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
他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肥大的白兔子的耳朵,吃力地穿过小胡同,跑进家。家门虚掩着,他用臂膀侧着撞开,气喘吁吁。夏日午后的太阳,躲到了灰蒙蒙的云层后面,只把那虚热隔在了云下。棉布小背心和短裤被汗水浸得紧贴在他的前胸后背和细细的小腿上面。微微的一点风吹过来,身上贴着衣服的地方会瞬间清凉一下,然后继续潮热着。他感到有淡淡的眩晕和热腾腾的湿气,顺着细弱的头发根蒸腾开来。
家里空空荡荡的,他用臂膀撞开虚掩的厨房的门,父亲不在里面。他用臂膀撞开虚掩的客厅的门,父亲不在里面。他用臂膀撞开虚掩的爸爸卧室的门,父亲正跪在地上。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女人很高,背对着父亲站着。父亲匍匐的佝偻的身体显得非常矮小。
父亲抬起头,看到了他。眼中闪着令人恐惧的卑微的泪。女人回过头来,看着气喘吁吁的他。窗子在女人身后,透射过来一些惨淡的白光,逆光中的这个女人,隐没了表情,眼中似乎有一丝温暖的陌生。他看不清,却松了手。大兔子摔在地上,然后一蹦一蹦地跳走了。
父亲慢慢地抬起了头。重安,来,叫妈妈。
第一次见到妈妈,是在这样一个午后。他并不悲伤,他为何要去悲伤?他并不欢喜,他为何要去欢喜?他对妈妈并没有任何概念,妈妈是两个写来陌生而又不带有任何感情意味的文字。一个瘦瘦高高的短发女人,穿着白色的丝绸短衫和印度麻长裙的女人。这女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两三秒钟,也似乎更长些,涵盖了这五年的平实岁月。然后,她走了。爸爸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他还没有摘掉刷碗时系上的围裙,那围裙上的油污,斑斑点点。丝绸掠过他的一瞬,他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冷,从头发根凝固开来。
五岁的夏天的夜晚,他号啕大哭地要大白兔子。父亲抱着他,他的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哭声和窗外面的蝉声此起彼伏。父亲说,大白兔子跟着妈妈走了,因为妈妈那里有一只大灰兔子可以陪它玩。他哭得更凶了。他明明看到,那个名叫妈妈的人离开的时候,大白兔子正从胡同的狭窄的街道上跳过去,一辆鲜黄色的面包车,从它洁白的短毛上面,碾压过去。它贴在路中央,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圆瞪着的血红色的眼睛。那目光呆然而执拗地看着他,安静地,专注地。
在被查出患有老年痴呆症之前,她一直被允许去笃信外公的一切。一如她倔强地守护和深爱着自己的名字——潇尘,因为那是外公起的。她喜欢去抚摸家里那些宽大的木门和白墙上,大片的被灼烧的痕迹。外公说,那是早年的一场火。外公还说,这房子结实,烧不坏。
她于是从外公书房的抽屉里翻到了半截蜡烛,立在门边点燃。然后搬了小凳,抱着大黄猫坐在旁边看。门开了,蜡烛被碰倒,门边的草编篮子瞬间化为一团火焰。外公惊慌地用外套不停抽打,又抓起洗手盆将水猛地泼去。妖娆的火焰化成一缕灰烟,和满地的污痕。她突然觉得一种难言的失落。直到外公一把抓起她怀里的大黄猫,重重地摔到墙上的时候,她才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外公的书房,是家里最宽阔的一间房,而被允许进去的人,却是最少的。年少时候她,同样被拒之门外。然而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她会尤为喜爱偷偷地闯进那一扇门之后的秘密花园,翻看外公狭小的书桌上面倚叠如山的厚皮旧书。薄薄的小册子,发黄的纸张,间或残损的书皮。她识得文字。文字于她,似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她读了很多,她记住并无法忘记那些没有人的气味的纸张里,夹杂的人的故事。她会踩着凳子从高大的衣柜里翻出外公外婆的衣服,穿上,对着镜子模仿各种书中的人物。言至伤心处,她会真的哭出来。而除了她,没人知道这寂寞而又快乐着的秘密。
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懂得,语言支撑了故事,也在一步一步地搭建结局。故事和结局,千差万别,却的确是有着高下之分的。她会循着那文字的夹缝,窥视到写作者或深或浅的步履足迹。那或宽阔或逼仄的笔端和心怀,营就了迥然不同的欢笑和泪水。她同样开始懂得,有何等宽阔的襟袍,才会有何等高远的文字。她也在其他同年龄的孩子呼啸打闹的时候,开始想了文字和语言的区别,并且开始拿起外公笔筒里面的一只老旧的钢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出很多个文字。她想,她就是会这样,安安静静地写下文字,写很长的一段时间,写很长的一段文字。一个人五岁时候,对自己人生的最初的规划,却是这般的郑重。而在周围熟悉和陌生的人们对这规划的种种戏谑和更正之中,这种郑重却愈发地深刻起来。总是要到了风烛残年挨断更漏的时候,才会有些自嘲地恍觉,自己穷尽一生跌宕翻滚的,了却浮华和苦难所不弃追求的,也不过只是为了圆满订立在自己五岁时候的秘密规划。五岁时候的她,就开始很自信地以为,语言是在加速枯萎的,因为语言真正需要表达的,也许只是一种沉默,一种耐得住品读的沉默。她看了很多书。她会在合上它们的一瞬,开始回忆书中的每一处表达之后的东西。她惦念并且重构那些让她想念的文字,从她还依然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外公在家的时候,她便会听话地不去走进书房,而是靠在书房的门边,看外公戴着老花镜坐在老式的木质书桌前。外公是不喜欢言谈的,和年幼的小外孙女,也从不使用适于孩子幼年的语言习惯的娇嗔的语气。外公几乎从不陪她玩,与她的交谈也稀少甚至全无。在日后的很多个年岁,她开始习惯回忆儿时的一些细碎的记忆,外公的形象,总是遥远而且沉默的。老式录音机运转出让人几乎分辨不清的朦胧和颤抖。外公可以一个下午不走出房间,只是长久地凝视那些包在旧衣服里面的,一张一张的老照片。那些午后,世界已全然无声。很多年后,每当她独自一人,在面貌相似的喧嚣和寂静里,她总会兀然念起这一幕。外公雕塑一样的背影,淡了时间,荒芜了记忆里面的全部他物。
记忆里面的全部他物。她开始淡淡地漫想开来。记忆里面的全部他物,还有书架右上角的小格子,被时间尘封的乐谱。
小时候,灯塔旁边的小院子,和老先生温暖的眼神。一切都高高的,等着走过去的人。外公领着她去老先生的家里面,那个小院落人头簇拥,远远地就可以听到里面吱吱呀呀的乐音。瘦小的她紧紧地贴着外公,生怕被陌生的高大挤丢。她是喜欢毛笔的,但是外公说,女孩子要学一点音乐,学了音乐的女孩子,更好。
老先生会演奏很多种民族乐器。外公对老先生说,可以让我的小外孙女学一点琵琶。她并不知道琵琶为何物。小院子里面显得拥挤,夏天的尾声,阳光依旧炽烈。她有些眩晕地蹲下,低下头去,看蚂蚁在水泥地上带着自己小小的影子慢慢地爬着。
突然有一双脚停在了她的面前,踩住了蚂蚁。她抬起头,是老先生。他笑眯眯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她,又抬起头看着她的外公说,这个孩子身体和手指都细弱,不适合学琵琶,我来教她二胡吧。
老先生带的几个学生是附近的一家工厂的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他在退休之前,曾经在这家工厂的文艺宣传队里面拉过板胡,打过木鱼。退休之后,文艺宣传队的年轻队员们经常成群结伙地来到老先生的家里,排演扁鼓和快板,切磋学习。她走进老先生家里的小院子的第一堂二胡课,就是和五个比她年长很多的女孩子一起度过的。在后来的课堂里面,有时候又会来了一个新同学,同样是一位已经过了成人之年的女孩子。于是,七个女孩用不同的乐器把小院子敲打得声音洪亮。第一节课,老先生给了她一把已经不再崭新的红木二胡。她用红润的小手摩挲着滑溜溜的琴杆,转转润滑的琴轴,又去闻闻那块蒙在琴筒上面的粗糙的蟒蛇皮。她抠弄着木质琴盒上面的金属别子,不小心抠掉了,她便蹲在琴盒旁边,一边重装,一边嘤嘤地哭起来。
也许是有音乐天赋,也许是老先生言中,她的天然形成的身体的形状适合演奏二胡,也许是因为刚刚结束了一个人的幼年,她开始专注于另一个世界的勤奋,或者说仅仅是因为另一种生活依然单调,她在上了第一堂课之后便赢得了老先生和一同求教的女孩子们的惊异,演奏天赋可见一斑。老先生第二节课一开课的时候,检查她第一堂课之后的领悟情况。听了她的演奏之后,他惊奇而喜悦地站起来,有些慌乱不知所措,最后让她一个人去小院子里面的一小间书房单独练习新的曲子,而自己在院子里面继续教其他女孩子排演节目。当女孩子们休息的时候,老先生再一刻不停地搬着藤条椅子走回书房,教她新的二胡曲子。如此往复,老先生在疲惫中却觉得欣慰而且欣喜。而她,却永远孤独一人,在其他女孩子们轻言欢笑的时候,她不能和她们在一起。
她讨厌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独自一人的感觉。老先生搬着藤条椅子从小院子的光影下回到书房里面教她新曲子的时候,女孩子们正在外面轻盈地谈笑。小院子的门外,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孩子总会偷偷地趴在院门外面,往里面张望。透过书房的门缝,她能看到他们在外面拥挤着的身影,以及窃窃私语之中时而突然爆发的笑闹。她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她并无心接受这恩赐的特殊待遇。
终于,她开始狡黠地故意拉错音,故意显得愚笨和懵懂起来。老先生有些失望地把她带出了书房,并且告诉她的外公,她还需要多一些练习,上课的时间可以随之减少。外公拉着她的手走出小院子的时候,拥挤在小院子门口的几个小孩子,正好奇地看着她。五六岁的小孩子,并不过于懂得生疏亲近,而且总是对新面孔有着天然的好奇心。每一次走出小院子,她和她的大眼镜很快便成了大家的中心。五岁的时候,她开始懂得,人是要为自己的安静和骄傲付出代价的,这代价,是一种心里面空空的,说不出的滋味。很多年之后,她渐渐在文字里面找到了这个词,好像,叫做孤独。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狡黠地装作平庸,罩上一个愚笨的套子,便一切如愿而安然。她感到快乐而且满足。
老先生的小院子旁边,是一座像灯塔一样的建筑。细细的,高高的。年代已经太过久远,没有人说起这座形状奇特的楼最初的用途。进去之后迎面就是旋转的楼梯。转了三圈,便到了二层的一小间破旧的房间。蛛网横生,孩子们会很喜欢去那里面捉昆虫。尖尖的灯塔传出孩子们清爽的笑声的时候,她正在和其他六位女孩子一起,在下面的小院子里面学着去制造音符。她们坐成前后两排,老先生在她们的左前方。她并不想懂得音乐里面的东西,每次的二胡课,最期待的也许就是老先生让她们休息那金色的十分钟。每当老先生摘下眼镜,把琴弓别在琴杆上面,慢慢地说,我们休息一会,她便放下二胡,难掩兴奋地跑出小院子,跑到灯塔旁边。小院外面,到灯塔的围墙边,有一丛小树林,那里便是她的天堂。
她最喜欢去小树林里面捡小石块,然后蹲在树林旁边的水泥地上涂涂画画。每当上课的时候,她坐在第一排,看老先生用铅笔把那些简短的曲谱图画在粗糙的纸张上面的时候,她总是很想画画。她的画总是很奇怪。画之前会想到很多,一提笔,却又全都改了主意。画里面,还有很多文字。她生怕别人看不懂她的画,虽然也没有人去看她的画。
她在水泥地上涂涂画画,有调皮的男孩子从灯塔下面小树林的石缝里面挖出大只的蟾蜍,在老先生的小孙女和其他几个一同玩耍的女孩子们刺耳的尖叫声中满手污泥地抱到她的面前,咧着嘴嘻嘻哈哈地怪笑着。她抬起头,看着肚子缓缓地一鼓一鼓的蟾蜍和它那安静得有些凄凉的眼睛,突然觉得,它好可怜。
小孙女尖叫着跑去找老先生,满手污泥的男孩子便会被训斥得抱着蟾蜍跑开。老先生拉起她的小手,带她回到小院子的水龙头旁边,很认真地洗干净每一根手指才能继续开始上课。
她也会因为调皮被老先生呵斥。有一次中间休息的时候,老先生的小孙女带着一群孩子去小树林里面。她也跟了去。那女孩说,这小树林里面有一种草,吃下嫩叶之后,你心里面的时间就会戛然而止。这种年幼时期夸张得不带边际却大胆地直言的猜想,在专属于那个年岁的小孩子里面,却被所有人深信不疑。他们摘了各种小叶子的青草塞进嘴里,青涩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小时候的味道。她也嚼着,这是一种从未尝过的清新。她想起再小点的时候,抱着大黄猫在楼前面的核桃林里面抓蝴蝶。风过,又过,核桃树叶轻轻摇晃,有一种清淡的,酸涩的味道,弥散开来。
醒来的时候,医院的灯白得惨亮。她右手上面插了细细的输液管子,左手想动一动,却觉得全身没有了力气。她看到外公和老先生坐在她的旁边,外婆站在一边抹着眼泪。她听到有医生说,还好,这孩子食物中毒并不是很严重,休养几日便可以恢复健康。她看到,外公和老先生,有着一样的,苍老和幽深的眼睛。安静里面,有希冀迸发却终而掩藏的愤怒,以及莫大的关切外露而出的,浓浓的无奈。
她彻底变成了一个乖孩子。因为懂得,所以放弃了坚持那些曲高和寡,和顾影自怜。在一个五岁的孩子的心里,这些,也许就是从睁开双眼,看到身旁的人的安静的眼睛开始的。
有一次她走进小院子,老先生的藤条椅子空着,女孩子们也没有在。趴在门外的孩子们惊喜地跑进来,无边地嬉跑打闹,有点淡淡畏惧地充分珍惜着这难得的闯入。她却觉得满心恐惧。她想到很多,她闻到医院的来苏水的味道,她看到刺眼的白炽灯。她又开始嘤嘤地哭了。
老先生抱着大张的色彩明灿的奖状兴冲冲地走进教室的时候,跑闹的孩子们安静下来,乖乖地走出院子。她也拿起显得比她高大得多的二胡,开始吱呀吱呀地拉起来。那是一堂充满着光彩的嘉奖的课。老先生神采奕奕,她却依然低着头,偷偷地擦着眼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般悲伤,她不敢去让别人看到,虽然别人真的看到了,而且真的不会也不想去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走进小院子,老先生的藤条椅子空着,而且一直地空了下去。她却没有再哭了。很多年,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忘记,那天的情景,那天的日光,那天的温度,那天的味道。直到那高高的,灯塔一样的建筑,和那被小花园一样的荒丛包裹着的小院子,都似乎在那一夜之间,被宏伟气派的崭新的学校压在了图纸下面。她看到很多窗子,很多旗帜,很多明亮和炫目。她听到有人说,总有那么一些人,是在为别人铺陈一条越来越宽平的路。他们淡定,他们执着,他们安静,他们知足。只为了最后的离开。她不再敢走近那片土地,连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都不见了,连同上面的,她涂涂画画了很多个夏日的午后的,没有人看得懂也没有人看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