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戒线边，还有三三两两的小区居民在围观，指点着血迹的位置，邻居们都对莫如海的死深感蹊跷，说阳台的护栏那么高，除非自己爬上去，否则绝不可能掉下来的。但也不像是自杀，因为前几天还听到他一个人在嘀咕，说在星海湾的一个山洞里有三个人，好几天没吃没喝的了，自己要赶紧去救，否则的话就来不及了。这说明，他还惦记着别人的安危呢！
赵家鸿听了，只觉得心里发寒，因为让莫如海惦记过的人，没有一个不倒大霉的，现在他的人虽死了，还念念不忘女儿的终身大事，真可谓是“死而后已”了。
他离开了现场，坐在了大门外的一片树荫下。他现在要等一个人，而且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来的。果然，天还没黑，李潜龙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赵家鸿一开始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不过李潜龙看到他时却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我知道你会来这里的。”
“为什么？”赵家鸿既吃惊又不服气地问道，猎人落入了自己挖的陷阱，八成也是这种心情。
“我一直等着莫如海来找我要铁盒子，可是他始终不来。现在他死了，一定会有别的人想打它的主意了。”李潜龙以前说话总是很注意对方的反应，现在却变得又急又快。这几年来，他一直过得提心吊胆的，总疑心莫如海要陷害自己，周围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或者是同事之间的一句玩笑，他都要思前想后的，最后弄得神情恍惚、面容憔悴、举止荒唐，单位的领导开始怀疑他参加了什么邪教组织，一查之下，倒没找到什么证据，恰在此时，远在凉州的李大师却被抓了起来，罪名是招摇撞骗、聚敛钱财——从有汉字以来，这两个词好像从来就没有分过家。为防万一，李潜龙被发配到旅顺一个海岛的通信站上当电脑管理员，这个工作的难度并不比当年在星海湾检测水质大，不过这一次，他的角色换个一百八十度，从监视者变成了被监视的对象。
“我要那烂铁破布干什么呢？”赵家鸿苦笑一声，他这句话说得言不由衷，因为他确实想得到那副刺绣，而且早就想好了，只要拿到就立即用赵德光的名义公布于众，让一生坎坷落魄的父亲在晚年得享尊荣。这是他唯一能尽到的一点孝心了，也是他这次决然回到大连的真正原因。
“对，是我说错了，不是你想要那个铁盒子，而是章天一想要，对不对？我知道，莫如海和章天一当年是同门师兄弟，两人就是为了它才反目成仇的，章天一最后还被赶到凉州去了，如果它真像你说得那样的无足轻重，莫如海又何必下黑手呢？”
“你可真够聪明的。”赵家鸿张大的嘴巴半天也合拢不了。
“那当然。请你转告章天一，让他拿十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想，这点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可是这对赵家鸿来说已经是个很大的数目了，不过，他知道立即讨价还价不是上策，于是换了口吻，试图把紧张对峙的气氛缓和下来。
“你父亲现在怎样了？”
“提那个老混蛋干什么？他把弄到手的钱全藏在床底下，连我这个亲生儿子也不告诉。现在好了，全没收了，连一个子儿也没留给我！”李潜龙一句话就把他呛回去了。
“几年不见，想不到大家都变了模样。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在海滩上拾贝壳、捉螃蟹的情景吗？莫春捡来的那只流浪猫，后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赵家鸿继续明知故问，其实谁都知道，那只小母猫最后是被莲花山上的野猫勾引走了。大家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块岩石上晒太阳，肚皮已经鼓起了老高，把莫春羞得不知怎样才好。
“你何必兜圈子呢？我知道你想说的是：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不去救你们三个？”李潜龙一点也没有被他的温情战术所迷惑。
“你知道莫春也和我们在一起？”赵家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李潜龙回答得很简单。他在送完样品后，特意等到天黑，估计莫春已经回了家——他知道当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家，这可是个亲近芳泽的好机会，可是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那你为什么要——？你不是也——也爱她吗？”赵家鸿变得结巴起来，那个“爱”字说得尤为吃力。
“问题是她的父亲并不爱她！”李潜龙眼皮下垂，回避了赵家鸿的问题，“我看完纸条，再看外面的天色，当下就慌了神，立即打电话向莫如海求救，可是他只说了三个字：‘不要管！’”
赵家鸿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为了掩盖不可告人的往事，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声誉，也为了除掉旧情敌的儿子，莫如海竟然不惜让自己的女儿当陪葬品！人心之狠毒，竟然一至如斯！
最后，赵家鸿同意把李潜龙的条件转达给自己的委托人——尽管他还蒙在鼓里，并约好下个星期日再谈。到了日子，赵家鸿正要出门，田蕊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兴趣陪自己去逛商场，赵家鸿抱歉说自己事先约了人，田蕊显然误会了，叹了口气，说既然你已经有了新欢，我以后还是少骚扰你为好。赵家鸿向她解释了一通，事后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多了。他到了约定地点，李潜龙却借故天气预报要下大雨而爽约了。他刚要扫兴而归，手机又响了，心想难道他又改了主意？一接通，却听到了一声怒喝：“你这个骚狐狸精！”赵家鸿正感到愕然，又听到了激烈的撕打声和田蕊的尖叫，骤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赵家鸿赶到秋林时装店前，冲突已经达到了高潮。他分开了围观的人，还咬着牙挨了对方好几下——那个女人的拳头和力气都很大，才把田蕊解救了出来。一直到了安全距离之外，他才转过脸来，赫然发现那个女人竟然就是和崔锋撞了车的人！
“这个老娼妇，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田蕊一边走一边回过头骂，刚才两人在停车的时候偶然相遇，一时按捺不住，就动了手。赵家鸿不知道，这并不是两个女人间的第一次肢体冲突。
“也许今天我不该来。”赵家鸿说完这一句，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决定自己驾车送她回去。他想对方本来已经怀疑自己是田蕊雇来的帮手，见到两人这副样子，一定会有更不堪的想法。
“你后悔了？和我在一起，让你这个正经人很丢脸是吧？”田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斜着眼看着他，她不知道赵家鸿最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姿势看自己。
“当然不是了！”两人相识以来，赵家鸿第一次粗暴地打断她的话。他讨厌那个胖女人，也绝不忍看着田蕊被人当众欺侮，但是他更讨厌自己今天扮演的角色。和田蕊交往以后，出于好奇，他从网上查到了那家着名的乡镇企业，别的倒没什么印象，只看到一张夫妻两人的合影，一副胼手胝足、同甘共苦的模样，他还知道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其中一个智力发育迟缓，需要终生被人照顾。他想起当初崔锋说“六子登科”的笑话时，自己还添油加醋，说瞧她那粗指头，要是把大戒指拿下来，蘸上印泥在纸上一按，绝对是个标准的孔方兄。现在一想，真想把自己的脸埋到雪堆里。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以前的那个田蕊，需要你来保护。”田蕊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的语气是如此的甜蜜和亲昵，连眼神里透出从未有过的纯净和温柔，赵家鸿反而有点不习惯了。
这是赵家鸿第一次来到了田蕊的住处，他还没有来得及瞻仰它的豪华富丽，就一头钻进了洗手间，他的手臂上被抓出了几道很深的血口，需要清洗和包扎了一下。等收拾妥当后，他想为避嫌疑，自己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可是刚走出洗手间，整个人顿时就僵住了，随即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田蕊站在他的面前，距离之近，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她那鲜红得几乎滴血的嘴唇微张着，眼睛却闭了起来，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蓬松的卷发散落在光滑的肩头。往下看，她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衣，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赵家鸿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的全部，只感到耳鸣目眩，喉咙发干，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骤然绷紧，几乎要爆炸了。可是，就在两人贴近的一刹那，他却突然用力推了她一把。田蕊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马上像个玩具娃娃一样重重地摔倒在地。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赵家鸿拼命向她道歉，还想扶她起来，可是田蕊坐在地上，像个疯子一样使劲踢打他，咒骂他，就是不让他靠近。最后，赵家鸿终于明白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独自留下来。他穿过空荡的大厅，轻轻地关好大门，一直走了很远，依然能够听到背后的豪宅里传出隐隐的哭声，不知怎么突然联想起一些鬼片的典型情节，不禁打了个寒噤，急急地逃走了。
赵家鸿在瓢泼大雨中走了很长时间，头脑渐渐清醒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件衬衣，刚才出来时忘了拿外套，不过身体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冷，也不敢回头去取。一道闪电照亮了四周，随即又传来隆隆的回响，突然，一个念头像雷电一样几乎将他劈成两半：莫如海死后，李潜龙会来，那么另一个人更应该来的！
这几天，他的心思全放在铁盒子里的地图上，竟然将她抛在了脑后！
赵家鸿拼命奔跑，在泥泞的街道上摔了两次，横穿马路时还差点被卷入车轮送了性命。等他终于赶到城建局的礼堂，一进门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因为这里正在悬灯挂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问了总务处的人，才知道莫如海的追悼会已经在上午举行过了，现在大家正忙着布置明天的五一表彰大会呢。赵家鸿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莫如海的女儿确实参加了追悼会，不过他的妻子并没有来。赵家鸿又来到了莫家，只见警戒线早已拆除了，房门也紧锁着，门口贴着“此屋出售”的小广告，下面的联系人是秦桦。
赵家鸿没有在这里停留，转身就回去了，当然不是回到田蕊那里去，也不是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回到了一切开始的那个地方。
在雨天的黄昏，校园里显得格外寂静而安详，赵家鸿来到了那棵玉兰树下，看到枝头萧疏，花瓣已经全部被风雨吹落，铺了一地的白褶裙。他像只病鸡一样蜷缩在树下，不断瑟瑟发抖。在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有一个人在向自己缓缓走来，可是面容却一点也看不清楚。他猛然一激灵，使劲抹去脸上的水滴，除了树枝摇曳，四周什么也没有。
天渐渐黑了，雨也停了，但风却更大了。赵家鸿的衣服干了，心情也一点点地好起来。他站起身来，穿过校园。头顶的云隙间露出一颗模糊的星星，像某种征兆一样高悬在夜空。赵家鸿一路望着它，就像望着一个人，走向了灯火辉煌的街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