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的猜测甚是徒劳,即便曾有的一些怪异现象不过是冰山一角。写给我的信、空纸烟盒里飞出的,成千上万发亮的昆虫、还有不可思议驯服的麻雀、装着幼小蜈蚣的小瓶子、以及术士班原的书等等,宛如一层迷雾蒙在我眼前,促使我迫不及待的拨弄,想尽早见到樊小山,解开所有的疑惑,使之真像大白。
天开始泛灰,空气中的湿度越发加重。远山的峦影在雾中模糊,南方的天,尤其是绵绵细雨的时候,云层厚到绝望,看不到一线的亮色,加之黄昏来临,压制着远望的视线,令人窒息。
大巴过了山上的垭口,车窗上雨水细粒被风吹成褶皱,瞬间在玻璃表面化成雾气。雷马屏快到了,雨也停了,但气温应该没有回暖。
我第一次到雷马屏,也是第一次去监狱,复杂的心理足以让我产生出太多猜想。往往发怵和畏惧的不是去到了什么地方,恰恰是到什么地方之前的猜想更令自己害怕和不安。
雷马屏监狱始建于1952年,由时任西南局第一书记邓小平亲自批准。它地处四川与云南交界的小凉山彝族聚居区的雷波、马边、屏山三个县的结合部,绝对算边远山区。解放前这里是烟匪盘踞的地方,国民政府和军阀都无法剿灭匪患,直到解放后才彻底肃清。
这里是一座天然的监狱,只有一条公路与外面世界相通,后面是豺狼虎豹出没的原始森林,加上一条水流湍急,暗礁横生,任何人都不可能泅渡的金沙江。我提着行李从车上下来,有意识的环视一番四周,这种自觉性的警惕是一个人来到陌生之地的本能。乌云挟裹着夜色从头顶往山边亮处侵占,白昼的光明脆弱的挣扎,我仿佛听到一种无奈的呻吟,哀怨的面对越来越像铅块的黑夜。
离开车站没走几步,路边三三两两的蹲着几个年老的彝胞,苍老的脸油黑,看上去饱经风霜。他们吸着竹筒水烟,目不转睛,那烟头一闪一闪,衬着散开的夜幕显出几许怪异。我感到他们看我如同审视天外来客,令我浑身不舒服,一点不自在。
我只顾观察四周,忽略了眼前。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挡在我的面前,没来得及反应便与黑影撞在一起。力量不算大,我和那黑影都无大碍只是肩头隐隐作痛,行李脱手落地。我定睛一看,只见被撞的黑影原来是位衣着褴褛,身形弯曲的驼背老人。昏暗的路灯下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整张脸有种狰狞的表情,最为突出的是大嘴里外凸的黄牙。我们相撞的力量不大,驼背老人只是往后退了几步,颤颤的抖抖便在地面积水中稳住了脚跟。这时几个蹲着的老彝胞围了上来,以颇含仇恨的目光盯着我,嘴里叽叽咕咕念叨着我听不明白的话。
我没动声色,警惕的提防着逼近的这几人,慢慢握紧行李的拉杆。我用力咳了几声,以此壮壮自己的胆。我担心与驼背人相撞不是一个意外,而是站到一个阴谋的谷口,稍不留意便可能坠入深潭无法自跋。这不是城镇,这是雷马屏。
驼背人摇摇头,几个老彝胞停住了脚步,只是冷冷的盯着我。
"对不起!"我真诚的道歉。
驼背人摇摇头,冲我难看的笑笑,我仍旧只看清了他满口的黄牙。
他低沉地说,声音格外的沙哑:“看人?”
“是”,我说。
“来晚了!得住一晚上,明天才看得了。”驼背人边说边移动脚步朝我逼近。
“哦!”我没再说其他的话。
他打量一番故作镇静的我,把嗓子压得更低,而且增加了神秘和威胁的语气:“你撞了我,是你不对,我没倒在地上装死就是对你最大的好。现在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赔偿我两千元的损失费,二是到我指定的旅馆住宿。赔两千元干脆,只是贵了点,住宿便宜,但时间长些。你也可以耍横,两样都不选。不选的结果就是我和这些彝胞老哥们纠缠着你讨说法,这是雷马屏监狱外,我们的地盘,你就算是强龙也压不住地头蛇。报官,这政府也要替我们这些弱势群体说话呀!赶紧选择,给你一分钟时间,一分钟后我就倒地开始装重伤,周围的人是证明。”
果然是圈套,基本上算明目张胆的敲诈,连点遮掩的东西都没有,简直毫无顾忌,让你清清楚楚的吃亏倒霉。面对驼背和他的朋友们,我除了无可奈何别无办法,我选择了支付两千元的赔偿。令我万分惊诧的是他们拿到我的钱没有作鸟兽散,而是不慌不忙的进行了现场分赃,尔后优哉游哉地离去,既没有羞耻更没有胆怯,反倒是我这个受害者忐忑不安。
边远的山区原以为应该是最后的乌托邦,殊不知它的开放度与堕落度已经与现实社会接轨。做贼没有错,错的是不做贼的人;生存的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能生存。
驼背当着我的面清点完赃款没有马上离开,他分得最多。我本想冲他语言暴力,转念思衬反觉得有些娘娘腔,倒不如平息絮乱,就算蚀财免灾吧!
驼背朝我露出得意和狰狞的笑,黄牙缝里喷出唾沫,臭味四溢。心理和生理都差点让我呕吐。“算你是个明白人,也是个爽快人,老子送你一个警告,白送你。你要小心,你去看的人,就是监狱里那个人,姓樊吧!他是灾星,会给你带来大灾难,有可能有杀身之祸,劝你走,离开这里,要是明天见到他你就走不了啦!他会死,他的仇家已经到了,老子没乱说,真的。”他说完就走了,弯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听完驼背的话我如坠云里雾里,不知东西南北的方向。话的真假并不是最重要的,对我而言从他的口里能说出樊小山的名讳足以将我震惊。一个是高墙内的重刑犯,一个是江湖劣等骗子,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样的联系?驼背的警告是一种劝告还是一种恐吓?我双手紧紧抓住行李拉杆,大有慷慨就义之范儿。不论前方是怎样的凶险,我将义无反顾,只是猛地一下神经蹦得更紧而已。对未知我充满着恐惧,对未知我同样充满了好奇与兴趣。
最终我抱着试一下的心态找到监狱值班室,自然得到的回答是已经下班明天再来。
由于监狱的招待所全部客满,我只好出门选了一家私人旅店住下,简单吃了点东西便上床休息。早上还在北京,晚上就已躺在一家陌生的山村小店,一天的经历恍若进入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北京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产生出是否曾生活在大城市的错觉。
窗外吹着寒风,黑暗里的树影泛着幽冥般弱光,在窗面舞动,零星的雨象飞蛾扑火碰在玻璃上。我关熄灯,闭上眼想让自己入睡,其实闭上眼和睁开眼看到的没多大区别,一切全是黑色。心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这声音和偶尔窗外传来的风声是死寂中最具活力的响动。时光仿佛倒退了许多年,让人怀疑眼前场景的真实性。权当是在梦中,这样我便有了苏醒的希望,有希望才能有勇气。迷迷糊糊我开始进入睡眠状态。
也许是舟车劳顿,精神紧张,过度疲倦反而导致部分意识始终不能彻底休息,保持着朦胧的清醒。隐约之中我仿佛听到从很远的方向传来几声报时的钟响,我无力去判别这是真实还是幻觉,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半梦半醒。钟声由远及近,传播的速度很慢,周边的空气好似随声波颤抖。寂静的深夜,黑暗得阴沉,混淆着虚假与真实。
我平躺在床上,渐渐的背心正中的一点开始发冷,逐步扩展至铜钱般大小,一股股阴冷的风从背心穿过身体。我连忙摸摸身上,保暖内衣严严实实的裹在身上,被子也盖得密不透风。抬起身体摸摸床垫,无一丝缝隙。风明明又是从床底往上吹的,一旦躺下,背心那部位又感到冷风在吹,依旧只有铜钱般大小的面积。侧卧身子,那股床底吹来的冷风便吹到腰以上的部位,仍旧铜钱般大小的面积。可以肯定不是身体内的过敏反应,确确实实是外界的风。
我起身趴着往床下看,什么也没看见,我又躺下,那风依旧吹。我伸手拉灯线,咔嚓的一声灯线拉断了。我趴在床上把头再探下床底,我终于看见了床底的东西,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黑洞洞的床底下摊着一具人体骷髅,惨白的尸骨与周围的黑暗形成恐怖阴森的对比,骷髅头仰着往外吐气,明显见到气体中的寒雾。这就是邪风的来源。我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翻身下床,根本来不及穿上外衣,跪在地上试图看得再近些,在清楚一些,对寒冷的感觉早已抛之脑后,周身上下冒出冰凉的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