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羡羽急忙低头,双臂恭敬垂贴在身侧。
皇帝先将折扇插在腰间,接着从内侍手中执过纸伞,移至成羡羽的头顶上,亲自替她撑着,遮挡大雪。
皇帝自己的双肩很快就被雪花覆盖了。
成羡羽本是垂着脑袋的,忽感觉到头顶上没有雪花再降下,瞬间反应过来。
她膝盖一软,竟单膝跪了下去:“微臣不敢当。”
皇帝没有将纸伞移开,反倒执着伞柄也蹲了下去。他同成羡羽保持平齐的高度,两两相望,少顷嘴角上扬起一笑,徐徐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朕有六年零两个月二十三天没见你了。”
皇帝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和煦,如三月春风。
可是不知怎地,也许成羡羽太久没有听到皇帝说话,乍听之下,竟觉其声温度过高,太炽热灼人。
如此寒冷的天气,却觉得过热了。
成羡羽将头垂得更低,避开皇帝的目光,不说话。
皇帝就怔了怔,扯着笑站起身,也没再强行要为成羡羽撑伞。
“走吧,先回去再说。”皇帝温和地说。
“微臣遵旨。”成羡羽就遵从命令,埋头跟在皇帝身后,路上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两步半的距离。
突然,皇帝没有预兆地转身,成羡羽腿一抖,本能地就躬身行了个礼。
皇帝似乎没预料到成羡羽会如此反应,他面朝着成羡羽,僵了一秒,继而轻笑出声:“呵,不妨与朕同行。”
“微臣遵旨。”成羡羽的回答得很官场,竟然避免夹带个人感情。
皇帝嘴角动动,没再说话,只微笑伫在雪中,等成羡羽同自己一道走。
成羡羽就走到皇帝左侧,与他平行。
皇帝和成羡羽在前面踏雪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后头撑着伞的内侍虽然不言不语,如草木般聋哑,但脑子却很机灵,不知不觉中地就将伞挪到了两人中间,伞面宽阔,皇帝和成羡羽身上都不会沾上雪花。
薛辉三人在后头远远跟着,不敢靠得太近。
于是,在这几乎是皇帝和成羡羽的二人空间里,皇帝笑意融融,他忽无声地抓了她的手。
成羡羽脸变白,颤声道:“陛下你——”
皇帝松了手,成羡羽也止了声,将后半截话咽进肚子里。
她手上多出个黄金暖炉,捧在掌心只觉似触感似火球般滚烫,时时刻刻想丢掉。
皇帝却笑着说:“拿着。”
圣旨难违,成羡羽屈膝垂首:“微臣遵旨,谢主隆恩。”
“什么隆恩不隆恩的。”皇帝面上含笑,悠悠传音到成羡羽的耳中:“三妹,怎地两军正鏖战着,你却同狄军主帅一道不知所踪了呢?”
他说得语气轻轻松松,仿佛随意一问。
成羡羽传音回答,语气无澜无波:“微臣与那狄贼单挑,结果却中计坠入冰谷。”
“可还好?”张若昀突然脱口而出:“有没有受伤?”
成羡羽是垂着头的,但她眼角余光在往上瞥。皇帝骤然蹙起的双眉,不假思索的紧张神色,全部都落入了成羡羽的眼中。
她抬起头与皇帝对视,心念有一丝恍惚。但旋即恢复清明,又重新低头:“禀陛下,微臣无恙。多谢陛下圣眷关心。”
说着竟又要跪下去。
皇帝的语气便有些许的恼:“朕说过,你不需要跪的。”
“微臣遵旨。”成羡羽直起身,见皇帝虽然言语责备,但脸上依然眉欢眼笑,永远展颜。
成羡羽在心底悄悄摇了摇头:十几年了,他始终都是一只笑面虎啊……
想到这,成羡羽嘴角就勾起了一丝笑意,但却莫名又忽想到一句:伴君如伴虎……
她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心头紧缩起来。
皇帝似乎是长长呼了口气,而后笑出了声。他将折扇从腰间抽出,展开后在大雪天里摇了起来,仿佛在暗中开怀。
成羡羽喉中吞咽一口,也不敢问。
皇帝却自己启了唇,柔声笑道:“在朕面前你想笑就笑,不用憋着。”
接着,他将扇子收折起来,扇尖在成羡羽额头轻轻敲了个栗子。
“呵呵。”皇帝见成羡羽被敲得一愣,正在他意料之中,不由轻笑出声,扇子一展又摇起来。
成羡羽却还继续楞了一会儿,才彻底明白过来:刚才她抬头对视皇帝,对他先笑后敛容,怕是……怕是皇帝误会了她的意思,所以开怀!
成羡羽心急,却又不敢解释,只能回:“微臣遵旨。”
她悄悄攥了攥右手,只攥一下,掌心里就全都是汗。
皇帝的眼皮眨了一下,随口地说:“狄王这几天也来了北疆,朕正在同他议谈,听那边传来的消息,和你一同失踪的狄帅至今下落不明。”皇帝说到这收起折扇,执在右手上,对着左手掌心敲了敲:“朕瞧着,狄王倒是爱子心切。”
成羡羽短暂思索数秒,觉得此刻最好的反应就是不发表看法,只默然点点头。
成羡羽虽然不同皇帝对视,却能感受到皇帝正在观察她的表情,于是愈发做出淡漠的神情。
显得一切与她无关,关于穆七的消息她丝毫不放在心上。
半响,两人又并肩行了一段路,皇帝突如其来地问:“你可有他的消息?”
“陛下问的是谁?”成羡羽心内警觉,面色如常。
皇帝将扇尖在掌心点了点,凝视成羡羽双眸说:“狄王七子,跟你一同失踪的狄帅,穆七。”
“哦。”成羡羽做出不过度夸张的恍然大悟,拱手垂头禀明:“回禀陛下,微臣当时是一个人坠的冰谷,醒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那狄贼了。”
对于穆七的一切,她都讳莫如深。
皇帝瞅了成羡羽片刻,两边嘴角都漾起弧痕,湛然含笑转移了话题:“朕明日还要同狄王继续议和,你随朕一道去吧。”
“微臣遵旨。”成羡羽旋即从命。
张若昀心底莫名泛起一丝苦笑:同成羡羽六年后再重逢,不到半个钟头,她已经说了六遍“微臣遵旨”。
就好像她除了“微臣遵旨”,同他再无话可谈!
这不是张若昀期待的情景,六年间,他也记不清自己预想了多少次,多少种与成羡羽的久别重逢,无论哪一种都和此情此景迥异。
虽然身为天子,他心里竟也会有泛起失落的时候。
“还在想着大师兄么?”皇帝突然出口问成羡羽。
这一问成羡羽不仅手心是汗,额头也要涔涔出汗,紧抿双唇更不敢答。
皇帝便以为她心中还梗在施宴倾的心结过不去,他心头稍稍不舒服,又旋即平缓。
不急,慢慢来……胸有成竹的皇帝笑意悠悠,又重摇起了折扇。
两人继续同行,约莫一个钟头过后,皇帝自己按耐不住,又主动开了腔问成羡羽一句:“你不问问朕这六年过得好不好?”
成羡羽听完一怔:都走了大半路程了,她竟完全没有这个意识。如果不是皇帝自己提出来,她好像打心底就不会有这个疑问。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成羡羽有些内疚,本欲开口问一声“陛下这六年过得好不好”,但话到嘴边却临时改了口:“神州复兴,国运一年比一年昌盛,陛下鸿福万年,自然是长生永乐。”
张若昀听了成羡羽这番恭维的客套话,心上又是一涩,面上却保持眉眼带笑:“朕过得不好呢……。”他微张双唇,却没发声,下半句话用传音入密传给成羡羽:“……因为你。”
这话听得成羡羽大骇,她垂眸吐纳,方才镇定下来,好好斟酌了会,立即下跪:“微臣身为大将军,当年自请防守北疆,如今却没有抗住狄人侵略,让国家蒙耻,让陛下龙颜不悦——”成羡羽说着俯首下去,额头贴在雪地里:“微臣死罪。”
皇帝默然无语。
风吹,雪飘,皇帝伫立不动,也丝毫没有命成羡羽起来的意思。
成羡羽就咬牙继续跪,垂头只看见皇帝一双靴子底部陷进雪地里。
她忽然想到某个雪夜,皇帝抱着她,靴子陷得比此刻深三倍,那夜的雪也是这辈子见着下得最大的。
成羡羽心下渐软,就缓缓抬起了头,正对上皇帝低头俯视她的目光。
“唉……。”皇帝轻轻叹了一声,身子向着成羡羽倾下去:“我——”
“二小姐!二小姐!”连着两声急呼,姚拂剑响若洪钟的熟悉声音令成羡羽心中激荡,见着不远处奔过来的姚拂剑和张忱,成羡羽差一点就要站起来,冲过去喊一声“姚大哥”。
但想到皇帝还伫在这,她还是极力克制住,跪着原地不动。
“起来吧。”皇帝说。
成羡羽这才站起来,步子不快不慢地走过去,平缓唤一声:“姚大哥。”
“二小姐,你可好?”姚拂剑与成羡羽多年不见,纵使往日稳握重剑的臂膀,今日也略略发抖。
成羡羽点点头,笑道:“一切都好,多谢姚大哥挂念。”
“师傅——”张忱也靠了过来,脑袋贴着成羡羽磨蹭:“师傅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
成羡羽弯了腰,使自己和张忱一般高,她摸摸张忱的脑袋,半严肃半笑地问他:“最近有没有好好练功,书都读了没有?”
“都练了读了。”张忱拉着成羡羽转身,令她的身子面向皇帝。张忱人小鬼大,明明离着皇帝还有一段距离,却遥遥隔空讲话:“父皇在这里,儿臣怎敢偷懒。”
成羡羽心中还保持着见到姚拂剑和张忱的喜悦,听张忱这么说,她愉悦地就冲皇帝嫣然一笑。
成羡羽笑过之后,旋即反应过来,心里直道:糟糕,糟糕。
张若昀却很快对成羡羽回应以粲然一笑,犹如清风拂面。
他又身带清风,快步朝成羡羽走来。
眼看着皇帝就要走近了,成羡羽却急忙转身,俯首拧了下张忱的耳朵:“我才不信你没偷懒!”她好像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张忱身上,拍拍张忱的后背催促道:“走,赶紧回去,我要检查检查,看你是不是真的练功温书了……。”
话没说完,已经赶着张忱一同走远了,没有一次回头。
张若昀一下子脚步就凝固了,笑容也凝固了。
他狠狠攥了一下手中的折扇。
成羡羽还没到达军营,只在距离军营一里处,就见着常军的帐篷一顶连着一顶。
她再向姚拂剑打听,才知道详情:皇帝这次亲征,是实打实带足了二十万大军。
“陛下有心了。”姚拂剑说。
“父皇知道师父你失踪了,很是着急。”张忱也说。
成羡羽沉默不语,她就这么一路不说话,数着十万多顶帐篷,直到军营。
“师傅,师傅,检查我的武功和功课。”张忱刚到军营就拉着成羡羽进自己帐篷,口中直嚷嚷,他像是方才受了冤枉,满肚子极大的委屈,定要为自己伸冤:“我要证明给你看,证明我没有偷懒!”
成羡羽无奈,便只能随张忱走。她回头对姚拂剑抱歉道:“姚大哥,有些事我过会再跟你细说。”
“好。”姚拂剑口中应好,眉眼却刹那黯然下来。
成羡羽目睹姚拂剑神色变化,亦是一暗:看来他已经知道姚美儿的死讯了。
成羡羽心怀内疚地垂了头。
少顷,她向姚拂剑重复道:“姚大哥我去去就来。”
“好。”姚拂剑抱剑再次应好。
成羡羽便掀帘进了张忱帐篷。
约莫半个时辰,大概检查了一下小家伙的剑法和功课,并无查漏,成羡羽不由赞许道:“嗯,不错。你这小淘气,这次居然没有耍花招、钻空子。”
张忱听了表扬,得意地扬起头,朝成羡羽吐舌骄傲道:“我早说了,有父皇在,我怎敢偷懒!”
这话一出,成羡羽又瞬间冷淡了笑容。
过了会,张忱靠过来,扯着成羡羽的衣角,唤一声:“师傅……。”
“嗯?”
“师傅……。”
“有话快说。”成羡羽禁不住将张忱的手和她的衣襟分开,正色道:“二殿下以后不可这般扭扭捏捏,像个女儿家。”
“切!”张忱撅撅嘴巴,表示成羡羽说得不对:“师傅你就是女儿家,这般扭捏过?”
成羡羽被小孩子说住,一时不好作答,便临机转变话题,继续问张忱究竟是有什么事想对她说。
张忱犹豫了会,还是说出来:“师傅,你不在这几天,军中有谣言传开……。”张忱话说到一半断了,他停顿片刻,问了成羡羽另外一句话:“师傅你是不是同那狄人的七王子一起失踪的?”
“为师同他单挑,不慎中计,独自坠入冰谷,并不算是一起失踪。”成羡羽将路上对皇帝说的话,原样告诉张忱。
“我就说是谣言,哼!”小家伙一听就释然了,却犹有怒气,鼻息哼哼道:“看来我昨天跟他们吵架没错,污蔑我师傅!”
敢情他是听了什么关于成羡羽的谣言,打抱不平后却半信半疑,找成羡羽来确认。
成羡羽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问张忱:“究竟是什么谣言?”
张忱皱眉摆手:“是诋毁师傅的,师傅不要听!”
“但说无妨,我不生气。”成羡羽淡然笑道。
张忱见师傅神色大度,方才敢如实告诉她:“我们军中传遍了,狄人那边也在传,说师傅你和狄人七王子,两个人一起失踪,其实是被七王子掳走,掳走……。”小家伙想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不那么淫言狎语的词:“……为妃。”
半响,张忱见成羡羽整个人僵立着,呆呆地不动,以为她是被气到。他着急担忧,心头一热向帐门跑去,伸手就要掀帐帘:“我这就去觐见父皇,让他下旨禁止军中再传这种不堪入耳的谣言,还师傅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