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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弹劾忠贤

施凤来、张瑞图刚迈进乾清门外西首一溜平房的阁臣办事处,李国就道:“皇上撵了崔呈秀去了。”

施凤来坐到炕沿儿上,说道:“早晚的事,意料中的。”一面接过批旨看。

张瑞图叹口气:“先批个‘静听处分’,谁还不明白?杨维垣是咬住了呈秀,这已经是他三劾呈秀了,终是让他给鼓捣走了。他是要给自己翻身。”

“还好,”施凤来将批旨递给张瑞图,“皇上并未难为呈秀,温旨令乘传归,算是厚待他了,好歹弄了个衣锦还乡。”

李国递给施凤来另一份折子:“再看看这个,这是贾继春劾呈秀的折子,他捎带着连田吉、李夔龙和单明诩也一勺烩了。”

施凤来接过看,渐渐地额上青筋暴起,把折子狠命一摔:“单明诩一个顺天巡抚,碍着他一个太常少卿何事?他自己就是干净人了?就不怕人家劾了他?到底都抱着个什么心思!”

张瑞图捡起来打开看,可是说得够狠!说崔呈秀“说事卖官,娶娼宣淫,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弛,人禽不辨!”见崇祯批道“崔呈秀已去,其过不予追究”,便有些困惑不解,既准了他回籍丁忧,又宝马香车送他回去,既认他有过,又不予追究,皇上到底揣着什么主意?抑或根本没有主意?这样想着,可没敢说出来。

李国抓起一把大蒲扇呼扇了两下:“呈秀是不追究了,下面该轮到谁了?”

“谁?”张瑞图伸过脖子来。

“你和我。”

张瑞图瞪着眼张着嘴伸着脖凝住了。

施凤来道:“这要看厂公的造化了。只要他不倒,你我无大碍。我等不似呈秀,有血案在身,你我不过受施于厂公,唯恭唯谨,毕竟无甚大过。”

“也不见得。朝臣不敢倒魏,却敢搬动你我。虽无大过,却说不上是为朝廷做事呢。”李国道。

施凤来笑而不答,他也有一番心思没说出来,可比张瑞图看得明白:皇上是在等着直刺魏忠贤的疏奏!皇上如果从翦除魏忠贤羽翼着手,魏忠贤怎会看不出来?也就不会呆着等死,那无异于逼魏忠贤背水一战。要是从魏忠贤下手,便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但下面的事,必得有人首指了魏忠贤,才好掂出分量,才好做出来。如果没人敢参“九千岁”,皇上也不敢轻举妄动!

施凤来判断得不错,没过几天,邸报上就刊出了弹劾魏忠贤的折子。皇上既然将他报闻,就是要看朝上动静。

施凤来忙给张瑞图送去。

张瑞图见了邸报几乎失了魂,也顾不得许多,黑尽了天就去叩魏忠贤的门。魏忠贤一看张瑞图的哭丧相,就明白火烧到自己头上了。

张瑞图不等魏忠贤发问,就颤声道:“厂公,打到您老人家头上了!”说着拿出邸报。

“慢慢说吧。”魏忠贤坐下来。

“陆澄源、钱元悫、史躬盛上了折子,直对了您,皇上驳了他们,却把它明发了。”

“你先念念吧。”魏忠贤市井无赖出身,大字不识一篓,只能要张瑞图讲读。

头一份是工部主事陆澄源的:

比来士气渐降,士节渐卑,惟以称功颂德为事。厂臣魏忠贤服侍先帝,赞筹边务,拮据大工,亦大臣分内事,论功行赏,自有常典,何至宠逾开国,爵列三等!锦衣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先帝不自圣,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而厂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名书姓,尽废君前臣名之礼,至祝厘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誉之以皋、夔,尊之以周、孔,身为士大夫者,首上建祠之疏,以至市估儒枭,在在效尤。士习见衰,莫此为甚!

下面是崇祯御批:“厂臣魏忠贤经先帝简拔,托付至重,陆澄源不得胡乱比附!”

第二份是兵部主事钱元悫的,说得更狠:

呈秀之敢于贪横无忌者,皆藉忠贤之权势。呈秀虽去,忠贤犹在,臣窃以为根株未净也!陛下恐割股伤肌,徐图而未发,念先帝付托之恩,欲曲全其所信,而魏忠贤以枭獍之姿,供缀衣之役,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群小蚁附,势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几如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眉屋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钳结网。使先帝而早知其如此,亦必有以处忠贤矣。即皇上念其勤劳,贷之不死,宜勒归私第,散死士,输蓄藏,使内廷无厝火之烛,外廷无尾大之患。魏良卿辈,既非开国之勋,又非从龙之宠,安得玷兹茅土,污此彝章,自宜褫革。至告讦获赏之张体乾,锻炼骤贵之杨寰,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同,号称大儿之田尔耕,宁国契友之白太始,凡为爪牙,俱宜明暴其罪,或殛或放,而奸党肃清,九流清澈矣。

梁冀是东汉顺帝时的外戚权臣,鸩杀质帝,专擅朝政,大封梁氏一门为侯为官。

西晋名士王衍,惠帝时担任尚书令,八王之乱时使其弟王澄为荆州刺史,族弟王敦为青州刺史,并言“你两个镇守外地,我留京师,狡兔三窟”。

东汉灵帝时,宦官专权,外戚欲诛灭宦官,事泄,宦官曹杰、王甫挟持十四岁的灵帝,将外戚大族百余人处死,囚禁、流放数百人。

桓温是东晋简文帝时大司马,手握重权,专擅朝政,欲废主自立,一次请重臣谢安、王坦之到他官邸见面,想探一探这二人态度,二人已听说桓温事前在客厅壁后埋伏武士,不从即杀之,谢安坐定之后说:“大将兵马应在边关。桓公兵士为何在壁后?”桓温十分尴尬,只好撤去伏兵。

这数人都是朝廷死敌,加上人尽唾之的王莽、董卓、赵高、武则天,钱元悫的比喻可谓极致,崇祯批道:“钱元悫小臣,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

第三份是刑部员外郎史躬盛的,倒是工整得很,他说魏忠贤:

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

崇祯没有批语。

魏忠贤只觉得心中虚旷,身子轻飘,脚下失根。他心知这是皇上故意示他的,甚或这内容本就是皇上授意的,“他要送我上路了!”

“唉!厂公不与皇上亲近,致皇上动疑,惹功高震主之嫌,是厂公迟误了。”

“说不得了,他早疑我呢!”

“不过厂公勿躁,看皇上批旨,还是碍着厂公情面的,钱元悫也只是说‘念其勤劳,贷之不死,勒归私第’,并无戕害之意,崔大人不也就是罢官么?”

“那皇上封驳就是了,为何要明发?还是要咱家知道!”

“皇上似是要厂公知内敛,早抽身。”

“……哼!‘遍列私人,分置要津,阴养死士,陈兵自卫’,若果如此,还有他小皇帝今日?!”

“正是!”其实张瑞图心中比魏忠贤还急,钱元悫的折子写得明白,魏忠贤是“勒归私第”,那张体乾等却是“或殛或放”!魏忠贤各地生祠的碑文,多是张瑞图手书,忠贤败,瑞图必不免,所以他不避嫌疑,亲过魏府为忠贤讲读,就是要图计自救,“为今之计,只有面君自辩!”魏忠贤心中忽悠一下。

子时初刻崇祯才站起身,想了想,又从案上拿了几份折子,这才离开文华殿。回到乾清宫,却见周氏在:“唔?你怎么还没睡?”

“妾不敢搅扰皇上。妾是来看看火道沟了没有,皇上炕上加了皮褥子没有。光指靠这些奴才,妾不放心。霜降了,皇上又日日晚归,也得自己注意着点儿。”

崇祯进了东暖阁,在案几前坐下,摊开折子:“你去睡吧,朕一会儿就歇了。”

周氏却在炕沿边儿坐下:“皇上不能终日价打熬自己的身子骨啊!”崇祯回过头来,只见周氏脸上泪珠闪亮,心中泛起一股柔情,起身走到周氏身边为她拭泪:“现在还不是随情恣意的时候。一个月前,朕接到三份弹劾魏忠贤的疏奏,朕批了两句话,将它上了邸报。朕的意思,一是要让魏忠贤知道他已为朝臣们所指。

“二是略示优容,让他以为朕还不想将他置于死地,知难而退,还有悠闲日子好过,一旦事权削夺,再无反抗之力,才好大张挞伐。

“三是暗示百官,朕心迹已明,诸臣应共讨国贼。

“四是三份奏疏还嫌空泛,有迹无证,朕要等待能够将魏忠贤一棍子闷死的弹章。但一月之内,虽是弹章迭上,却都是对着阁辅重臣的,朕相继罢免了工部尚书吴纯夫、太仆寺卿白太始、尚宝寺卿魏抚民和锦衣卫太监涂文辅、东厂太监张体乾等一批官宦,可直刺魏忠贤的言论却水止山空,这真使朕如痞亘胸,如鲠在喉。

“魏忠贤不去,阴魂难散,这些大臣还是首鼠两端,朕若株守原地,他就会逐步恢复啸聚同类之力。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新硎初发,一挫难再!”

崇祯轻叹一声,走回案边:“待整治了魏忠贤,朕才真正做得皇帝。但现在还是胜负各半,还不能懈怠。你先回吧。”

周氏盈盈起身,叹口气道:“还是悠着点儿才是。”说着走出去,对徐应元道,“皇上太过劳累,你们上点儿心,该增减衣服啦,该叫御医调进点儿冬令补品啦,皇上太拉晚儿,你进去提个醒儿,临睡前让皇上烫烫脚。有什么事及时知会我。听清了?”

徐应元笑着答应着:“这些事让娘娘挂心,奴婢真该杀了。前几日刚叫御医开了个进补方,今儿早上有点儿风,奴婢给爷加了件薄呢大氅,脚是每晚要烫的,只是爷没有不拉晚儿的时候,催得勤了,龙颜不快……”

正说到这儿,忽听崇祯厉声叫道:“徐应元,把吕图南给朕叫来!限他半刻钟赶到,不许耽搁!”

周氏和徐应元齐跑了进去,见崇祯怒不可遏地兜圈子。

周氏道:“徐应元,给皇上端碗莲子羹来。”再转向崇祯,“吕图南怎又气着皇上了?”

崇祯大声道:“浙江嘉兴贡生钱嘉征状告吕图南,说他弹劾魏忠贤的奏疏被吕图南退回了!他吕图南好大胆!”

“吕图南是何人?”

“小小的通政使!”

周氏沉吟了一下:“依妾看,事有蹊跷。”

崇祯猛回过头:“怎讲?”

“钱嘉征一个贡生,本无资格直接上疏皇帝,只能递到通政司,由通政司封进,身为通政使的吕图南不会看不到。弹劾魏忠贤的奏疏他退了回去,弹劾自己的奏疏他却呈了进来,他是何意?”

崇祯听着果然是这道理,气儿就去了一半。

周氏接着道:“皇上看看钟,已是子时三刻了,就是杀头的事也得明儿再断。再说深更半夜叫大臣进后宫也不成体统。”

崇祯心中对周氏颇为满意,自己心中急盼着弹劾魏忠贤的奏章,见被封了回去,就暴怒起来,也就想不细了。见徐应元端着碗进来,便道:“叫吕图南卯时二刻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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