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固然好听,但是你让他像张爱玲那样句句惊艳,老男人怕是做不到,张爱玲的口吐莲花是随时随地张嘴即来,小说里写一场半新式婚礼,老妈子女佣避着新娘子咬耳朵,一个说:“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另一个说:“还说人家呢,你新嫂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无端拿人家的厚嘴唇比喻猪嘴巴,还是老正兴的卤猪嘴——典型的张爱玲式刻薄,她甚至拿瓦窑来比喻孩子多的太太:“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窑’。”如果说幽默,“瓦窑”在这里绝对算得高级幽默,一般市民还真说不出如此有品的冷幽默——张爱玲还嫌不过瘾,后面又补了一句:“我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专制琉璃瓦的“瓦窑”、专补青天的女娲,张爱玲妙笔生花,早已让胡兰成五迷三倒,他说过张爱玲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文曲星,他也说过张爱玲是民国世界里的临水照花人——此话怎解?还是让人无法捉摸。张爱玲倒不以为然,她说:“一般的说来,活过半辈子的人,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一点独到的见解,他们从来没想到把它写下来,时过境迁,就此湮灭了。”她倒是不贪天功,以为自己没啥本事,不过就是烂笔头子勤了点,说过的俏皮话记了下来,如此而已,否则说得再好也等于放屁——不管你说过瓦窑烧瓦,还是说过女娲补天。
不容许晚婚的美貌
美貌是所有女人的梦想,美若天仙让男人朝思暮想,也是所有女人朝思暮想的事情。而此事若真的发生在美女身上,她转眼就会变得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这几乎是所有美女的毛病或通病——美女一向毛病多多。一般来说,她们大多偏早婚,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在她们看来,嫁人也得趁早——美女美到一定程度,就不容许晚婚,这也是形势所逼,求爱者“四面楚歌”,想晚婚又怎么可能?
做女人很不容易,做一名美女就更不容易,美貌为上天所赐,没有的话当然遗憾,若真的拥有也会麻烦不断。“丑妻家中宝”、“红颜薄命”,都是老祖宗的古训,经验之谈,所以张爱玲形容一个女人生得美时,这样说:“不容许晚婚的美貌”——她笔下的美女大多如此。张爱玲生得并不美,她没有那种“不容许晚婚的美貌”,作为一个女人,这多少有点悲哀——但她似乎并不善罢甘休,在服饰上、个性上下工夫,衣不惊人死不休,人无怪癖不可交——这样做的妙处是,她无论走到哪都吸引眼球,吸引男人。初次相见的胡兰成就被她吊足了胃口,继而爱上她。从骨子里来说,她才不想做一位善良贤惠的好女人,好女人的无奈她是心知肚明的,在小说里她这样写过:“‘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张爱玲的是非观在这里暴露无遗,男人们确实也都是如此,嘴巴会夸赞一个善良隐忍的好女人,但这种好女人往往被人们无视,而男人们的身体,更倾向于那些性感的风骚的美貌的尤物——希望她们放弃道德,完全沉溺任由他爱。男人的力量太强大了,正因为有如此强势的买方市场,所以妓女才层出不穷代代不绝。张爱玲又以她一贯的妙言来解释:“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毋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如此开放的想象,可能也只有身处老上海的张爱玲们才能有,事实上你永远无法满足她们食不厌精的胃口。身为新式女性,她对女性看得很透彻:“正经女人如有扮演荡妇的机会,必定也是跃跃欲试。”她还说:“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女的弱点她其实很鄙视,不管爱情或婚姻,在张爱玲眼里,任何涉及情感方面,都是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似乎在她潜意识里,一向有着对妓女的认同。小时母亲出洋,父亲常常会将青楼女叫回来,家里有宴饮有堂会,她兴奋莫名,看着两个雏妓穿同样衣服,“就如同生在一起”——甚至最正常的一夫一妻制婚姻,张爱玲也认为那不过是女人“长期的卖淫”。在《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对白流苏也这样重申过:“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从实质上来说,张爱玲并无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两个并无感情的人撮合在一起生儿育女,这里面很少有爱情的成分。男人以一笔彩礼甚至花园洋房、靓衣名车来换取对女人肉体的占有,越是美貌女人,男人付出的代价越大——
所以张爱玲才语出惊人,只是现在无法知道,她与胡兰成、赖雅的两段婚姻,是属于“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还是属于“长期的卖淫”?
绿色的玻璃“药瓶”
阅读张爱玲再一次验证了我的一个观点:优秀的作家应该是个优秀的诗人,优美的诗意不仅仅反映在他的生命体验里,也白纸黑字地写在他的文字里,像张爱玲笔下的“尘埃里开出花来”、“绿色的玻璃‘药瓶’”,它不是绝句,而是诗句——也许诗句与绝句可以等同。
张爱玲的诗意来自天生,也许与她姑姑有关,张茂渊的许多话不是诗也是散文诗,比如:“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比如有一天夜里非常寒冷,她急急地要往被窝钻,突然说:“视睡如归——记下来就是一首诗:冬之夜,视睡如归。”有一次洗头发,一盆水漆黑如墨,她对张爱玲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张茂渊从不写作,甚至阅读也得要张爱玲逼着她,如果她真要拿起笔来写作,怕也不在张爱玲之下,她与李开第的爱情就是一首苍凉美丽的爱情诗:1925年在赴海外留学的轮船上,她遇到热血青年李开第。半年后当李开第得知卖国贼李鸿章是她的外祖父时,马上离开她与另一位女同学闪电结婚。张茂渊将爱情埋在心底,60年不曾更改。“文革”时期,李开第被贬到里弄扫厕所,她用弹钢琴的手帮助他,并送去精致小菜。李开第的妻子去世时,哭着央求她嫁给他——两个80岁的老人,像年轻人一样欢欢喜喜举办婚礼,最后老天垂怜,让他们相守了12年——这是最真挚的爱情,所有真挚的爱情都是诗,其实爱情本身就是生命的诗篇,张爱玲说过的:“生命有它本身的图案,我们唯有描摹。”写作就是对生命的优美描摹,爱情就是生命的动人歌唱,每一个恋爱中的人都是天才诗人,生命中最盎然的诗意在爱的瞬间如烟花般绽放。
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爱情就是在硝烟中绽放的烟花,两个相爱的人爱到极致,生命便充满了诗意,张爱玲写道:“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刺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在她耳边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把穿绿色玻璃雨衣的爱人当成给自己医病的“药瓶”,奇妙的联想完全来自于天赋的灵感。白流苏在那个深宅大院里活得异常孤单,见到范柳原之后更加孤单,但是此孤单与彼孤单迥然不同。张小娴说:“孤单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由你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开始。”可是在张爱玲看来,男人与女人的爱从来是不平等的,“男人对女人的怜悯是近于爱的,一个女子绝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子,女人对男人的爱是带有崇拜性的。”此话用在范柳原身上倒是很贴切,用在胡兰成身上却未必合适,不过合适也好贴切也罢,只有当事双方心知肚明。
范柳原能将白流苏看成医治他心病的“药瓶”,这也再次证明了爱情的魔力,起码在这一时、这一刻是这样。在这里还得搬出张爱玲的话,她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深爱莫过于给她一个婚姻。”他最后当然给了白流苏一段最完美的婚姻,作为张爱玲的资深读者,我们也见证了这一对乱世男女的爱情苦旅。好在白流苏是个美女,所以他们的爱情特别养眼,还是张爱玲说得好,张爱玲说:“这张脸好像写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
含着珠宝在放光
张爱玲很早就这样说过:“你死了,我的故事就结束了。而我死了,你的故事还长得很。”这话无论用在胡兰成还是赖雅身上都不合适,张爱玲之所以说出这种沮丧的话,多半还是女人的身份在提醒她。
女人的名字是弱者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回答,当然我不否认有强势的女人存在,但是再强大的大女人,也不能抗拒铁桶一般密不透风的生存环境。张爱玲外表孤傲内心狂放,算得上一个强势女人,但她照样脱不掉像“黄袍加身”一样的命运逻辑。在婚姻的围城中,主动权从来都掌握在男人手里,即便到了张爱玲时代,男人照样揪住女人的小辫子死不撒手,雄性动物的控制欲即便随人类进化了数万年,也没有多大演变。反映在婚姻上,甚至唯独男子有开口求婚的权利——张爱玲说:“只要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够成为公平交易。”
想当年张爱玲眼巴巴地千里寻“夫”——这个“夫”是带引号的,他所有的承诺不过是一张不起任何作用的破纸片,像是男孩女孩过家家闹着玩。青芸看着就咯咯直笑,为此还吃了六叔胡兰成一个“板栗”——也由不得青芸不笑,因为那太像一个儿戏。就为了这份儿戏似的结婚仪式,张爱玲无师自通地学起了守寒窑的王三姐或送寒衣的孟姜女,一路跑到温州,妄想去掉那个“夫”字上的双引号,将夫扶正以正妾身。一路上虽没有眼泪巴拉,却也是眼巴巴的。可是胡兰成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声怒喝。后来她告诉胡兰成:“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着珠宝在放光。”如此虔敬低微的心态,差不多要将胡兰成当菩萨供起来,只有菩萨庙在朝圣的信徒眼里才金光闪闪,放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