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东方向的太子书房旁的左手第二间厢房。便是叶清婉居住之处。
细细回想着前世驳杂的记忆,叶清婉记得,这个五殿下,是极爱儒家礼仪和琴棋书画的。在皇子之中,也是出了名的醉心音律。
在这个世家不出,难能识字的春秋之朝,这些趣味无疑是贵人之好,琴曲音谱更是极少。因而,当叶清婉奔逃躲避肖知鹤之时,说出以琴谱交换,只求保命时,连锦瑟答应的十分爽快。
因此,也才能入住书房。
只是,她的身份地位,却是尴尬。
五殿下自幼美貌,乃是天下皆知的,世人皆言,五殿下若为女子,定然是倾国倾城一绝代佳人,虽是形容的不妥,可是却将连锦瑟的美貌,说的极其生动。
连锦瑟长得属于那种有些阴柔的,偏柔和的那种美,不锋利,却让人移不开眼的,世间少见的美男子。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在这里乱世之中,随时生死不由人的环境之下,贵女奴婢们,性格都是极其直爽的,敢爱敢恨,只图一个今日欢愉,不去想明日之事。因为明日,或许敌国就已经大军压境,或许她们就已经家破人亡,她们也随之颠沛流离。
在这个乱世生活,是异常辛苦的。不敢去奢望,不敢去想,所以,不少人的性格都是直接的,渔家女郎们若是遇见了喜欢的游荡侠客,一日欢愉也无不可,这个时代,贞操已然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而连锦瑟天生这般美貌,又雅人雅趣,举止之间自有风流,着实是让女郎们欣喜的类型,只是,连锦瑟一向是醉心音律,从不曾相近女色,加上他身份尊贵,他若是不愿,贵女们也只能扼腕叹息。
也曾有过大胆的女子,私自跑入连锦瑟的房间,将自己脱光了躲在榻上候着连锦瑟的。美人如玉,这般主动,理应顺水推舟要了便是,可是连锦瑟却嫌弃了,不但嫌弃,还将帛被卷起美人,十分温柔的抱起来,然后丢到门外,继续睡着他的。
都说他是有问题的,不然,已然弱冠之年,身边为何没有一个女子?不然,为何已为男子,却不曾碰女色一下?
饶是流言纷纷,言语恶毒,连锦瑟都依旧一意孤行,不予置否,像是在侧面证明着,流言所传非虚。
就算如此,公子风流,也招来许多摇摆桃花,只是连锦瑟却从来未曾亲近。
可是昨日的圣女节,叶清婉却冒出来,当着那许多人的面,投怀送抱,主动亲吻,连锦瑟却不曾发怒,半点都不曾,反而还将叶清婉带回家中,好生相待,还让这个女人成为他的书童,着实是匪夷所思。
因为这不可理喻,所以这叶清婉,便受到很多人的关注。
她虽是书童,可是却没有半点的实际地位,若说姬妾,她一个妇道人家,着实不可,若说奴仆,可是却也得了殿下赏识。这个身份,着实是尴尬的。
这一点,因着连锦瑟身居高位,不曾细细思量,所以忘记了的,这便是导致,所有人对她的呼来喝去。
两世为人,她还是第一次寻着皂角洗衣做饭,挑水缝补,活的真真如一个奴婢。只是叶清婉却没有半点反抗,低眉顺目,温婉的真如江南秀色,毫无攻击性。
她是明白的。她一个内宅妇人,若是太过张扬,必定会惹得更多人不喜,这些人,只是看连锦瑟对她有些不同罢了,这才会对她百般刁难,时日一长,定然会没了兴趣的。
连锦瑟还不够重视她,所以,她没有反抗的能力,也不能反抗。这世道之乱,贵女可以当街毫无缘由的打死庶民,可以驾着马车横冲直撞,看到街上的心仪人,也能大胆掳走。
这个世道,孔孟之义已然沦落不守,她一个飘零女子,着实应该万分小心。
只是,她这般安静,却不代表她真的甘愿。
墨香渐渐晕染而开,呼吸之中都有一股清雅之意。连锦瑟抬起了眉,定定的看着低眉不语的叶清婉,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
“当真是好生奇怪,平日我一直是用着这洛阳青墨,从未有如此芬芳,为何你磨墨,会有如此清香?”
叶清婉恭敬的福了福礼,软软回答。“小女子只是看那花园之中百花开的正好,清晨便起来采了那花露,用来研墨,自然会有一股花香。”
叶清婉注意到连锦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你这妇人,心思倒是慎密,看来也是此中高手了。”
他说罢,放下手中的狼毫小笔,竟是让出一个位置来。“我这山水画,只画了一半,叶氏,你可敢一试?”
这是在邀请她落笔了。
叶清婉福了福身,半点不推拒。“殿下心善,小女子献拙了。”
那画是一副意境隽秀的山水画。高山之下,一湾流水,流水之中,独泛一舟,舟弦之上,独坐一带着帷帽的男子,看不清容貌,摸不透年纪,只能看到,这人的脊背,极挺立,极风流。
上好的一副水墨丹青图。
只一眼,叶清婉心中便暗叹了一声。
果真与前世半点不差。五殿下,还是一心向往着过着逍遥的日子,对权势无半分在意。
只是,记忆之中,五殿下不到三十岁便死了。
拿了一只极细的狼毫笔,叶清婉屏息想了一会,在那男子身上改动几笔,原本飘逸的似乎是要临风远去的男子,顿时气息全变,透出一股沧桑之意来。
连锦瑟变了变脸。叶清婉却罔若未闻,继续落笔。
山顶本该是云雾朦胧,飘渺之景的,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那雄鹰,目光锐利之极的盯着水面,又似乎是在盯着那泛舟男子,像是锁定了猎物。
连锦瑟的脸色有些阴沉,叶清婉却专注的在青山之处略微动了几笔,好好的一副画,被她一下笔,处处危机!完全没了刚才那副逍遥风流。
放了笔,连锦瑟的脸色已经是阴沉不定。叶清婉垂下眉,福了福身,朗声道。
“小女子心有忧思,实在是恼了殿下的兴致,小女子真当该死。”
嘴中说着该死,神色从容不见半分惊慌,面容安详不见任何慌张,端的全然一派大家闺秀的作风。
她这是在借机点醒他,都说五殿下聪慧,可是到底是如何聪慧,她想要赌一赌的。
连锦瑟静默。眸子里的怒意在这一刻被压了下去,紧紧的盯着叶清婉。
感受到注视的目光,叶清婉更加的低了低头,屏息安静候着,不言不语,等着连锦瑟对自己的发落。
记忆里,五殿下心善,不喜见血。
注视着如此的叶清婉,半响,他笑了出来。
“既如此,你是大儒之女,那定然是有些文采,即是这般,便由你来题词便是。”
他竟是让她来填词。
这是要承认她的画了。这份殊荣,实在让人妒羡。
叶清婉微微抬头。“诺。”
垂眉想了一想,叶清婉重新执笔。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刚刚落笔,连锦瑟便念了出来,原本漫不经心的眉眼,却忽然镀上了一抹郑重之色。
眼前女子聘聘婷婷,静静站立,一双秋水长眸不见任何怯意,直直的望着自己。
这词,配上这画,竟是天下难当的意境。
这妇人,这妇人,竟有这等才华。
连锦瑟微微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已然波澜平静。
“叶氏。”他柔柔低唤,颇有几分敬重之意。
时人混沌未开,理智未明。对于有才的,都是分外敬重的。
“在的。”叶清婉回道,声音又清又脆,却含着几分忐忑难安。
盯着叶清婉看了好半响,连锦瑟这才一叹。“你一个小妇人,竟然有如此志气,你若是归于他人府中,怕是他人难以容的下你。”
这幅山水画,这首咏志词。已然将这妇人的勃勃野心昭昭大白。
一个妇人,还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妇人,竟然如此,有如此的野心,怕是会闹的家宅不宁,惹祸上身。
叶清婉低了低眉。“殿下,小妇人心有忧虑,心惶惶不得安,便是看那青山绿水共为邻,看在眼里的却也是穷困之局,让殿下笑话了。”
说罢,她低头朝着连锦瑟行了个大礼,半蹲着不敢起身。
连锦瑟目光依旧看着她。“你这小妇人,甚是狡诈,你明知,泛舟湖上,赏青山绿水,乃是我的心中期望,你却非要添上这般几笔,与其说是心有哀切,不如说是想要点醒我罢了,你这妇人,实在是大胆。”
他真的是聪慧,聪慧的一下就看破了她的意图。
叶清婉莞尔一笑。依旧半蹲着,却大胆的抬起头来,晶亮晶亮的眸子迎上连锦瑟。
“殿下,乱世之中,小女子无权无势,身入浮萍。所有都仰仗着殿下了,还请殿下万万要保重则是。”
这话的意思是说,她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殿下的手上,殿下要杀了她,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殿下若是想要护着她,也是轻而易举的,生死,只在连锦瑟的一念之间,所以,才希望连锦瑟万万平安。
这是在表忠心了,没有什么事情,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因此,她才希望连锦瑟千千万万,定然要平平安安。
连锦瑟大笑起来。
阳光正好。从糊着宣纸的窗子里折射而来,映在连锦瑟的脸上,他本就生的极好,这般姿态,映衬的他越发明媚无比。
“叶氏,你很不错。”
他说罢,在那副山水画上,盖下了自己的私人印章。这是承认了这副画了,叶清婉脸上闪过一片欣喜,却见连锦瑟已然大笑着离开。
朝着连锦瑟远去的身体福了一礼,叶氏小心风干了画,精心装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