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是中国人的老底,还因为在中国,离开国学,诸多学问都无法有效地串联。譬如数学,我国魏晋间杰出的数学家刘徽在他的名着《海岛算经》中共列出了九个有代表性的可用“矩”解决的测望问题,其中第四个问题是:“今有望深谷,偃矩岸上,令勾高六尺,从勾端望谷底,入下股九尺一寸,又设重矩于上,其矩间相去三丈,更从勾端望谷底,入上股八尺五寸,问谷深几何。”单是读一遍题目,就能直观地体会到在有关勾股定理的探索中先人们曾做过的智慧的思考,这是做现代任何一本所谓的题库都找不到的感觉。数学和文学看似两种不同的学问,因为在表述方式上对文学的借鉴,使算经能与史书一道奇迹般地流传下来,避免了和巫蛊之言、甚至农用金石一样为历史所遗漏的命运,甚至得到封建王权的尊崇和民众的敬重,成为传统文化宝库重要的组成部分。相同的感受在读《本草纲目》以及《梦溪笔谈》时也产生过,而《水经注》里面的篇章,则直接可以选进《古文观止》。是国学的基本素养,把所有的学问都号召到“大中华”的旗帜下。不讲求笔法之凝练、行文之恭谨,任是怎样出色的研究都是不入流而决计无法流传的,这固然会造成“再发明”和“再创造”的诸多麻烦,甚至于拖缓了中华文明向前发展的进程,但由此也可看出国学在中国人心中实在已经变成了衡量一种学问的品位的基本标准。
而在文人的价值观里,国学是一种信仰。王国维先生曾为此殒身不恤。有人嘲讽他是前清的遗老,求死不过是为已经覆灭的王权无畏殉葬。但王先生并非积极反对革命的保皇党,他自始至终拖着一条辫子实在只是对逝去的农耕文明形态和文化传统的深沉缅怀,当五四运动已将先生为之皓首的传统国学贴上落后蒙昧的标签,他多想再心里喊上一句:“真正的国学是进步的,是干净的,是纯真的!”可除去身边的二三文友,偌大的中国已经容不得他对国学的这种痴情,虽然破旧立新没有破到他的头上,但他已经为这个时代所不容。在单纯的文人的思想里,死亡也是一种控诉,然而王先生只想用一死抒发心中的无奈,这种无奈无关政治,根植于地地道道的文化。
总此所述,国学入之于生活,见之于文章,是堂堂中国人作为中国人最纯正的老底。它是我们作为炎黄子孙的标签和信仰,同时又是传承文明的最核心工具。我们无论是开饭店的老板、跑堂的伙计、还是从事科研的学者抑或最为质朴和执拗的文人,都离不开国学的照料和温暖。现在争论是否应当“兴国学”没什么意义,浅尝辄止也好,隔靴搔痒也好,总比束手就擒要强得多,我们置身于西方文明的大染缸里,尚能使人一眼认出的就是身上这点国学种下的影子。狭义其种属,广义其精义——从写好一个汉字做起,或许是我们最对得起国学和最对的起自己的善举。
2009年10月27日
且听风雪
我对风雪有种特殊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就觉得漫卷鹅毛的天地很有一番意境。但意境归意境,倘若穿的单薄或是走的散漫,却仍要遭受刺骨裂心的严寒,尤其北京,毋宁冬季。
想来被寒冷的天气囚禁在家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场景,那个时候我很年幼,天气寒冷,幼儿园便可以获准不去。爸妈去上班,一个人被反锁在家里也真的没什么事情可做,动画片要到下午六点之后才有,小伙伴们也都一律被家长锁在各自的家里,几本能读懂的图画书也断然经不起十几个小时的消耗……于是我会巴在自家的窗台上,静看窗外随风飘零的雪片和慢慢被白色化去熟悉感的院落和行街,若有行人经过我就会大喜过望,伸长了胳膊朝他拼命挥手,当然大多数是陌生人,而大多数熟人的反映也不过是无声地从我的喜色边仓皇溜过。
赶上不下雪的冷天,我则干脆缩在被窝里听窗外的风吟,我的世界顿时狭小到只剩一个被窝的面积,在这之外统统是湮没在风吟中的茫茫的陌生。这种陌生感我在其后的很多年都从未找回,或许是对周遭的世情已经太过熟悉,又或许只是从认真思考世界的人群中彻底走失,以至于闯进一片没有智慧果却依旧可以尽情果腹的伊甸荒原。总之不管哪一种,我都真诚地想念着自己的被窝撑起的小世界,在那里,我可以放心地聆听徘徊于天地之间的风吟而又决不被要求去搞明白风自何方、又散去何处。
我说不清楚孩子们是不是都曾经拥有自己恐惧的东西,或许是邻居家的一条大狗,或许是从未谋面却夜夜听见她咳嗽的楼上的阿婆,或许是爸妈从不允许自己触碰的抽屉,或许是哪天敲门却突然发现同院的小伙伴搬了家……我会在任何一个安静到寂然的冷天感到恐惧,因为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我的存在。而即便偶尔从空中抖落一阵纤瘦的雪花或寻常的风吟,也起码可以标示给我家之外“世界”的确切位置;起码可以让我感觉到天地万物含蓄然而确实暗涌着的活力和能量;起码可以让我这小小的生命个体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正置身于茫茫宇宙和大千世界,而不是这天文体系之外概无所谓的一例个案。总结起来,相比较于冬日里干冷的死寂,不过是——鹅毛纷飞和风声奏鸣能让我感到世界的生动和真实!
回顾自己这段小小的经历,多像是一则都市的寓言。钢筋水泥的参天森林里,哪里是我们栖身的枝丫?当你坐在一间装修精美,设施齐全的恒温办公室里,当你一年四季听不到风疏雨骤或是按照单位的规定在门口的地毯上蹭干净鞋上的雪水,你的内心深处真的没有感到一丝的恐惧吗?你是否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究竟在哪里?没有大自然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你的生命体验谈何丰腴?
去年的风雪天则让我和生命走得更近。首先当然是去年年初的那场雪灾,作用在富庶的长江以南。很多和冰雪无甚关联的生命个体一瞬间统统被置于冰雪的重围之下,举国再次见证了自然力的强悍和人力的羸弱,我们有先进的铲雪车、破冰机,但唯独不放在南方,原因呢?只因那里从未降下排场如此之隆重的风雪。这是对自然力的一种误读。自然变化是人类难以把握的,尤其全球气候巨变之后,但自然力的作用程度却绝不应被我们如此小觑,以至于从未发生就几乎毫不设防。这本身就是对生命的体验严重匮乏所致。上文所述都市的上班一族缺乏生命体验,但只是不成规模的个人体验,而一个饱经风霜、历尽磨难的民族对生命有如此浅显的体验则实在令人咂舌。这与我们的文化渊源有关。中国奉行了两千多年的官方文化是儒家文化,被宋儒之后的知识分子“修正”了的儒家文化人格呆板了许多,实践能力被降至道德情操和理论水平之下,以至于出现“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中国一脉相承的官方文化是缺乏生命体验的,对外部世界的风云变幻反应迟钝,而深受其渗透的中国人对生命体验的集体缺失就形成了惊人的规模和破坏力。虽则不能把全部责任赖在祖宗身上,但雪灾断不至于造成如此惨绝的危害。今天的中国人还没有彻底打碎铁屋子,而屋内令人窒息的温暖毒气却时时骗取出离者们不合时宜的流连。
去年还有一次生命体验让我彻底匍匐在生命的膝下。那就是妈妈的病。发生时间和雪灾几乎重叠,而对我的影响则是迎面直击的。从小我就容易动感情,常常一些拙劣的煽情镜头也能教我心潮澎湃,其中最具效力的就是孩子面对父母生病却无能为力的场景。我还记得那是多年不见的“雪打灯”,父母去医院了,我伫立在自家窗前。窗外的风雪很随和,闯过浑浊的对流层落在凄清的街市却依旧毛茸茸、暖烘烘,让人禁不住把它打扮后的城市的质感和披了貂皮的美人的香肩联系在一起。我沉醉于此情此景的精美绝伦,越来越低的云幕把城市的灯火逐渐磔开,所有噪声的轰鸣都揉碎在我含泪的眼眶里。我是如此深沉地热爱着生命,奈何遗憾的降临却永远如此唐突!短暂的悲愤之后,我想:是啊,我对生命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对于蕴含其中的变数和悲喜遭遇的瞬间碰撞实在难以分辨,更加难以承受。后来我一想:这些是能够提前准备好的吗?有谁能永远在任何事上保持冷静和从容?而假如真有这样的训练可以教人对一切都不那么执着,那么人浮于事又谈何喜形于色?又何必痛悌神伤?佛家主张把寻常人的情感通通隐没,进入“化境”,然后“无执”,为成佛清空最基本的情感储蓄。这终究只是少数人对生命的一种态度,因为现实中有很多事解决不了,那就干脆抛弃现实,甚至抛弃自己作为凡夫俗子的一般身份,朝“往生极乐”去努力。而这钢筋混凝土的大森林里,哪里有那么多成佛的乐土?我们只能任由现实如何无情,而任由生命如何脆弱,最终在这最真实的生命体验中慢慢学会“善待”和“珍惜”。这就是寻常人的情感啊,虽然它的启发点往往是各种无法规避的无奈,但它的落脚点却有幸隐没在人生的智慧丛中。月上寒枝,风雪静了一些,街市热闹起来,窗外世界的各种生态仿佛结在画布上的色块,说不上均匀,但只有这样排列才像画的样子。
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这在往年北京的十一月是不多见的。雪花降下来应该是在午夜时分,刚开始没人察觉,过了半个钟头忽然听到窗外震天动地的欢呼,扯开窗帘一看——满眼已是梦中场景。对面宿舍楼的灯全部打开,同学们探出半个身子——嚎叫、招手,照相机的闪光灯忽闪明灭。第二天早早起来,操场上已经冒出了几十尊形态各异的雪人,有蹲在地上憨态可掬的大熊,有张着大嘴笑个不停的胖子,有不知是什么神兽,总之展翅欲飞……上课的人流从操场边涌过,没有人多看那些雪人几眼,仿佛他们一直都在那里。而人流中无疑隐没着杰出的生活艺术家,怕眼神在自己的作品上的长久停留会让大家机械地对号入座,从而失去那份隐藏在心底的小小自豪。
今天醒来又是一片银白,可以看到路边打雪仗的男男女女,可以听到他们对昨夜风雪的各种议论,可以料想:下一场雪他们一定还会让一朵朵欢笑在对方的棉服上绽开。
2009年11月12日
埋根何处
——由传统服饰的发展现状说开去这学期选修李怡老师的“服饰与中国传统文化”,之前以及修业的这些日子也间或翻了一点讲中国传统服饰的入门读物,而每日上街,看到广大中国民众身着各式各样,而又基本与我们所敬畏以及神往的“传统”无甚瓜葛的衣袍鞋帽,总觉得一小撮人关起门来研究的不亦乐乎实在称不上过瘾。倘若能以研究成果多少影响到现实生活中人们的不管哪方面的取向,或者退而求其次,能让书斋之外的眼睛和耳朵对书斋中酝酿正酣的笔墨多加些关注,对于研究和学习本身的激励作用一定会更直接些。
就目前传统服饰在中国社会的留存现状来看,实在称不上乐观。而举凡和传统有关的东西,糟粕的生存往往优于精华的生存,而一切所谓正宗“文化传统”的求生环境又基本远远贫瘠于外来文化渗透进中华民族民族精神、民族优良生活习惯以及道德基准的优质土壤。仅就服饰来说,到大街上走一走,满眼尽是对西方审美标准的无观崇拜;现在所谓“哈韩”、“哈日”,则干脆把中国彻底分离出东方文化圈,置一个向来讲求“衣冠楚楚”的文明之邦于服饰的外太空,教人找不到一星半点“传统”的影子——满口“个性”的年轻的中国人,你们属于“中国人”的真正“个性”又在哪里?
与其他文化传统的发黄褪色不同的是,传统服饰的流失民众颇为无辜;通过我们的粗略分析,甚至惊异地发现——我们在“服饰”这一命题上,根本找不到对“传统”的定位!不流失反倒觉得可疑。
为什么这样讲——诸君只需回答我一个很简单的设问:传统的中国服饰是什么?
有人马上站出来讲是“唐装”,证据是“唐装”在当今世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前些年在上海召开OPEC会议,多国首脑身着唐装以示对中国的尊重。可我们津津乐道的“唐装”其实和唐朝时生活在神州大地上的任何一个民族的服饰都没有一丁点关系,它的外观和制式基本来自于清代满人的马褂,可能命名为“唐装”就和百年之前初至海外的中国人被西方人称为“唐人”是一个道理吧。而最重要的是:所谓“唐装”,并没有自己相对独立的一套文化背景和历史渊源,更谈不上严格而具体的穿着规范。OPEC会议之后,“唐装”的流行势头很快受挫,中国人在“哈韩”、“哈日”之余偶尔“哈中”,怎能和“国服”轻易扯上关系?
这里既然提到“国服”,很多人就说应当是“中山装”。设若单单从“国服”的层面上谈,真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中山装”最能穿出一个优秀的中国人的气质。但我们都知道,孙先生当年对“中山装”的改良是以日本的学生装为蓝本的,其根源不在传统的中国文化,因此很难把这一杰作归为传统中国服饰的范畴。至于女性穿的“旗袍”,也是服装改良的又一伟大杰作,尤其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受好莱坞的影响,旗袍的穿着风格越来越奔放开朗,样式设计也越来越匠心独运;究其根源,非常类似清朝时满族女子日常所穿的长袍(不同的是,清朝时满族女子的长袍造型线条平直硬朗,衣长至脚踝);观其现状,旗袍在当今中国社会诸多社交场合的应用也不算少。但把“传统的中国服饰”的担子统统压在“旗袍”的肩上显然过于沉重,旗袍固然是传统服饰在当今中国之留存最好的印证,但我们又实在不忍把手上的所有膂力都宣泄在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上。留存于世的旗袍,是中国传统服饰最后的幸存者,而非最权威的代言人。
传统的中国服饰究竟是什么?
汉服?很多学校搞拜师礼、成人礼,真的给每个孩子弄来一套“汉服”,宽襟大袖,步摇飘飘。但对汉服的理解又有多少中国人能真正说到点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