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蒙毕恭毕敬地将相如一行迎入大帐，不等相如问话就急忙将自己筑路的功劳大大粉饰了一番：“吾奉命于建元六年带领将兵千人，辎重万人，过符关置通夜郎。五年来，吾之大军一路上遇山开道，遇水搭桥……”
相如挥挥手，打断道：“汝将吾所见夷寨前新筑官道被破坏一事作简要介绍即可。”
“这，这些夷人实在可恶，野蛮不可教化，生性贪暴，扰我士卒，是以巴蜀不安，惊动长安，其罪莫大焉！”唐蒙恨恨地道，“他们帮助兵卒逃跑，偷袭我大汉营帐，猖獗至极。吾一怒之下才率兵猛攻山寨，可这些山寨实在太坚固了。吾正要调兵强攻时，听闻司马大人奉旨而来，卑职就停止了进攻。”
“他们为什么要与你作对？”相如冷冷地道，“就是因为你一味蛮干，枉杀无辜！”
唐蒙心想这下坏了，说不定这司马大人将自己的官职暂停了，等候朝廷圣裁；或者立马换将筑路，那岂不是吾之前功尽弃了？忙跪下惶恐道：“司马大人所言极是，卑职知错，卑职往后将善待夷民，爱惜兵卒。请大人给卑职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汉民和夷民都是天子的百姓，本是一家人。”相如背着手踱了几步又道，“汝既知错，则速速备上数匹绸缎玉帛等大汉礼物，明天随我一道送去夷寨。赔礼道歉，并要自此和善相处！”
“诺。”唐蒙忙道，“卑职这就去照办。”
“且慢，”相如道，“给吾准备笔墨帛砚，吾要代皇上拟一道檄文。并由汝派信使飞速送至巴郡和蜀郡太守，命他们立即抄送各县张贴，以晓谕百姓。”
相如即在唐蒙营帐挥毫写下已酝酿多日的《谕巴蜀檄》：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集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纳贡，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惰怠，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乡风慕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
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道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之士各百人以奉币，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弛，荷兵而走，流汗相属，惟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议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於后世，传土地於子孙，事行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於无穷，功烈着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
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諡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谕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咸谕陛下意，毋忽！
相如在檄文中指出，唐蒙所为本非皇上旨意，而逃避、抗拒服役也非臣民应有的德操。因为臣服汉朝本是各部族“延颈举踵”唯恐不及的大事。历史上为了国家的安定统一，效死而不辞的“边郡之士”及“贤人君子”数不胜数。相如写道：“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此三问高屋建瓴，振聋发聩，“难道那些边郡之士就‘乐死恶生’吗？他们不是国家户籍名册上的在编百姓吗？与巴蜀之民隶属于不同的君主吗？”
盛览边看边惊叹道：“司马先生真乃天人也！不仅辞赋独步天下，而且檄文以情动人，融之于理辨，气盛于辞断。先生告知巴蜀之民，凡‘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者，君上岂能亏待？‘故有剖符之封，析珪之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吾今生遇司马先生，学之于司马先生，虽已作出《合组歌》、《列锦赋》，但实不登大雅之堂也。吾，吾从此实不敢再作赋也！”
见在檄文中加罪于己，唐蒙心虽惶恐，但已知相如并不会影响他的官职和筑路大业。乃静心反复诵之，也甚觉此文之情理备至：“司马大人更注重奉劝巴蜀之民融个人功名于‘君国利益’之中，若能‘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甚至像贤人君子一样‘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则是‘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名声施于无穷，功烈着而不灭’的千古不朽之举。反之，则‘耻及父母，为天下笑’。此檄文虽责罚了我，但更多的是对百姓晓之以理。若能就此让子民安定，继续开发南夷，亦是当朝之大幸也。”
相如道：“吾心内有所不安，感觉责备百姓的言辞过于激切和严厉了些。不过，皇上目下正全力开疆拓土，欲威加八方，一统四海。为了国家的长远利益，百姓们暂时忍耐一些也是应该的。”相如对唐蒙道，“汝立马将檄文分抄巴蜀二郡，令他们迅速发至各县道，晓谕于百姓！”
文君望着墙上的《子虚赋》，眼中的泪一直都没有干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冬至快到了，家家户户都在煮酒烹肉，添衣换袍，互相宴请亲朋好友。可文君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往年的喜悦。她不怕孤独，不怕寂寞。她思念相如的时候，她知道相如也在思念着她。于是，她就常到相如琴堂弹琴，思念原来也是一种甜蜜。可现在呢？现在呢？文君不由在心中哽咽道：“长卿啊长卿，为什么你这么久不回信，你真的能舍得下我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偏偏舍不下你！我以前在等你，现在在等你，永远在等你。今生今世，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为什么你就这样狠心抛得下我呢？”
“夫人，我昨晚又做了一个梦。”琴心故意欢笑着小跑进来，“梦见相公来接我们了也。”
“这次的梦只会相反了！”文君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外面没有下雨吧，我想到琴室去走走。”
琴心为文君披上白裘袍，相随着穿过卵石小径，步入相如琴堂。
文君环顾四周，春秋帐，琴台，琴台上文君购置来的取名为相如琴的古琴。
良晨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茶饭不思为何人，多情原为无情哭。文君啊，一个爱情至上，其次才轮到生命、财富、亲情的文君，其他一切更是十分遥远无暇多作计较的文君，仍没想到最终会落得个滴不尽的相思泪，飘不尽的心灰意冷：“物是人非，柔情不再，他若心已旁骛，即使把他拴在自己身旁，拴在琴堂又有什么意思呢？”文君思前想后，想前思后，早已泪流满面。
窦府的相遇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一曲成姻缘。然，终究未能幸免三千烦恼丝，天地再大却容纳不了琴瑟之恋，狠心离开他，忘字心头绕，前缘尽勾消，落花人独立，凄凄惨惨惨惨凄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只能用漫无止境的时间去忘记一个刻骨铭心的人，用悲痛欲绝的心情去怀念一个嗜魂蚀骨的人，待到暮色苍茫若干年后回忆起沉沉往事，无边的酸楚该怎么搅碎尘封的心灵，两情相悦精心勾画过的美好生活又该怎样悲凄地闪过？
文君伏在相如琴上，哭得伤心欲绝，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大雪扑进琴室。任凭琴心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只哭得琴心背过身悄悄地抹眼泪。
文君止住了哭，雪亦渐次隐去。在这冰天雪地，琴室中没有丁点暖气。文君的纤纤玉指慢慢拂上了相如琴弦，这一抚竟奏出了世上至为忧伤凄婉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琴声哀怨，如泣如诉；唱声凄婉，缠绵悱恻。直听得人柔肠寸断，心酸不已。琴心“哇”地哭出声来，忙跑出琴室，依着门框，任自己抽咽成一个泪人儿。
当琴心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不经意间竟望见程逸飞也呆呆地将头靠在对面仅数尺远的一棵树上，似乎病了一般。管家卓安的背影缓缓地向远处移去，也如一片轻飘飘的雪花渐次消失。
原来，这程逸飞被卓安领进后，闻得这一曲大悲如斯的《白头吟》，亦不自觉地移步过来，脚步愈来愈沉重，终至再也无力迈出一步了。他没想到文君如此深爱着司马相如，这爱情是感天动地，这幽怨亦是惊鬼泣神。
文君一曲弹毕，早已泪湿相如琴，哽咽不能言语，只用手势招呼琴心准备笔墨。程逸飞跟着琴心来到琴室，文君却似并未看到多了一个人，挥毫将《白头吟》诗与调全书了下来。
“怎样的爱，能够没有错误？怎样的爱，能够恒久不变？怎样的爱，能够无怨无悔？”程逸飞看得动情，触动心伤之处，不禁叹道，“大家闺秀心甘情愿夤夜私奔，这司马畜生居然不加珍惜，在怜惜女人这方面，实不如我也。太不像话了！”
程逸飞望着一脸惨白的文君，痛惜道：“文君妹妹啊，早知你心容不下第二个人了，我实不该千般阻拦。倘若当初劝得尊父允你们婚姻，当不至于此吧！唉，我程逸飞该死，该倒霉，该一辈子也见不着我那五岁而孤、玉戒为婚的妻子了！”程逸飞眼中也盈满了泪，“我的爱妻呀，今生如果我找不到你了，来生也绝不会像司马畜生一样地负你！”
琴心回味着程逸飞“五岁而孤、玉戒为婚”的话，忽然叫出了声：“印月！印月就是五岁而孤、玉戒为婚，莫非……”
“印月，真的是？”程逸飞心惊胆战地望着卓文君求证，见文君点了头，不禁悲痛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印月，我的夫人啊，果然是我害死了你！”
“印月没死！”琴心叫道，“你冷静下来，我慢慢给你说啊。”
程逸飞知道印月被京官公孙弘收为义女后，惊喜异常。安静下来后，程逸飞拍着脑门道：“吾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文君妹妹，我被窦家再骗去了一笔钱。近日，风闻窦家与官府勾结，准备抓你们到公堂审问，再判归窦家！刚才听得琴歌，知道你今生不会再嫁了他人。为了不在公堂受辱，你就和我一道去京城吧？”
“相如既于我无意，我就绝计不去京城！你快去找印月吧，她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她也肯定在等她的郎君！”文君心如死灰，“如此，你帮我带封信给相公就行了。不管他回不回信，请程公子都能及时回复我。”
“好。”程逸飞道，“我知道文君妹妹还没死心，你将《白头吟》琴歌于我带去即可。若司马先生读了还不回心转意，那就确是薄幸寡义之人！这种衣食丰足之后不但不知珍惜，反而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小人留他何用？我即雇杀手给你把人头提回来就是！”
文君何尝不知道，爱，也是一个过程，一个需要双方一起用心经营的过程。她似并没听到程逸飞在叨唠些什么，悲愤地注视着手中的笔，突然饱醮浓墨，挥笔在绢帛上写下了三个大字：《诀别书》。泪花儿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下来，她提笔一口气写了下去：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书毕，文君呆愣愣地望着堂壁挂着的春秋帐，猛地扯了下来，“哧啦”一声撕成两半，叫程逸飞连信带帐送往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