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燕台雪。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卫林温和地笑笑,面容俊朗,右颊若隐若现着一个酒窝。
奇怪吗?也许吧。父亲说,十六年前燕台上直直撞入他口中的那团雪砸得他至今喉中森凉。
本该是很恩爱的一对夫妻呢。
那年,燕回城下了数十年罕见的大雪。燕台赏雪,煮酒烹茶,佳人在侧,指点江山。燕回本以为他的一生也便是这样了,守着他的若儿,他的燕回城。
谁料谈笑间寒芒忽现,大雪深处银色利器悄然翻出凛冽杀机。他一时闪避不及,拉了妻子作挡。一霎间玉屑纷扬,血色铺天盖地。一抹嫣红溅上台边斜逸出的一枝梅花,竟似春色微微。
旁人讳莫如深,燕台雪却从父亲醉酒后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很多。比如燕台那场大雪,比如十六年前饮血的暴雨梨花针是天岚城梨花冢的绝技——她的外公天岚城城主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原不是这样的。燕回一死,燕回城必乱,天岚城便可兼并同为四城之一的燕回城。可有了那一挡,有了那淬炼于西凉毒火,浸过天岚雪山梨花水的九十九根暴雨梨花针。
他又一次醉倒在城门前。
“悔吗?”燕台雪俯身轻声问他,带着莫名的快意。
他忽而睁眼,目光灼灼,清朗一如二十年前的燕回公子。“不悔。我自有我的责任。”他燕回这一生,唯一愧对的,只有若儿。
她不懂,不懂他的责任,也不懂他在母亲死后不过一年就求娶青溟城主的妹妹之后,还能年年醉倒花间,在母亲坟前厚着脸皮一遍遍说着燕回爱若儿。
“溶溶。溶溶。”自母亲死于燕台,她久久未定的名字有了着落后,再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小名。只有顾长安,固执地唤了一遍又一遍,生生将她从垂髫总角叫到长发及腰。
顾长安是内定的下任城主,父亲的继承人。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顾长安终有一天会娶她。她也曾偷偷幻想自己披上大红嫁衣的样子,并为之暗自欣喜——那个人,是顾长安啊。那是她十六年来黯淡生活唯一的柔软春色。微微的,微微的,悄然浸染她的心。
直到有一天,顾长安领着一个衣着破烂的丫头回来,极认真的告诉众人::“他要娶她。”
云下是个实实在在的小疯子。穿得像个乞丐,却成天乐得像个疯子,总有法子让别人笑。便是燕台雪,也无论如何都对她生不出厌来。可她同样无法喜欢云下。
自云下来到城主府,上至父亲,下至洒扫下人,都对她怀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喜爱。她总是眯着眼睛没心没肺地笑,和谁都相处得来。燕台雪站在角落,看众人微笑着亲切地唤她“云姑娘”,看顾长安的大掌把云下的头发揉得一团乱,眼神专注,如同他唤“溶溶”时的深沉热烈。
顾长安大婚的那天城主府张灯结彩,很是热闹。毕竟他是燕回城少城主,婚礼也是筹备了好一段时日的。
他一袭红袍,更衬得眉目疏朗,风流蕴藉。燕台雪同他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突然轻声唤她:“溶溶。”声音中带着一丝奇异的企求。他低头望向她,眸中神色晦暗,悲喜难辨。
她心中冷笑,他在怕什么,怕她一时意难平去闹他的婚礼吗?
可是,他们之间原本就是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啊。不过她自作多情。
“顾大哥。”她不由轻轻笑起来,抬手去抚鬓角,顾盼间已然有几分少女的清丽妩媚。顾长安伸出手欲落在她发上,她笑着旋身躲过,孩子气的神情像极了幼时赖到他的糖葫芦的得意,裙摆跃起的一点天青色堪堪掠过他大红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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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真愿意?”燕回转身,声音中暗含一丝喜色。
“我是燕回城的子女,自当为它尽一份力。”如今燕回城与天岚城暗流涌动,若能借联姻与实力略胜其他三城的眀隐城结盟,便能孤立天岚城,立于不败。
半年后。
燕回城主之女远嫁眀隐,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燕台雪微微阖上眼,耳畔鞭炮不绝,人声熙攘,幼童嬉闹,成人议论祝福声交织成一片。再见,燕回城。再见,父亲。
再见,顾长安。
燕台雪永远不会知道,十年前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胖子,曾趴在墙头看着秋千上的她荡起又落下,一颗心也随之高高抛起又重重坠下。
她侧着脸对着顾长安笑的灿烂,眼里聚了漫天的星光,身后百花亦微微失色。
十岁的顾林尚处懵懂,他只是久久注视着秋千上的身影,看顾长安的手掌落在秋千上,落在她的发上,偷偷幻想推秋千的是他,她笑着的眼神只落在他身上。该有多好。
如果都是他的,该有多好。
盖头被掀起的时候,燕台雪隐约听到一声近乎叹息的呢喃。
“溶溶。”
卫林无声笑开。
窗外,一点春色自隐秘处探头,只带一声殷雷便席卷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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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城主呢?”云下阖着眼搂着怀中的婴孩问道。
绿儿支支吾吾,只作不知。
她也不再问,轻声哄着半睡的孩子。这偌大的城主府,面上都是和和气气,好似对她喜爱得不行,私心里却将她当外人,防得紧。
顾长安回不回来,在哪里买醉,又同她有什么干系?这一场夫妻,也不过是一个约定好的骗局。她过她的安稳日子,他有他的自在生活。侥幸挣来一个孩子,已是意外之喜。
她曾异想天开让顾长安日久生情,处处小心讨好,最后甚至用上催情香,终究不过一场空。
既然如此惦念他那个好妹妹,又何必让她远嫁?面上一派情深日日买醉,还不是将摇月馆的花魁睡了个遍。这些人,也不知在谋些什么。
她侧身望着安安静静一众奴仆,揉了揉发僵的嘴角。
罢。明日起,不必再笑。
人心捂不热。往后这深庭幽冷,她也只有这个孩子了。
千里之外。城主夫人望着又一次醉倒在亡妻墓前的丈夫,忽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