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羡羽就把手伸了出来,放在穆七宽厚的手掌中。
两个人的手本来都是冰凉的,握在一起后,就渐渐都有了温度。
穆七牵着成羡羽上山,到半山腰竟然出现了一栋山庄。
山庄面积不小,在围墙外面仰看,就能看出造得极是精致,但是大门上却没有标明是谁家府邸,甚至连匾额也没有。穆七松开了牵着成羡羽的手,上前叩门。
不久就有一青年男子前来开门。
男子长着一张国字脸,面有英气,他开口一见穆七,立马单膝下跪行礼,恭敬地说了一声狄语。
这句狄语简单,成羡羽能够听懂,男子说的是“参见七殿下”。
“小光,起来吧。”穆七对男子说的却是汉语,他又转身对成羡羽说:“走,进去。”
穆七说着转回身抬脚踏进门去,他也不用被他唤作“小光”的男子引领,自己就左拐右拐,倒像是轻车熟路的主人。
成羡羽跟在穆七后面,和小光并排行走,她见这庄内比她之前预料的还要精致,楼台轩阁,亭榭廊桥一样不少,皆是汉人建筑的风貌。
虽然天寒地冻经年冰封,山庄内却依旧修凿了一池湖水,四周环绕着假山,水榭。成羡羽随穆七和小光走在湖面曲曲折折的小径上,她低头看去,曲径底下不能观鱼,因为湖面是结冰冻住的。
她再抬眼望,假山上覆盖的是雪,树木上覆盖的是雪,水榭顶上也全是雪,皆被白茫茫一片遮住。
“这山庄真费了好大的苦心。”成羡羽说,明明知道在这里一年没有四季只有雪,却坚持将山庄修得秀丽,不知这里的庄主是何苦心?
“是啊。”跟成羡羽并排走的小光听了成羡羽的汉话,笑着用流畅的汉语同她攀谈:“这整栋山庄,都是七殿下出钱,给我和瑶瑶修的。”
成羡羽不禁冲走在前面的穆七问道:“你是庄主?”
穆七脚下不停,扭头白了她一眼:“小光都说了我是给他和瑶瑶修的了,他是庄主,瑶瑶是庄主夫人。”
“嗯。”成羡羽支吾一声,不再开口。
三人行至尽头,到了一栋别致的小楼,底层的牌匾上提着两个汉字“偶斋”,字迹娟秀,像是女人的笔迹。
小光站在穆七身后,朝着楼上用汉话大喊:“瑶瑶,快出来,七殿下来了!”
很快就从楼上下来一位青年美妇和两个粉雕玉砌的,年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三人向穆七行礼,美妇是恭敬屈身,低低道了万福:“参加七殿下。”
两个小男孩却是毫无顾忌地扑上前,左右一人一边抓了穆七的两只胳膊,欢呼撒娇道:“七叔叔!”
“七叔叔!”
三人皆说的是汉话,尤其是那美妇,言语间带着浓厚的京师口音,成羡羽听来尤为亲切。
穆七蹲下来同两位小男孩视线平齐,他跟两位小男孩一样,没得什么顾忌,嘴角含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先上楼去玩,七叔叔先同你们爹爹和娘亲说会话,等会再上去找你们玩。”
“好的。”两位小男孩立马应声。抓着穆七左胳膊的那位男孩要略略调皮点,他的视线越过穆七看到成羡羽,就朝穆七做了个鬼脸:“七叔叔,你带来的这位仙女是七婶婶吗?”
“二子,别乱说!”
“二子不要乱讲。”
小光夫妇齐齐出声呵斥了自己的二儿子。
“呵——”穆七却轻笑一声,他扭头仰望了成羡羽一眼,又转回头朝问他的小男孩挑了挑眉,轻松回答:“是啊。”
站在穆七身后的成羡羽身子一紧。
她刚要开口,穆七却驱散着两个小男孩上楼:“好了好了,上去上去!”
穆七而后站起来转身,自己走到左侧的椅子上坐下来,又伸手拍了拍旁边的座位,对成羡羽说:“过来坐。”
成羡羽就过去坐了。
小光也在右侧坐了,瑶瑶又亲自给大家泡了上等的瓜片。成羡羽双手接了茶杯,向瑶瑶道了声谢,她将白瓷茶杯拿在手中观察,见上头浅淡勾勒了一叶兰花,落款的字迹同斋前匾额上的题字相仿。
应该都是这位他们呼作瑶瑶的美妇亲自画的,写的。
瑶瑶给穆七、成羡羽和小光依次上了茶,才在小光身边坐定。
四人都坐定后,穆七才向成羡羽介绍起山庄的这一对主人。
小光是位狄人,他的狄文名字用汉语翻译过来就是“光”的意思。瑶瑶则是一位汉妇,她以前竟是殷朝内阁学士王朝龙的第十六房小妾,瑶姬。六年前狄军攻入京师,王朝龙抛下诸位小妾不管,仓惶跟随段然逃难。光那时候的穆七的一位副将,跟随穆七进京,见到瑶瑶死死抱着王朝龙所骑骏马的马腿,求丈夫带她一块儿走,不要抛下她。谁料王朝龙却无情地狠狠踹了瑶瑶一脚,说臭女人不要拖累他。
被王朝龙踹开的瑶瑶坐在街道中央,望着王朝龙头也不回的背影嚎嚎大哭。
本来是来追赶殷兵的光副将心中不忍,勒缰上前,一个猿臂就将瑶瑶怀抱上自己的马背。
光就这样同瑶瑶相识。
后来,光将瑶瑶带回狄国,娶了瑶瑶为妻。
但是瑶瑶却不太适应狄国恶劣的北方气候,又因为她是汉人,光是狄人,难免会生出很多世俗的尴尬。光就干脆向自己的主帅禀明,打算不做副将了,想离开军队,带着瑶瑶隐居到没人的地方去。
身为主帅的穆七不仅不责罚光,还出钱给光在这偏僻无人的山腰修了一栋山庄,一切仿造汉人宅院的样式,好让瑶瑶开心。
光和瑶瑶在这山庄里一住五年,恩爱非常,瑶瑶还为光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听完光和瑶瑶的描述,成羡羽用茶盖捋了捋茶杯的边沿,抿一口茶,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感想。
光和瑶瑶的目光就直接锁在成羡羽身上。
“小光,瑶瑶,你们先上楼。”穆七就朝光和瑶瑶点了点头,夫妻俩颔首,旋即上楼。
一楼正堂就只留下穆七和成羡羽,两人单独相处,皆不说话,堂上静得就是一根针掉落也能听清。
半响,有一声清脆的响声,听起来像是穆七将茶杯放置在桌子上,却没有放稳。成羡羽急忙抬头看他,却发现穆七双眸正紧紧盯着她。
成羡羽还来不及别开目光,就听见穆七开口说道:“你瞧,像小光和瑶瑶这样,不也是挺好?”穆七边说边摇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国别族异同,不过庸人自扰。”
成羡羽别过头去,避开穆七的目光,启唇淡淡地同穆七辩驳:“你我同瑶瑶和光的身份不同。”
“呵呵!”穆七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两军主帅又如何?我做元帅军中出彩,以前只是为了引起父王注意,父王注意到我,就会对我妹妹宽厚疼爱,防止她不被其她姐姐妹妹欺负,平时治病也能用些好药材。后来阿妹逝去,我打战夺权的目的就变得了替喀丽和我自己报仇,现在那些害我兄妹俩的人差不多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穆七顿了顿,同成羡羽坦言:“说实话,我对狄国朝廷已经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成羡羽听了,低头又抿了一口茶,抿完道:“当年挥师南下,直打到京师的可不是别人,而是你蔷薇——”成羡羽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本来要呼穆七“蔷薇煞星”,却觉“煞星”两字不妥,会伤到穆七。但是呼穆七“蔷薇战神”,又和她身份不妥。成羡羽思忖数秒,接上自己方才的话,呼穆七“蔷薇将军”。她说:“打到京师的不是别人,是你蔷薇将军,也许你对狄国朝廷没有留恋之心,但对我国疆土,只怕是有觊觎之心吧。”
“没有。”穆七果断摇摇头:“当时南下攻破京师,一来我只是想战功出众,让父王在狄庭里对妹妹更加疼爱。二来……。”穆七说到这,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意:“狄国之前是殷国的藩属国,年年纳贡,都道殷朝上国怎么怎么强大,天子之师如何如何威武,攻不可破。我就想,偏要破它一破,让他们也跪在我们脚下俯首称臣。”穆七嘴角带着笑意,倾身更靠近成羡羽几分:“我的确有好战之心,但说我有觊觎野心,我从来没有。如果有,我就不会在京师下令将士不得烧杀辱掠了。”穆七正了颜色:“你应该知道,我狄以战为生,全民皆兵,每每攻下一城都有屠城的习惯。但六年前我一路南下,不曾伤过一城百姓,就是战俘也都放了。”
穆七微微颔首,说道:“我当时攻破京师,就想试试自己的实力。在京师收到阿妹病重的消息,我根本一刻都没有多呆,就撤回全部兵力,离开京师急急北归。”
成羡羽虽然低着头没看穆七,但一直在专心听他讲话,穆七说的这些的确是事实,当年狄人原因不明自行退去,常军一路挥师入京都未遇阻碍。入京以后,也的确发现京师并没有遭受太多的破坏。
成羡羽心里虽然肯定穆七说的话,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否定他:“你既有好战之心,好战之心与觊觎之心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很大的区别,迥异。”穆七眸光如炬,一直牢牢胶着在成羡羽脸上,他斩钉截铁道:“觊觎之心是什么?是吞天食地,坐这天下之主的野心!我父王有这份野心,但我没有。你们常国的皇帝也有这份野心,但你没有。”说到这,穆七摇了摇头:“你和我一样,战场上争强好胜,但心都不会再大一点,再高一点。涉及了皇图霸业,我们都不会去争,不想争。”穆七凝视着成羡羽,叹了口气:“你和我的性子是一样的,真正向往的并不是高高在上。”
成羡羽听完穆七这番话,百感交集:穆七这个人就是话太多,总是毫不避讳的把他和她都说得太透彻,太明白!
既然穆七话已说透,成羡羽就坦然承认:“是,你说得对,我的想法的确是像你说的那样。”
穆七得到成羡羽肯定的回答,言语变得激动:“既然你我都没有争皇称霸的心。那江山峥嵘,戎马倥偬,与我们何干?”穆七禁不住伸手攥了成羡羽的左腕:“我们以后可以同小光瑶瑶他们一起住在这山庄里,永远住下去。”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可以为我们另建一座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山庄,你喜欢建成什么样子,就建成什么样子。”
成羡羽的左手没有挣脱穆七的桎梏,就任由他牵着攥着。她的目光却始终望着右手端着的茶杯里,墨绿的茶叶在水中沉浮辗转。
成羡羽怔忪不语,盯着茶叶仿若出神。
过了会,她依旧看着茶杯,启唇柔软道:“世上不是只有你我两个人的,还有很多牵挂,例如你我身为元帅,手下还有万千子弟兵。这份责任,岂可随性抛下?”
穆七听了成羡羽的话,他沉默数秒,又铮铮说了三句话。
穆七说:“我肯狠下心来,不再争锋这世界的天翻地覆。”
穆七说:“我肯抛弃尘世中的一切,同你一道隐去世外。”
穆七说:“我肯闭起双眼,如果以后有哪个人冒出来,将狄族的大好河山,国泰民安拆到灰飞烟灭,我也任它灰飞烟灭,决计不管,绝不睁开眼来。”
他这三句话,说得一句比一句任性,一句比一句猖狂,却又一句比一句坚定,一句胜过一句洒脱。
最后他凝视着成羡羽问她:“你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