又从布衣沦落至此,他还是觉得一时不能承受。
刘昀的贵族生活终结于这场征伐。
为了筹集军费,楚王宫中的开支一再削减,连贵为世子的他都要节衣缩食。眼看着父王兵败如山倒,他们才撤出了那美轮美奂的王宫,仓皇逃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阴湿着的除了菌类旺盛繁衍外没有一丝生命痕迹的地方,这个下人曾经居住的地方。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不躲这一时,恐怕等不到长安的汉军来攻破楚国,饱受压榨的百姓也要冲进宫去,把他们这群贵族吃干抹净,不吐骨头。
哗——
一道闪电伴着惊雷从漆黑的夜幕中划过。
“急报!”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士卒一头扎了进来。
“说。”刘昀已急不可耐了。
“王,王……王,殉国了。”
刘昀两眼一黑,差点倒了下去。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让他如此猝不及防。
冯连忠和冯贞跪了下来。
为人臣,他失去了国君;为人子,他失去了父亲。
“给我传令回去,不论如何,把王带回彭城。我要让王叶落归根。”刘昀强忍着声音的颤抖,故作镇定。
不知疲惫的士卒“喏”了一声,便又复闯进倾盆大雨中去。
又一道闪电!
似乎比方才的更猛烈了。闪电映白了半边天,恍若白昼,也把刘昀的脸照得惨白。
世子妃的叫喊声逐渐衰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婴儿响亮的啼哭——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旧的生命逝去,就总会迎来新的。人世更迭,不因其他而转移。
产房乃污秽之地,可刘昀还是不顾礼法闯了进去。冯贞示意弟弟在外面等着,自己跟着世子进了产房。
血腥的味道!
侍女和稳婆两手是血,世子妃的榻上一片殷红。
年幼的冯嫽手上抱着新生的婴孩,脸上全是惊悸。
“世子妃怎么了?”刘昀走到她的塌前,呆滞地看着榻上一动不动的人。
稳婆和侍女把头垂得更低了。
刘昀看到了她们手上的鲜血,一怒之下,一脚把稳婆踹翻在地:“问你怎么不回话!世子妃她怎么了?说!你是不想要命了吗!”
“阿嫽,快把小王子给姑姑……”冯贞伸出手来,在冯嫽眼前晃了晃。冯嫽木然地将婴孩递与了冯贞。
冯贞拔开裹着孩子的麻布,怔怔道:“世子,不是小王子,是小公主……”
一只大手捏着孩子的脖颈,将孩子提了起来。婴孩的啼哭声更响亮了。
“世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冯贞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是刘昀的奶娘,刘昀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深知刘昀秉性纯良,可现如今竟要亲手掐死自己的女儿。
刘昀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方士的话:“璋为喜,瓦为祸。若天降麟儿,则能解国运之忧。”他翘首以盼的长子竟然成了个女婴,非但没有解国运之忧,还克死了国君和世子妃。
“世子,快放手!”
刘昀没有放手,反而加大了力道:“让我亲手解决了这个祸患……”
“放开……孩子……”
“是世子妃!”冯贞惊觉世子妃并没有仙去,反而苏醒了过来,便趁刘昀不留意夺下了女婴,将她放在怀中抚摸。
“爱妃……”刘昀的眼睛热了,跪坐在她便,握起世子妃那无力的手。她腕上的脉搏,几乎消失。
“照顾好女儿,臣妾,别无所愿了……”世子妃缓缓闭上了眼睛,入睡一般安详。榻上的血迹有些干了,颜色也越发深了起来。她就这样停止了呼吸,终于可以把国仇和家难抛于脑后,安然歇息了。
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冯贞望着怀中的女婴,他们一夜之间已经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这个生命是他们唯一值得慰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