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是我很有一些冲动和一些人解除校内网上的好友关系。不为别的,曾经的同窗甚至朋友,如今往往分享些我毫不感兴趣、甚至厌恶的图文和视频。不是我无来由的自以为是——爱之深,所以责之切。我看到你们在浪费时间、消耗生命的同时降低自己的审美情趣和曾经信誓旦旦许下的那些追求。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尤其不能毁在自己的沉沦里。我尤其难过的是很多人无原则地做愤青,你们随意谩骂的政府和政党既让你们一家吃饱了饭,脱离了金胖子统治下朝鲜那样的生活;又没有因为你在这里满嘴跑火车而取消你跑火车的权利,当然后者是相对的,我只能说我们进步了,而远远谈不上“升格”或“成功”。很喜欢农民工组合旭日阳刚翻唱的《春天里》,你们将如何甘心安放那些几十载春秋后的“老无所依”?又如何忍心把一页页的悔恨埋在今昔坐失的时光里和春风中?不是我无端夸大,当你有心调侃罗玉凤等人的时候,你的“路人甲”身份其实已牢牢确立;当你开始沉溺于这个范儿那个范儿的时候,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是做一个堂堂正正有骨气的中国人的范儿。网络上没有英雄,只有焦点;没有安静的学问,只有趋利的追捧。浑浑噩噩,庸庸碌碌,究竟是你玩它,还是它玩你?
第四件事是我照例的对远方老友的思念。陈圆圆求学澳洲,看你在网上抱怨澳洲留学是何等的似是而非,而移民政策又是如何的扑朔迷离。你是我见过的最闷骚而永远中规中矩、发挥稳定的人,你会活得很好的。只是年薪五十万美元之后是否还有空给我一两个电话?闷闷地抱怨是你如何在家数钱数到手脱皮。希伟问我想你了没,我说想了你不信,说不想你不爽,坦率地说:真是有点想了。你能一年考完所有“自考”科目,创贵校校史纪录,河南人的优良品质都在你那里。别怕下乡锻炼找不着媳妇,只要踏实为我党服务,我党的优秀女儿们不会忘了你。哀心,我的兄弟,音书隔断,不知近况如何,还有二百块钱我没还你……
前几天参加了个去年得了奖的比赛,今年参赛是领导指示、组织厚爱,很骇人听闻的是——居然连复赛都没进!津爷啊,这就是我悲催的青春和你同样悲催的中年,祝你去北大做左派文人愉快,明天的明天,咱们还有一顿酒要吃。健哥啊、梅姐啊,也祝你们在北大继续你们无敌的传统吧,培伟可能要在科大的科研一线终老了,不过没关系:你找媳妇的事李老师包了。那天在寒风中远远地看到江烔,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十一,对你目前的情况我就不说什么便宜话了,我也得先给自己挠痒痒才有心陪你抓虱子,我那形单影只的大哥,随便借你胸中哪句流芳千古的圣人之言共勉吧。其他人我不担心,也不随意祝福,你们懂的。
文章写到这里就已经罗里吧嗦的不堪入目了,我的重关就在尘寰里浮荡着,遥遥向我招手,告诉我:“你来吧,我在这里堵着你。”我又有什么别的选择,就去吧,即使摔下无人问津的山谷也能在自己殒身的位置留下几片足印。
过去的我有一段时间主业是做学生,然后考试,再而就是写文章,所以无论写给自己的还是写给稿费的都无一幸免会曝晒在别人的法眼下。有些我未敢启齿的某某人和某些事,并非不在我的心上占有重量,实在因为太重太重,我才不能由空荡的内心密密匝匝地誊录到菲薄的纸上。敬乞谅解。
2010年11月17日
我想像渔夫那样
我想记住你
像渔夫那样熟悉爱你的汛期
我想忘记你
即便对你的想念已结绳在我心迹
我的梦想是像渔夫那样拥有一条自己的船
即便是租来的——
只要他们允许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船头
看它哭在水中笑在云里
2010年12月8日
人
人是傲慢的。
所以得出这个看起来不美的结论,是基于自己这些年丝丝缕缕的体验。不可否认——总的生存空间是有限的,我们无论将自己有意或无意地置于何处,势必造成或者别开生面,或者不足一提的排他性。排他性拉开间隙,间隙产生疏离,疏离成就阶层,阶层又让我们无来由地团结在一起,又打散在四处。
我们总会踮脚立在阶层的跷跷板上,升起来的时候瞧不起那一端沉下去的人,沉下去的时候自不必说心中有多少不平和愤恨。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滋生出无数科目的傲慢的霉菌,我们像砧板上的鲜鱼,终究要被自己的鲜活害去遍身鳞片,甚至性命身家。终于人到中年万事休,立在了跷跷板的中央,才忽然发现空中浮着无数的跷跷板,而触手可及的那个支点正在自己鬓发稀松的头顶上。彼时彼刻却仍旧要傲慢,毕竟自己也踩着另一个人的头顶,而最为重要的,不久的将来这一切都将不在,死亡使一切庸俗归于诗意,又蛮可以把一切诗意拖沓成庸俗。最后之最后,我们的句号都是圆的,而省略号也绝不会由六个点变成七个点。
前些日子和朋友们承办一个什么活动,需要请一些比较体面的教授过来做嘉宾。字斟句酌地制成几封邮件,小心地附上团中央关于活动的批文及官方邀请函,回应的只有一人,内容不过是“活动要是没什么意义,我就不参加了吧”。那一刻忽然怀念起中学时的老师,拎起手机就给远在家乡的他们去了几条短信,他们立即回复了,内容几乎可以教我流下泪来。
在大学的这几年,老实说,人情甚是荒芜。单就师生关系而言,有什么问题发短信过去百分之九十是杳无音信的,起初以为是短信的方式不够恭敬,某次偶然听到几个老师的谈话才知道这不过是为增加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而有意为之,有求必应显得人“太浅”。听到这些我就释然了,甚至有些动容:人都是需要亲历一些以自己为黄金分割点的“傲慢现场”的,而这对于大学教师是极难营造的。你的智能和逻辑会被不懂事的学生当作理所应当,你的学养之高尚又偏偏需要大把的时间去收集印证,像绝大多数的普通劳动者那样没有经济上的优厚待遇,又何可奢谈学术上的独立人格?
后来有机会站上讲台,底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这才深切体会到站得高一些说什么都是可以的,只要底下人爱听——而人最爱听的无非是谎话和谎话。对传授真知的大学老师的理解随即升华为倾慕。确实是太不容易了,下次再有什么没意义的活动,不来就不来吧。
人是脆弱的。
前两天,不知从哪堆故纸里拣出一封两年多前的报纸,说的是某资深记者打入传销组织内部收集罪证,后来到了约好的期限仍无任何动静,端掉窝点后才发现他并未被该组织绑架或撕票,相反——他成了组织里的新骨干。新闻评论当然是说传销如何蛊惑人心,而其后果又是何等难以招架。奇怪的是:人心为何如此容易被蛊惑?以致多年来伸张正义积累起的社会责任感和职业素养统统可以化为罪恶之花的一把肥料。
我向来不感服那些声称可以进入人内心世界的催眠大师,因为人的内心本就千疮百孔,根本不需要任何一把钥匙去打开任何一扇并不存在的门。人类刚发明祭祀的时候必须戴着面具,生怕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丝破坏庄重的悲喜来;我们总会有这样的体验:并不需要坐下来深谈,隔着十步的距离也能觉出迎面过来的陌生人此时是何心境,继而推断那些藏在心境下的故事情节。
人本是脆弱的,因生存之需而不得不强迫自己变得顽强。我们的祖先从与野兽和疾病的搏斗中踉踉跄跄地幸存下来,从历史的这头朝那头看去:人是因四肢乏力、速度和耐力平平而不得不进化出智能。我们本是地球上异常平凡的物种,甚至偷闲的片刻都有可能遭遇文明的扫荡,只因一系列横亘在眼前的“不得不”而奠定了我们不断自我超越的大趋势,而人类碰巧有“逆来顺受”的基因,将一系列痛苦的自我超越谱写成优美的音乐或动人的诗章,而终究成就了不朽的精神的力量。试想:如果我们有狮子的雄健,是否还有可能保证“逆来顺受”的基因片段在繁衍的历程中不丢失?如果我们的种群之巨堪比灰鼠或白蚁,是否可能造成我们对接踵而至的“不得不”视之漠然,又御之了了?
人总是在标榜自己的强大时忽视自己的幸运,又往往在假意逢迎自己的幸运时蓄意回避自己的脆弱。尼采所谓:“通过个体的毁灭,我们反而感觉到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反而生出快感。”从这一论断也大致可看出,外在世界永远比作为个体的人要强悍得多,我们在愚弄自己的同时也在娱乐自己,而这两者的合力势必以释放内心的脆弱为前提。
传销为什么能把人彻底摧垮?不过是因为把人的脆弱从千疮百孔的内心中放了出来,安慰你说不必经受“不得不”的考验,明天就能揽成功入怀。这一下子不得了,对困难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统统被挑逗起来,两相对比迅速产生反差,人就毋庸置辩地选择偷懒而不惜以自欺为绑架心灵的封条。
人是可怜的。
这个冬天,北京仍是冷。我的一位朋友,之前甚至称不上朋友,可能在某些聚会见过,但并不相熟。前些天被告知他的母亲去世了,我立即通过社交圈子转达了我由衷的悲恸。
《晋书》里写了阮籍的一个故事:“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我的悲恸来的不像他这样“外坦荡而内淳至”,不过因为他的母亲曾和我的母亲得过一样的病,而心生戚戚。唯一不同的是,我的母亲终于在经受了一系列异常严厉的考验后摆脱了危险,而他的母亲去了。其余,诸如:我们都是曾经历过生死离别之痛的儿子,彼时都空荡荡,又不经意会在剩下的人生中对一些人和事故意保持傻乎乎。遗体告别的时候他给我来了信息,后来我叫他“兄弟”,两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因母亲,而把生命缝在了一起,分不清、自然也拽不开。
人是可怜的。我们甚至没有理由使别人快慰。人生的缺憾是如此相近,往往秉烛夜谈到最后,已分不清哪个是你,哪个是我——我们有近于孪生的情感,也正是在上帝赋予我们情感的时候,也拿去了我们太多不必要的执着。想起中学老师讲给我们听的她亲戚的故事,说她的一个本家舅舅,和她年龄相仿,之前学业不好,因而总在她这个晚辈前矮一头,她也从未称其为“舅舅”。后来是父亲猝然离世的缘故,家里家外的操劳让他成熟了很多,见了面这才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舅舅”。
与生命相比,只有精神层面的东西是值得额外坚持的。这样想来,人拥有的东西也比自然界的其他物种多不了多少,我们的精神更充实,而显得生命更自私、更易碎。其实一切的自私想来都是基于我们对彼此知之甚少,我们原本一样一文不名,原本可以亲密无间。
前几天好朋友希伟过来,我把几年前别人送我的模型车送给他。他喜欢车,也懂车;而我真心喜欢节奏慢一些的生活,自行车的速度刚好让我不至眩晕,而步行就更适宜了。我有意把模型车的盒子留下,此刻仍摆在原来的位置。说不清这样做的目的,和我至今不愿提及,更不愿评论的很多人和事一样。我承认我在很多时候不够坦荡,而笔下的大块文字又近于躲躲闪闪,作为一个“人”,营生如此辛苦,而常有郁郁寡欢,诚如沈约所言“长史体闲任,坦荡无外求”实在太难太难。
人是天地间的一棵树,可惜只有一撇一捺两道枝丫……
2010年12月26日
琴弦难续
——纪念史铁生先生空了两天,写一点关于史铁生先生的文字。没想到他走得这么突然,联系到这些年他的身体状况,其实也不足为怪。
我重视艺术家向来超过艺术本身。我坚定地认为:艺术是大众的,而艺术家是上帝的。我们如果愿意,都可以拎起笔划两下或是写几个字,如果碰巧身份显赫,还会有人在书案一角预备下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奉迎。可要让这奉迎来的心甘情愿,甚至穷其心力而难得就果真要像艺术家那样做出些真正的艺术来。常人的艺术当然也不是伪艺术,只是未及水准,较之伪艺术要坦荡可爱的太多。
艺术家做的是真正的艺术,何谓真正的艺术?查阅了一些大众评论和高头讲章,比较不讨人嫌的观点教我总结起来,不过这么一句:真正的艺术是高尚而无我的。既为高尚,水准当然不能低,技艺高超是最基本的,好比马蒂斯的涂涂抹抹,旁人照着涂上一副就是不像样子;譬如从鲁本斯、戴克的素描里,人们才能欣喜地撩开17世纪,找到广为认同的弗莱芒之乡——后学的模仿找不准那个年代,前辈的铺垫也吃不透那层质感。
既为高尚,艺术家本人还要有足够的魅力。艺术家没有真正练出来的,多半是生出来的,拭去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百分之一的灵感是真正打动时光、刻穿历史的。天才用于欣赏而不用于模仿,我们乐于将艺术家的成功归于天赋根本是因为我们需要在凡人和上帝间拓出一片伊甸园的距离,好让恐惧、无知、嫉妒、羞赧等等琐碎的情绪差可容身。诚如大卫·梭罗所言,凡人毁于琐碎,而天才成于无执。
“无我”是什么概念?我们不追究佛教上的说法,单从艺术而言——“无我”是一种凝视的角度,只发生于两种时刻:艺术家创作时和旁人因他的创造而痴迷时。在某本杂志上读到过一个“豆腐块”,说的是在欧洲顶级的博物馆,每年都有游客在参观艺术作品时晕倒。后来证实,只不过是来者与艺术作品神交已久而彼时彼刻沉溺过深,摄于艺术的强大魅力而不得不折服其中。
去年夏天在佛罗伦萨的乌菲茨博物馆,在欣赏桑德罗·波提切利的《春》时我有过眩晕感,当时厅堂里人影稀落,空气流通良好,采光正常,大多中国游客都盘踞在博物馆外广场的咖啡座里。仅仅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了“无我”;而这遥寄六个世纪的“无我”则非要画家当初作画时的“无我”在先不可——那一刻,月移风动、舞雩蹁跹,成为我数之寥寥的可以冠以“毕生之爱”的刹那永恒。在艺术家的世界里,天地皆由因缘和合而生,万事万物没有常恒的主宰者,甚至连“我”都是累赘的、多余的,一切生命点滴都体验在涂涂抹抹上,都体验在鹅毛笔、羊毫狼毫的醉意盘旋里。
史铁生先生的园地不在画布上,甚至不在字纸淹人的书桌前,他的全部工作就是把人生原原本本地拓下来,笔力越淡越合他的心意,结构之组合、词句之雕琢,读者想都不必想,统统化在人生压过的浅浅车辄里。所以在上文不厌其烦地论述何为艺术家做的真正的艺术,不过是想认真地印证:史铁生先生是当世难得的艺术家,他的“难得”未见得“雄伟”,但已足够冠以艺术之名;他的艺术未见得开天辟地,但已足够卓尔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