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个大院子,租几亩地,开个小铺子,嚣嚣张张地做地头蛇,是她在小乞儿时最执着的幻想。如今想来,果然是幻想。
背后没有靠山,没有通达的关系,摆摊糊口或许不成问题,但开铺子做地头蛇却是妄想。她当下明白过来,垂着头不吭声。
“如何?还要逃吗?”
身前悠悠飞过来一张雪白的纸,字迹中正,短短两行,下面按着一个糊糊的手印。正是她的卖身契,她付出三年自由,他教养她三年,给她衣食无忧,生活安定,读书明礼。
当年她大字不识一个,只怕这是陷阱,特意拿到街上请人念给她,连找三人都念出相同的内容,才确信其中并无暗私,按下手印。
转眼三年过去,终于到了终结的时候。
“你们要我做什么?”
白衣公子没有说话,眉宇间透着犹如峰顶薄雪的淡漠,立在旁边的齐五爷适时接过话头:“你可是真心服气?”
齐笙干脆地点头:“只要跟着你们有前途,我不跑了。”
她想通了,反正逃走后没有银钱与积累,万一遇见欺男霸女的恶人,少不得有冤无处申,有苦往肚里咽。不如安安心心跟着他,万一惹上麻烦,也不必担心摆不平。只是她也有她的坚持:“我有聚财之通,你可不要把我送进豪门贵府伺候男人。”
实在是被江心远吓狠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眉头一跳,江心远知道白衣公子的存在吗?想起临走前江心远说过:“你跟着五爷同跟着我是一样的。”在她看来,五爷显然是白衣公子的人,而白衣公子气度雍容,身份地位比江心远只高不低,那么——
“这可由不得你。”齐五爷说道,见她居然旁若无人地拍拍膝盖自个儿站起来,眉头一皱:“是谁让你起来的?”
齐笙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晃晃手中的身契:“如今我们三年之期已至,再无干系,在签订下一份契约之前我是自由身,我们是平等的。”
说着,将已经判定废掉的契约嗤嗤几下撕成碎片。
齐五爷面色一沉:“笙儿,在公子面前不得无礼,且赦你不跪,快快站起来。”
齐笙不依,二郎腿抖得欢。要不说小人和女子不能得罪呢,她也不是不懂礼数,她只是看清楚形势罢了。总归他们需要她做事,不能对她如何,她再心惊胆颤不是蠢么?
“齐五,你先出去。”白衣公子自桌案后起身,缓缓绕过桌案走出来。
不知是否身量太高的缘故,白衣公子看起来极瘦,十分文弱。若只看这一副身板不禁令人感叹风一吹他就跑了。而若看着他的脸,却会产生一种幻觉,此人坚定如松,不动如山,不能动摇。
齐笙暗叹,这大约便是久居高位,养出的气势吧。他高高站着,给予人一种俯视的压迫感,齐笙如今却不怕他,叉腰站在椅子上同他大眼对小眼。
白衣公子极少仰视人,虽然面容依然平静,浑身却散发一股不怒自威。齐笙眼珠转了转,稍稍蹲下,与他平视:“好了,要我做什么,可以说了。”
一直温驯的小绵羊突然露出尖尖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白衣公子心想,她这只小野狼终于按捺不住,要恢复本来面目了?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她被掳来毫无缘由,其实不是的。早在五年前他们便见过,那时他接到父皇的谕旨自封地赶京,途经一座小镇,遇到一个贼头贼脑的小乞丐。瘦了吧唧,头发枯黄,眼珠子直转,还以为自己很正经。
他起了逗弄之心,便同旁边的随从耳语几句,过了一会儿,随从递过来一只荷包,他接过来系在腰间:“叫你换成银票,你换这么多碎银子,不知道很沉么?”
眼角的余光打量那瘦猴儿一样的小乞丐,只见她耳朵一抖,眼睛噌地亮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同随从说着没有意义的话,直到腰间一轻,身边的随从大喝一声:“小贼,哪里跑!”
他使了个眼色,那随从的步子便慢下来,由着小瘦猴儿嗖嗖跑掉。随从十分疑惑:“公子,那荷包里虽然装满石头,但荷包却是——”见他不悦,顿时闭上嘴。
一刻钟后,顺走他荷包的小瘦猴儿又回来,依然是贼溜溜的样子,只是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他暗示随从不必动作,没过一会儿,腰间一沉,他低头一看,发现荷包又回来了。
一鼓一鼓,似乎在动。他将荷包解下来,雅致的荷包被炭块描上一张龇牙咧嘴的脸。随从看出不对,接过荷包解开,咻的一下,里面蹦出来一只丑陋的癞蛤蟆,啪嗒掉在桌子上,留下一滩湿哒哒的水渍,一蹦一蹦地跳走了。
他制住怒极的随从,低头瞧着荷包上龇牙咧嘴的笑脸,忽然间福至心灵,抬头一看,不远处小瘦猴儿的手里捏着一只灰扑扑的癞蛤蟆,正朝他龇牙咧嘴地笑。笑容同他手中这只荷包上描的笑脸一样惨不忍睹。
他便记住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的神采。直到两年后,无意间在街头遇见乞丐争地盘,其中最瘦小的一个打架最凶,惊鸿一瞥,是他熟悉的神采。
“你私自逃跑,按规我当赏你十鞭。”吴正瑜淡淡地道。
齐笙一愣,鼻尖上登时冒出细汗,她怎么忘了,此刻虽然小命无忧,但若挨几鞭子也够受的。好女不吃眼前亏,她自椅子上跳下来,收起不恭之心:“请公子恕罪。”
低垂的眉眼,秀气婉约,实在很顺眼。吴正瑜便道:“你长大了,再随意动刑不容易祛疤,此次便罢了。”
“谢过公子!”齐笙呼出一口气,擦擦鼻尖上的汗,见他只是负手立着,神情极淡,从前的阴影依旧存在心里,有些敬畏地道:“不知公子要如何安排我?”
吴正瑜道:“你的事情很简单。你所需要做的就是令一个女子移情,令一对兄弟反目。”
他说得含糊,齐笙不甚理解:“敢问公子,这其实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
吴正瑜答道:“这是两件事。不过,如果当成一件事来做会简单许多。”
齐笙心里沉思起来,片刻后,又问道:“我在其中处于什么角色?”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切入点,到时你自己安排就是。”
这叫齐笙既放心又担忧。放心的是他并没有逼迫她一定要伺候男人,担忧的是一切靠她自己周转,万一她赔了夫人又折兵该怎么办?咬了咬唇:“不知是什么时候?”
吴正瑜只答:“到时便知。”说罢,挥手令她出去,“齐五,进来。”
齐笙只好行礼告退,行至书房门口时,遇到正往里走的齐五爷:“你且在门口等着。对了,将张瑛与田旋也一同叫过来。”
说罢推开门走进去。齐笙答了声是,便去外院寻张瑛与田旋。
寻到两人时,两人似乎刚因为一些事拌过嘴,田旋稍好些,一直不温不火的面无表情,张瑛眼角上挑,愈发显得刻薄。见到她进来,语气极冲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齐笙好整以暇地将她上下打量几眼:“你们动手了?”
张瑛眉毛一扬,随即冷哼一声:“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好心提醒你,省着点力气。”齐笙懒得睬她,目光落到一旁抱刀而立的田旋身上,冲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田旋没什么表情地道:“小公子来这里有什么事?”
“哼,能有什么事,炫耀呗,从咱们眼皮子底下溜走,能耐得很呢。”张瑛倚在门框上冷笑着道。
齐笙压根懒得跟她耍嘴皮子:“五爷要见你们,差我来传个话。”
张瑛的脸色有些难看,前日玩忽职守令她跑掉,今日见了她又语出不敬,心中打鼓:“哦?五爷因何事要见我们?”
可是齐笙哪里理她,传过话之后转身就走,一刻都不多待。张瑛不由更气,居然敢跟她甩脸子,她凭什么?
一个路边捡来的小野种,不过是万千个为公子做事的蝼蚁之一,她也配?
三人抱着不同的心思一路往内院走去。来到书房门口,正好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都来了?那就进来吧。”
进去后,就见齐五爷一如往常坐在桌案后。张瑛与田旋不觉得什么,齐笙转动视线,却发现白衣公子已经不在了,不由奇怪,她一路从前院走路,并没看到有人离去啊?
齐五爷并未多言,开口便道:“齐笙私自离去,鞭刑五下。张瑛与田旋看护不力,鞭刑五下。另,张瑛对小公子态度不恭,加罚五下。”
书房后有一间暗室,田旋率先进去,五下鞭刑很快执行完,穿好衣服走出来,除了面色红润一些,旁的并看不出什么。接下来是张瑛,她进去的时间更长一些,出来后两鬓多了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
接下来是齐笙:“五爷,公子说过,我可以不必惩罚。”
齐五爷哦了一声,自抽屉里掏出一只拳头大的瓷瓶搁在桌子上:“我这有上好的祛疤药,不妨事,你进去吧。”
于是齐笙也挨了五下鞭刑,步子不稳地走出来,咬着唇忍住心头冒出的委屈与酸意。她不明白,为何齐五爷对她如此严苛?几乎不容许她犯一点错误。公子都说了不计较,他却钉是钉铆是铆,该算的账从不落下。
很快齐夫人和齐箫都知道她被打了,对于此事齐五爷并未瞒着,齐夫人气她不吭一声离家出走,十分生气,并未为她求情。只有齐箫一边同情一边嘲笑地安慰她:“看你还敢不敢了。”
“你的胆子真大,脑子也不好使,千金小姐离家出走的下场一般都是被卖进那种地方,你一点都不害怕的吗?虽然话本里也有写千金小姐离家出走,但那都是同穷书生私奔,你又没有心上人,离家出走做什么去?”
“唉,对了,你这两天都躲在哪里呢?我听爹说你借宿在爹一个朋友家里?是哪家?家里有年龄相仿的小姐妹吗?脾气怎么样?”
齐笙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愿。闭着眼睛,面朝里趴在床上,不久居然给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爹是一个大官,自己的娘美丽又温柔,她找到他们,从此被好好保护起来。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不想嫁人就不嫁人。李明翰那个人渣见势攀附上来,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求她原谅,她一脚把他踢开,使下人将他拖走,卖进小倌馆。
醒来后只见满地月色霜白,枕头有点凉意,她忍着疼半趴起来,将枕巾丢在一边,把枕头翻了个个儿,重新趴上去。
不知为何,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耸耸鼻尖,并未捕捉到异样的气味。或许是她想多了,沉了沉心,又沉沉睡去。
然而早上醒来,枕边分明放着一把糖果。她抓过来嗅在鼻尖,良久,从上面嗅出一丝熟悉的味道。
糖果包装艳丽,入口清甜。她剥开一粒,放入口中,低下头将脸埋在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