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从来不是一个对生活饱含着激情的人,因为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掌控之下,都会按照她的意愿发展,于是“生活”在她的眼里就没有什么值得迷惘的成分。她向来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也有些太聪明。终于当“癌症”完完全全超乎了她的“掌控”和“意愿”,“聪明”就变得虚弱和苍白了。而妈妈在过去并没有积攒下多少生活的激情,没有什么“一鼓作气”的准备,更多的是“难能可贵”的冷静和理性。这在过去的任何时期对于我们这个家庭都是无比受用的,而今天较之于生命之光的瑟瑟抖动则俨然不合情谊。妈妈想了很多,也习惯性地把“各种问题”分析得很“透彻”,结论往往令人伤感,于是她会突然变得暴躁,继而不知所措。
我们这个家庭从祖辈开始就经历了太多磨砺和考验,但坚持到最后总会逢凶化吉,韧性是相当强的。这一次妈妈的病并没有完全打乱家里其他人的阵脚,我们马上聚拢在了苦难周围,任其啃噬却依然坚定不移。当妈妈终于愿意走出家门,成为一名气功班的弟子,我们长舒一口气。生命的冰川经过温暖的春月正在悄悄融化着,一切复苏的迹象蔓延在大地的各个方位。
妈妈从气功班回来的第一次就合不拢嘴了,一大堆所见所闻喷薄而出,犹如水银泻地。她告诉我们她终于见识到原来气功是这个样子的,同时笑道“老师让我放慢动作可我怎么也慢不下来,别人都说我练得太快”——是呀,如果你能真的把动作慢下来,人生旅途何苦如此跌宕啊。
妈妈自从练上气功,频频催我去买自行车,我看她一眼,边干其他事边问道:“你现在骑的动自行车吗?也有十里路来着。不能开车去吗?”妈妈马上驳斥道:“开车多麻烦,一个小时三块钱的停车费,我练一上午功才多少钱?再说了……”我停下手中的事,盯住她的眼睛,“我骑不动车,你爸爸可以带我。”我别过脸去,因为我的泪差点掉下来。
我们很快买了自行车,从此家里的两辆汽车都被冷落了,总会看到一大清早爸爸载着妈妈去十里外的公园练功。这一画面忽然教我看到了人生的真正意境。我们武断地忽略掉的生活的细节蕴藏着牵手一生的真正的“爱”,我们轻佻地调笑着的笨拙举动正是人生可贵的“真”。
妈妈有天回来告诉我们一件她亲眼所见的“奇事”。一个中年男子患了严重的肺癌,癌细胞已侵入髋骨,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医生说也就是个把月的命。他被家人用轮椅推着来练功,一段时间过后居然站了起来,并参加到正常的练功者的队伍中来。明明在医学上已被宣判了死刑,却奇迹般地验证了生命的强度和韧劲。妈妈说:“这真是怪了,练功居然比手术和化疗都好使。”其实并没有什么奇怪,当早已昏迷的意志力被唤醒,生命的不屈便不复添油加醋地追述,而是活生生的令人惊叹的传奇。
后来妈妈说她真的很受鼓舞,人家已经那样了还能坚持练功,并且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自己还有什么顾虑呢?晃荡在“健康人”的世界,仿佛自己注定是一个病人,别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上下打量你,好像不停在问:“你怎么跑到我们的世界里来了?”而面对着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的境况还要糟糕的陌生的病友日日坚持着锻炼身体,砥砺意志,一切情绪上的躁动都自觉地沉寂下来。
后来我把这叫做“类己心态”,其实说白了就是病人们重新进行社会化的过程。生活中更多的选择出于我们自身,而非我们之外的其他强势者,也就是说——决定权一直都在我们的手里!这就同残酷的战场一样,获胜的一方一般而言都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我们因此没有必要为了不利己的舆论活着,相反应该按照自己的实际想法大胆地进行自我整合,把自己重新送回到社会的怀抱和原本的生活节奏中。
或许生命本身只是大山深处一棵挺拔又孤寂的青松,当你伐掉它的根,并削去一些枝丫,把它扛回家里挂上彩灯和礼物,让它变成一棵寄托着人世情感的圣诞树,而它却丝毫不会感激这出离了自由自在的所谓“重生”。妈妈在练气功的同时在重新诠释着自己的生活,她越发觉得过去很多所谓的“追求”其实不过外界强加给自己的身心负累,保证生命本身的质量才是任何时候的“当务之急”。所以,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妈妈的笑,尽管她总会以沉重的语气叙述着其他练功者的不幸的遭遇,然而我看到在她的内心深处上帝埋下的种子已经悄悄在发芽。
那我还能再说什么呢——除了我的祝福;除了幸福地等下去——等待种子开花结果的那天。
2008年12月14日
蝴蝶兰
许多天没有动笔,想来尽是一些不大值得写的零碎东西或不容易写出的幸福和愉悦填充着我的生活。北京的天气今年出奇的燥热,每每被敷满全身的滚油一般的汗水从清梦里烫醒,脑中总会出现家里窗台上的一盆蝴蝶兰。很奇怪的事啊!此情此境,居然想的不是空调和冰棍儿,而偏偏是一盆与消暑毫无关系的普通的花。只有在写诗时思维的灵动跳跃,不知什么时候竟偷偷感染进了我的现实生活。
那就说说这盆蝴蝶兰吧。
家里在搬来北京之前就养蝴蝶兰,那时这还是一种体面的花,对于只是有些富余的性情却尚无多少富余的碎银的老百姓而言,弄盆蝴蝶兰放在客厅里是地地道道的修身养性而绝不掺杂半点世俗的矫情。忽然不知什么时候,老百姓不再只是把心思耗在柴米油盐身上——钓鱼的钓鱼、养狗的养狗,至于养花,当然已不只局限于纯粹的修身养性,甚至听说往领导家送礼的就有送名贵的花花草草的,实在恳请上苍宽容这些心智健全然而无路可走的庸庸碌碌的灵魂同时饶恕人类文明竟至烂熟到如此地步。
我们家的蝴蝶兰却是在人类文明跃进之前就有的。像那些更加寻常的吊兰、文竹、仙人掌一样,蝴蝶兰只作为一方小小的景致安安静静地存在于原本就用来安置它的位置上,而我们一家的养花技术又确实只能让它委屈在阳台上而不能常常拿出来见客。大概市面上卖的蝴蝶兰都有早衰的病症,家里前后养的三盆,都只开一季的花;剩下的一抔锯末或土渣若不是被扔掉,若不是顶着几片肥厚的傻叶子一年一年地熬下去,其结果也就是买来新的一盆之后再次宣告被扔掉。至于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的那一盆,是在举家搬来北京之后买的第一盆,五年过去了,一季一季地开出清净而淡紫的花。同样是没有多少人问津,同样只是待在原本就用来安置它的地方,不同的是——花开年年,一去五载,实在美得很执着,却又美得很随和、很散淡。
养花实在是这世上一等一的艰难差事!它绝不同于养猫狗之类的宠物,往往辛苦了一年盼着花开到头来却只是瘦骨伶仃的枝头吊着几片憨憨的叶子,就像我们原来养的几盆蝴蝶兰一样。至于小猫小狗,纵然不能像人一样通情达理又绝顶聪明,但抱在怀里总归是肉乎乎、毛茸茸的一团,可以相安无事,也可以随意逗趣。至于养花,其乐趣往往只在于花开的那些时日,花开前只是无休止的侍弄来、再侍弄去,花开后更是苦磨耐性的等啊等啊的。所以,家里有钱而又不局限于养猫养狗的,倘若再把闲情逸致寄托于花,那就实在值得我站在人类文明碎掉的铁幕前钦佩和艳羡了。再说这盆蝴蝶兰吧。它可实在不是好养的花,之所以还孜孜不倦地一直养着,只是因为它开的太好看,而基本可以抵消此前劳神费力的积怨。一晃也有五年了,五年来它竟一直在这里。家里的陈设变了——昂贵的地毯被卷起来扔了出去,因为脏了又洗、洗了很快又脏;崭新的皮沙发被卖了废品,因为家里人坐着嫌硬又嫌高;甚至墙上的油画、柜中的藏书也基本唱了一大出变脸,所剩的熟识的面孔约略只有这屋子的三个主人。
这盆蝴蝶兰却始终没有被别的家什所取代,甚至没有人主动提出把它挪一挪位置。纵然时光的一页页被悄悄撕去,穿梭其下的我们这些人却依旧爱恋着精巧的生活方式和温婉含蓄的生活的韵调——这正符合蝴蝶兰作为生活的细小点缀所传递出的美学主张,同时我们又实在愿意把闲置下来的细碎的点点光阴充作清白而淡紫的对普通生命的迤逦深情。
这是五年的时光啊!说起来五年不算漫长,却货真价实地走过了人生的一层台阶,我由少年步入了青年,爸妈呢,对中年的理解当然又加深了。在这期间,似乎发生了好多好多事,以至于不用认真去想,记忆就会马上塞车;这期间,又似乎只是发生过一件事——那便是我们这个家在时光的河流里驾着人生的孤帆逐波摇曳;这期间,又的的确确好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蝴蝶兰前短暂驻足,五年的光阴不过一季一季从容的花开,不过一天一天阳光伴随风尘调出的一盅悠徐的况味。
移步别处,却是人生全新的一程。难以说清这些日子为什么常常不自禁地想起那盆蝴蝶兰,或许是,我的人生的照相簿里,将要插进一个新的自己;又或许只是——爸妈站在河流的彼岸提醒我“你真的像那枝头的果实,如今以至成熟的季节”。
不知自己曾驻步留恋的美丽的你,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对镜梳妆,还是将我放在心底偷偷地想念;不知自己曾经动情写下的那些长短不一、歪歪斜斜的诗句,此刻正挂着一丝狡黠的嘲笑,还是赖在太阳底下雀跃地欢腾;不知这盆蝴蝶兰,一季一季开出的,是满枝的故事,还是留待写进故事的绝版的青春。
你好,我的人生;再见了,我的少年。
2009年6月27日
七夕
夜月梦秋雨,
深更嗅寒蝉。
天宫无限事,
随风慢启帘。
寥落伤心笔,
禄蠹抚棋残。
云荡清千尺,
情重水犹寒。
2009年8月26日
母亲
这是北京K大学的最后一门考试,某间考场的某块玻璃昨夜裂了一条缝,开考之前已被该楼层的校工用长胶带仔仔细细地贴上,窗外漫天呼啸的寒风铆足了力气也休想撞破考场内被窝一样的温暖。
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整座学校立马由考前的肃穆凝重转入失序的狂乐中,大伙从“考生”的身份里迅速挣脱,纷纷沉浸在放假的无边欢喜里。一些同学凑在一起,放肆地咒骂刚刚结束的考试,也不知是哪间考场的哪位同学骂了句那块烂玻璃,所有人都受屈地表示若不是冷风漏进来不停地舔自己的后脑勺,及格的希望一定会再大些!接电话和打电话的同学居多,真是到了信息时代——举国的考生都在同一时刻走出了考场,各种颜色的移动信号拥挤在城市和乡村的上空。当然也有一贯安静的一群人,他们互不影响各自那份高贵的孤单,小心翼翼地咀嚼着一学期来的各味甘苦,干干净净地把“车票”和“回家”这样的字眼放在心底挂念。
张原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群。
刚结束的考试实在已经全然忘却,只是参与捏笔的拇指上的指甲不知何时嵌进了肉里,这会儿才不紧不慢地疼起来;他的手机经常锁在宿舍的抽屉里,并没有谁值得他夜以继日地短信来短信去;至于车票,自己早已买回,“回家”的那股热乎劲儿也已在排了一清早终于买到车票的当天从里到外焙烤了一遍自己,此时他的心情一如猫胃里未待消化的鱼骨,谈不上任何触动。
此时此刻唯一激励着他神经的就是饥饿——整整一天的考试,再加上这一个多月来劳神费力的复习,卸下最后一两负担,人才迷迷糊糊地有了包括“饥饿”在内的各种知觉。
张原慢慢悠悠地往食堂晃,晚上七点,照平时早没什么可吃的了,唯独今天却不必着急。该逛街的决不闷在宿舍,该聚餐的决不烙饼干饭,该出去疯玩胡闹的决不再正眼瞧书本一下……同班同学已被人流冲散,像自己这样来去如风的不系之舟已很难瞧见在校园各处安然停泊,只是自己何等的魅力却无法吸引一位合意的船娘打楫摇橹。张原一边傻想,一边朝离打饭窗口最近的位子走去。
放在平时,这样优越的位子总会早早地搁上一只精致的女包,而旁边守着的表情漠然的男生想必和女包是同一家主人。张原一屁股坐下,解气似的使劲在座位上蹭蹭,等待座下已被晤热,这才得胜似的去窗口挑选饭菜。
他特意给自己多打了二两米饭,刚要去找用自己体温标识的位子,就听见后面有人轻声地唤道:“同学,帮我刷下饭卡吧。”张原不慌不慢地转过身,那人更向前逼近一步,“同学,请借我刷下饭卡吧。”
张原这才看清:她有四十多岁,身着黑色长款的羽绒服,面色很白,头发严严实实地裹进羽绒服的帽子里。无论是掖进大衣的围巾还是臂弯里勾着的那只瘪瘪的布袋,都显得爽朗而没有敌意。
张原随手把卡递给她,瞧她熟练地刷去了一块八毛钱,就顺势取回了卡。那位中年妇女端了自己的饭菜在离张原不远的地方坐下,竟自顾自地猛吃起来。张原犹豫了片刻,站起身,凑到她跟前,小声提醒道:“阿姨,是不是可以把钱还给我。”那妇女抬起头,煞白的脸上刻着两只黑夜般幽静的眼睛,张原忽然不知所措,一些破碎的念头迅速掠过他的脑际。“对不起,小兄弟,我没带钱出来,要不我给你借吧……”张原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赶忙摆手,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坐定之后,张原不得不使劲用屁股暖座位,好容易舒服了一点,这才安心地吃起他的饭。张原吃了一会儿,壮着胆子扭头去看那位妇女,不知何时她早已不见,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饭、一滴菜汤也没留下。
张原心想:还真有这样的乞丐啊!穿的如此体面,风度也还算利落,连行乞的方式竟也文明到亲切的地步,实在教人不好意思拒绝。不对——自己好像是被骗了!她让自己刷开又不给钱,即使“很好意思”也没办法再把钱追回来!一块八,手指头缝里漏点就比这要多,就当扶贫了。
张原暗笑自己的愚蠢,又感叹自己的善良,收拾完自己的碗筷,无意中又瞥见那位妇女,她在离张原很远的食堂的另一头以她独有的文明的方式乞讨,而这次的猎物是一个老师模样的先生。那人同样在讨钱不成之后淡然地走掉,看不出半点愤懑与无奈。
张原竟对她佩服起来。她实在挑了个绝佳的场所,在K大的校园,不会有谁为了一两块钱和她争执不下,也不会有谁费尽心思再去关心她这样做的原因。她屡屡得手是必然的——了不起的行乞者!
张原盯着她,见她似乎已经吃饱,而把新讨来的饭菜统统整理进了布袋,难得这是讨饭的“钵盂”,与路边乞丐的破碗烂罐完全不同,张原又觉得自己长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