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一曲临尾,那声音终于愈来愈低,逐渐地听不见了。好似淙淙淌过小溪的细流,藏在二楼凸出室内露台的帷帐后面。有风吹过,终于将那曲子掐尾的声音彻彻底底吹散了。
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露台帷帐之后。清淡的气质,透着一股子落拓,他长身玉立,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终于出现在世家的地盘,家族里独特的气息与品位,一切都是熟悉的。就像每一晚入梦时,梦境带来的熟悉触感。他和自己过去的遇见,多少年来,只能在梦里。
醒来是一身冷汗。常常都这样。只有少年时候被噩梦惊醒的午睡,她会陪在自己身边,很惊慌地拍自己的背:“黎大哥,你怎么了?又做噩梦?”那时,她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子,皮得很,普天之下没她怕的事,却很怕他慌措醒来的午觉,一迭连声地安慰他。他握她的手:“思思,帮哥哥去倒杯水。”话音刚落,她兴奋地应着,呼啦一声便跑开了。
他总是想起少年时候的事情,从前养尊处优的生活以及那个早已湮灭在前尘往事中的老家族。张氏,张氏。溪口张氏,这四个字,于从前,是一呼百应的荣耀,而于如今,是他日日噩梦的根源与家族深恨。
他用另一个身份,如蝼蚁一般活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张家的光景,于他几乎已是前生。他差点忘了,他姓张,他曾经姓张……
只有那个女孩子陪在他身边,带着“前生”的记忆[1]——很多年前在北美家里,他作为张家的长子,代父亲接待过远道而来的朋友,一个退役特种兵带来的女儿。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阿季暑假时长居北美张家,正好和那个女孩子做玩伴,两人上天入地,在北美张家的避暑山庄中,度过了她们此生唯一一次童年时候的交集。
再后来,那个女孩子成为了他的太太。为了保护她,他甚至不敢亲口叫她一声“张太太”。他记得很多年前,他亲手将张家的记忆埋葬,抱着少女时候的她,想着再也回不去的北美,几欲哽咽:“不会有‘他们’,再也不会有‘他们’了……思思,我只有你,只有你。”[2]
那时温思懿明眸善睐,却眼见张风载眼中辉芒凋零如枯叶,那是一双再也不会笑的眼睛。
灰烬,余生都是灰烬。
此刻他站在二楼凸出的露台上,看着他心爱的太太膝上抱着白猫懒怠地坐在俄式贵族椅上看好戏。——他一手策划的好戏。这么多年的韬晦与隐忍,今天,反手乾坤。
只是下了一局棋,落子无悔,张风载活到如今,早已不在乎一切,掌势全局简单的如同在操纵为儿子买的遥控飞机。有妻有子,平生已足,其他一切于他,无谓是锦上添花,无谓是镜中看花。
黎清坐在下面,媚眼如丝。她一直都是这样漂亮,清清浅浅一笑,俱是风情。抬头看见是他,淡淡笑着。
他回应她的笑,比出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夫妻间的默契,用无声的动作,开了个玩笑。
穆枫早已攥紧了拳头。
白斯年这时就像钻进穆枫肚里的蛔虫,很清楚他要做什么。索性把自己的枪扔给穆枫,穆枫接过,只看了一眼,利索地退膛,几粒子弹像沙子一样从他指缝间漏出,弹在脚边。
铿——铿——铿——
刺耳的金属与地面碰撞声震的满室惊惶,穆枫却笑了笑,将空壳手枪重新扔还给白斯年……
他的沉默通常不代表和善。穆先生的沉默,向来意味着,北大西洋海啸将来。
他赤手空拳,眼神却是极为镇定的,慢慢走到白斯年身边靠近张传信的地方,抬手轻轻挥了挥,示意白斯年躲开。
白斯年求之不得,带着自己的人撤离。很快,中间让出了一条路,他和张传信直接对峙。
“穆……穆先生……。”那张传信昔日也是个狠角色,但上了年纪之后,连带着胆子也变小了,何况穆枫眼角凌厉,坐拥三藩穆家王座这么多年,时年二十七岁,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张传信对上穆枫的眼神,那气势顿时削了一半。
穆枫攥紧拳头,眼底再没有半分笑意。他忽然发狠,一拳砸在那老头子头上!张传信眼神懵懵,好似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投门客的故人,带来能让穆枫最恨的人彻底消失的好建议,竟然被这样对待?!
张传信不愧也是二十年前叱咤风云的人物,只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镇静:“‘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啊,穆先生!”他捧着晕晕撞撞的脑袋,有点狼狈。
暗讽穆枫不惜才,真是脸皮厚,穆先生当然脸皮比他更厚,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自然深知,小人的话,还是不听为妙。便冷笑道:“穆氏算周公,你算?就算是周公旦,也防不住叛徒心恶。我敞开门迎四方客,来的是才,自然欢迎!至于来的是你……我眼瞎,看不见张氏的下场?”
老家伙眯着一双聚焦的小眼睛:“穆枫,我瞧不懂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了……。”
“那拳头你懂不懂?”他赤手空拳,又挥一记,迎头砸上那老家伙的脑袋,张传信一闪,可不巧,那拳头不偏不倚地砸着他的眼睛!不多时,便乌青一块,圈着那眼睛的轮廓,好滑稽。
“你到底恨不恨姓张的?”张传信垂死不忘再问一句。
“恨。”他想都没想,很快吐出一个字。
“那……。”
“我恨不恨张风载,和你要不要死,没有直接的关系,”他笑了笑,“甚至可以说,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是很讨厌张风载,那是因为张风载没有消息时,他们一致认为,他已经死了。加州穆先生再厉害,再狠,也没有办法做到从穆太太心里抠去一个死人的影子,褚莲想他,疯狂地想念昔日在张家的生活。他能怎么办?恨透了张风载!
可是现在,他活着。
他活着,就好办。这世上只有死人是不老不灭的,只有死人是永远鲜活美丽的,张风载只要没死,他就有把握赢回褚莲的心。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穆枫从来不相信,在褚莲心里,连一点他的位置,都没有。
“九叔,让我来。”张阅微站了出来。他眼底有黠光,身板却仍是柬埔寨少年的质朴,东南亚的阳光将他晒的太黑。少年冷冷笑了起来:“这个人,应该交给姓张的来剁成肉酱,不劳九叔烦心……。”
穆枫看他,让出一条路,很轻便地说道:“随意。”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人到陌路时,什么事都做的出来。那张传信此时已经知道自己八成八中了穆枫的圈套,穆枫假意和张氏幸存后人撕破脸,就是为了逼他们这些“投机者”现身,但他不明白的是……穆枫一向恨张氏人,从前穆氏在“那件事”上也是充当了狠角色的,根本撇不干净,那此时穆枫忽然站出来为张家主局,目的又何在?
穆枫腾出手来,不再理会那边的事,打了两拳,气也出了,心里舒畅好多。他转过头看白斯年,问:“风铨什么时候到?见见故人,”说着,眼睛似不经意地往楼上瞟,又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世家要在这里聚会了……家里老头子没我们能耐,憋着一股气就过去了,到底儿孙厉害!”
白斯年被他这话说的笑个不行,似乎品出了那么些别味的意思,故意道:“你很怕你家老头子?”
“怕也谈不上,他在的时候有点,我脾气是他给的,和他一样臭,念他是父亲,我不敢跟他动手,说起动手,早几年他就打不过我了!”穆枫悻悻笑道:“那是我,好歹我顾家很多年,早就没了顶头上司,你们谁家老头子还在的,气焰被压的死死的,像病猫!穆枫第一个看不过眼!”
“你说风铨?”白斯年笑着接道。
“姓易的那小子比你厉害!”
“这个我不争,他和老毛子做生意,不狠哪行?”白斯年笑着为自己打圆场。
是一对一的自由搏击。少年仗着年纪优势,稳扎稳打,才几个回合,张传信就招架不住,喘着粗气,张阅微没有一点要收手的意思,步步紧逼……
忽然,那个老头子眼中狠光一闪,绕过张阅微,直冲女眷来!他年轻时候也是混黑的出身,张家的元老,练就了一副好身手,胆子又大,反应极快,动作十分精准狠毒,一勾手,就将孕妇夏芊衍拖进了怀里,穆枫这边还没反应过来,那张传信已经掐住了夏芊衍的脖子!
夏芊衍惊的失声要叫,却被那老头子扼住了咽喉,威胁不许动,她只能尽力克制自己,默默地流泪,浑身都在打哆嗦。
穆枫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老头子垂死挣扎之际,扼住了一张牌!
原来是这样。真不枉自己……这一场排兵布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