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她又回到缅甸。
东南亚开始进入暖春,雨仍是下个不断,淅淅沥沥,密透似一张张满天地的大帘。她和本地土著居民杂居在一起,出门时,总是披厚厚的雨毡,遮住大半张脸,在淅沥的小雨中,行色匆匆。
谁也不知道她是谁,来自何方。在这个虔诚信佛的国度里,居民们看起来都很朴实善良,遇到好奇的山民,会停下来,用当地土话和她交流,她听不懂,立在那里,肥大的雨毡挡住了半张脸,她笑容很浅,很温和,双手合十,用她以为最适宜的方式表达和善,微微鞠了一个躬。
虔诚的佛教徒也回礼,在雨中鞠躬问候。在佛光普照的大地,只有虔诚的心是能交流的,错肩而过,她在佛光下踽踽独行。
“君子远庖厨,女子远江湖”,这是穆枫在三藩时常对她说的话。她深知穆枫的意思,他不希望自己干涉太多世家的事,家族和生意,他都会处理好,身为穆太太,只要倚靠他,做她的太太,享她的福。
褚莲自认没有精力去管蝇营狗苟的江湖事,她这次孤身一人回到东南亚,是为了寻一个人。其中自有因故。
莫斯科郊区白家庄园的枪声离她渐远,她几乎快忘了那天发生的事,——但危机终归是化解了,易家、白家、穆家、许家、张家都在,没有理由还能让“他们”猖獗。至于乔装闯进俄境对着白家大宅疯狂扫射的美国佬到底在想什么,她根本无需知道,穆枫、张风载、白斯年、许谦益都会操心,轮不到她担忧。强大的世家阵营,在莫斯科齐聚,仿佛又回到了老一辈世家鼎盛时代,黄金家族的身姿,只会在绵密不透风的枪声中愈加光显。
百年老家族的荣誉,是腥风血雨里泡出来的。战则黄袍加身,彰誉四域,退则白骨成堆……或者,根本退无可退,根本,不会退。
住的稍久了,连山里居民都认熟了这张脸,一路小行过去,能碰见好几张熟脸——她虽然叫不出名字,但至少是眼熟的。
这个奇怪的外国人,出门总是披着厚厚的雨毡,几乎看不清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让人感觉到温善,路边有山民朝她打招呼,她总是笑着双手合十,微微点头,善意地让开一条路。
后来,有大胆的小孩子会主动上前跟她说话:“你是越南人吗?”她笑着摇头,小孩子用蹩脚的英语又问:“那你是哪儿来的?老挝?柬埔寨?你……听不懂我们的话……。”
“华人,我是华人。”褚莲笑了起来,心里在说,其实是我不太听得懂你们的英语呢。
“华人?你一个人?”
“我是来找人的……。”她双手合十,点头:“找一个孩子……。”
“孩子?”那些肤色黝黑的小孩子显得很热情,也很好奇:“和我们一样大?”
褚莲摇摇头:“比你们更小一点,他可能在家里过的不太开心……所以离家出走了!他说要来寻他的妈妈——他太想念他的母亲啦!可是,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妈妈已经过世了……我想,一个五岁的孩子是没有办法一个人走那么远的,家里人都很担心他。”很漂亮流利的英式英语,她说的很慢,尽量顾全那些孩子,希望他们能听懂。
“唔,那是很可怜……妈妈没了呀!”孩子们若有所思。忽然有一个年纪偏小的男孩抬起头问她:“你不是他妈妈?如果不是的话,没有人愿意跑这么远来找一个叫人讨厌的孩子的……。”
褚莲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她并不明白小男孩为什么要这样说,疑惑着:“可是,他并不叫人讨厌呀!我们都很喜欢他……。”
“不不,”男孩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连连摆手,“离家出走的小孩,不都很让人讨厌吗?我妈妈就是这样说的……。”
褚莲笑了起来,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零的硬币,像发糖果一样散给他们:“拿去买点汽水吧……。”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还欠那些小孩子一个答案,便笑着说道:“我不是那个小朋友的妈妈,我只有一个女儿,”她笑着伸出两根指头,在提起妍妍时,连眼底微亮的光都软了下去,“她才两岁。”
小孩子们抓了硬币,一哄而散。她双手合十,微笑着送别,弯腰的时候,雨毡帽檐垂了下来,遮住了她半个额头。
多雨的东南亚,此时又飘起淅淅小雨。
领头一个看起来很活泼的小男孩突然回头,朝她挥手:“嘿!女士!你们家离这里很远吗?那个小孩一个人跑过来会不会很危险?”
那样善意的目光让她不忍说谎,她笑着轻声说:“我家……在加利福尼亚……。”
“喔,那是很远,”那孩子若有所思地挠头,“可能比金边还远哦!”
柬埔寨金边……真是有意思的孩子。褚莲挥手,大笑了起来。
莫斯科郊区的白家庄园,是白斯年当年斥巨资请来著名设计师修建而成,难得的配上他恶俗的品味,还能勉强做到迎合世家诸公子的雅痞风好,这处庄园,为世家少爷们闲时度假别居提供了一个相对清静的住处,媲美雅斯纳亚庄园的奢华与美好,却在数天前的一场交锋中,几乎毁于一旦。
他站在二楼外阳台上,看着檐下长廊四处小门布满弹孔,闷闷地抽着烟,暴发户似乎心情很不好,尽管临时从莫斯科调来的建筑师已经着手开始对庄园的修复工作,但他还是很不悦,……那帮美国佬,真该死!
毁了他的庄园,就跟夺走他的初恋一样叫人暴躁——但他深知这心思只能暗地里想想,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因为……
Cindy慕最近看他特别紧!
他发现自己对待女人的窝囊程度几乎要和穆枫媲美了,不愧是难兄难弟,真是……以后嘲笑穆先生时,似乎不免会心虚。
夏芊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他淡淡瞟一眼,又收回目光,那女人最近练的愈来愈自来熟,居然主动和他打起了招呼:“穆先生身体不太好,又碰上那天的事……我想,可能回三藩会比较安全……。”
听这意思,是在讨他的应允?白斯年笑了笑:“三藩恐怕早就不姓‘穆’了吧,你哥敛财敛权,效率都很高……。”明显带有嘲讽的意思,夏芊衍不由一愣,尴尬地笑笑,说:“那些生意上的事……其实我也不太懂,哥哥说好,穆先生说好,我就觉得是好的。我一个女人……能懂什么呢?”
白斯年没想故意为难她,但她那早八百年把自己撇清的态度让他心里很不爽,白斯年一不爽了,自然要找人撒气:
“梓棠的身体怎么会垮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我很久没去三藩了,可能不太清楚,但你不可能不清楚,”他余光扫过夏芊衍,说道,“这些事情,我不想追究——既然梓棠都有放你哥一马的意思,我插手也不得劲……我只想问你,”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冷,“你把阿季骗到东南亚去是什么意思?梓棠烧的糊涂,不问事,不代表没人看见——梓棠的意思是,把阿季送回三藩,我们做完了手头的事,就去三藩碰头。本来随队护送穆太太回去的人,已经安全离开俄罗斯内境了——你跟她说了些什么?阿季竟然甩开那么多人,独自在金三角滞留!”
夏芊衍看了看他,倒没狡辩:“我只是跟她说,家里阮太太已经过世了,留下一个小孩子,四哥又那么可怜……那小孩子不懂事,居然离家出走了!道上已经走了消息,那孩子不知落进谁的手里,已经被转移到金三角……。”
“你就说了这些,她就跑去金三角了?”
“不止,”她的诚实叫人害怕,“我说,是穆先生让她先去金三角等着,穆先生暗中有安排——她必须躲开大队独自去缅甸,这也是穆先生的意思,浩浩荡荡送穆太太回家的人一路去了三藩,早把明的暗的眼线全引去了三藩,她乔装离开大队,不是很安全?”
白斯年被她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冷笑道:“阿季这么蠢?她相信你胡言乱语,不会怀疑怎么不是梓棠亲口跟她说?”
“穆先生一直病着,神志不清的,吸那东西,只有我手上带了货,一直都是我伺候的,贴身跟我说几句话也不容易叫人怀疑,”她唇角也勾起一抹涵义深长的笑,“再说,白大哥又焉知这些不是穆先生的意思?”
白斯年一时语塞,要是真的圈中有圈,倒极有可能是穆枫出的主意,这样弯弯绕的风格,极像城府陡深的穆枫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