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总是要庆祝的，即使是一场失败的胜利。
学校发的奖品不再是笔记本，当然也不会是现金，而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国产手表，真皮带子，镀金表壳，赵家鸿立即戴在了手腕上，看起来还满气派。不过，管理学院却另有悬赏花红：每人50元，这足够吃几顿好饭了。
散场后，他们来到了校外的一家门面整洁的饭店，要了一个雅座，三个人刚坐了下来，还没有点菜，徐晓卉就闪烁着快乐的眼波对赵家鸿说道：
“今天全靠你了！”
“没错，我们今天独占鳖——不，是独占鳌头。”胡华也一个劲地点头，话却说得磕磕巴巴。他当然没有口吃的毛病，文学素养虽然比不上赵家鸿，却也比半吊子的宋闻道强多了，现在差点闹出金哲式的笑话其实不能全怪他。这几天，全国着名的田径队“马家军”移师大连，连带着“中华鳖精”的广告满天飞，弄得他突然不自信起来了。
赵家鸿连忙逊谢，说徐晓卉领导得好，胡华襄助之功也不可没。不过，他老是走神，话说得不多，菜也很少吃，只喝了几杯啤酒。要知道，为了备战今晚的比赛，他们都没有吃晚饭，现在激情已经过去，正该感到饥饿如焚才是。
出来后时间已经不早了，走了没几步，胡华突然停了下来，说自己把奖品忘在饭桌上了，让赵家鸿先送徐晓卉回去，不用等自己了。
初夏的夜晚，月色迷朦，蝉鸣初起，赵家鸿空腹里装了点酒，难免有点晕乎乎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了，最后竟然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要自己诚心实意地赔礼道歉，再赌咒发誓一番，莫春一定会心软的。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在预赛的时候，你的表现一直都是那样的温文尔雅，今天却把人吓了一大跳！”徐晓卉心情当然也很高兴，只是那个广告语却让她想一次就脸红一次。
“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现在也算是见识了！”赵家鸿也懂得礼尚往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变化这么大吗？”徐晓卉没有抬头，她的头发在月光下发出流水般的光泽。
“不知道，不过我记得你似乎说过一句话：每个人都会变的。这句话很有道理。”赵家鸿想起四级考试后，她在考场门口对莫春说过的话。
“不，那全是因为你。”徐晓卉的声音轻微得如同凌水的流动，只有在静夜里才能听到。可是听在赵家鸿的耳朵里，却变成了一个炸雷，刹那间就把他的醉意吓到九霄云外。
“你还记得吗？那次吃自助火锅的时候，你说——你说我是全班四个女生中最——最好的。”
赵家鸿早就把当时的情景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一想，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其实，那正是赵家鸿的世故甚至是狡猾之处，因为一班的四个女生中，靳璧一向孤芳自赏，牛芳兵又有强烈的本土优越情结，黄敏自觉伶俐过人，所以谁也不瞧不上谁，这时候，把与世无争的徐晓卉放在前面，谁也不好说什么。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女孩子心中突然有了爱情，或者自以为有了爱情，那变化简直就像是枯木逢春、铁树开花。徐晓卉虽然家境极好，但母亲去世很早，父亲再婚后很少回来，所以就一直留在性格孤僻的爷爷身边。爷爷以前是个玉工，还刻得一手好印章，却不懂得如何雕琢自己的小孙女。她被人忽视惯了，以至于后来连自己也把自己忽视了。但是，性别的意识一旦被唤起，一种神秘的液体就在她的体内分泌，刺激着周身的每一个细胞，让她肌肤晶润，双颊绯红，气息芬芳。她的先天条件很好，人又聪颖细致，所以只冷眼向那些校园里最风光最招引人的女孩子看几眼，再照照镜子，就知道应该怎样收拾自己。而且，她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在男生眼中——不，几乎是所有年龄阶段的男人眼里，最美的女人就是最清纯的，所以在打扮的时候懂得什么叫做恰到好处，光这点眼光就比靳璧强多了。
“我是说过，你确实是——是最好的，现在当然更加优秀了，我们男生都赶不上你。当然，你也比以前更加漂亮了，我还知道，有很多人都在暗恋着你，比如我们寝室的——”赵家鸿说得语无伦次，全身冷汗直流。
“谁喜欢我，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只在乎一个人。那个人是谁，还需要我说出来吗？”徐晓卉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头，同时勇敢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睛从来也没有这样明亮过。赵家鸿到现在才发现，一个人的眼睛有没有魅力其实和视力好坏一点关系也没有。
赵家鸿躲开了她的目光，却无法再兜圈子，装糊涂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地说出了一句。“你知道，我已经有了女朋友了。”“我当然知道，不过，我觉得大家的机会是平等的。”徐晓卉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道德的。在她眼里，谈恋爱和学习，甚至和今天晚上的竞赛并没有什么区别，领先一步算不得什么，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赵家鸿没有话说了，徐晓卉也并不企望他现在就回答自己。两人已经走到了一棵大榕树下，再拐一个弯，就到女生宿舍门口了，就在这时，赵家鸿突然停住了脚步。
“莫春确实心眼小了点，开赛前胡华还开玩笑说我们有内应，保管拿到第一。可是今天晚上的情形你们全看在了眼里，她是专门找茬和我过不去的。你可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和莫春之间确实出了一些问题，现在关系不——不大好。”
徐晓卉下意识地用手指按住了自己的嘴唇，可是却压抑不住心头的狂喜。“可是——可是我刚才问了自己好几遍，发现爱的人依旧是她，不是——不是你。”徐晓卉嘴角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褪，眼中猛然间噙满了泪水。赵家鸿在不经意间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徐晓卉，却拒绝接受自己的成果，就像那个着名的童话：小人鱼终于按照自己的意愿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命运却吝啬地不肯给她一份尘世的爱情。
从某种程度上讲，一个人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候就是青春时代，那时候，满天的星光都在闪耀，可是你却看不到，甚至闭上眼睛不想看到。
看着她粉泪盈盈的样子，赵家鸿心中突然充满了感激和愧疚，一时冲动之下，他上前去用力拥抱了徐晓卉一下。
“对不起，天底下比我好的男孩子多的是，我——我真的配不上你。”
徐晓卉一边哭一边拼命摇头，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双手掩面跑向了宿舍。赵家鸿在原地呆立了片刻，一转身，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莫春就站在几米外看着他，而且，她还在笑，抑制不住地笑，似乎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
今晚，她的心情糟透了，尤其是在颁奖的那一刻，简直可以说是强颜欢笑。散场后，她立即躲了起来，让赵家鸿找不到自己，可是李潜龙却偏偏知道她藏在哪里。她不喜欢他这么细心的人，更讨厌别人揣摩自己的心思，但今晚却是个例外，因为她觉得自己伤得太重了。
赵家鸿喝庆功酒的时候，她也坐在李潜龙的感谢宴上。说来也巧，他们选的竟然是同一家饭店，而且只隔着一道屏风，可是两个人都心乱如麻，也不怎么说话，所以谁也没有意识到对方就近在咫尺。在回来的路上，她告诉李潜龙不用送了，对方当然不放心，也不甘心。可是莫春虽然深恨赵家鸿的薄情，却和靳璧不一样，不愿意也不屑于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所以坚决请李潜龙留步了。
独自走了一段，她的心情渐渐好了点，思维也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诊断书能够证明靳璧确实偷吃了禁果，可是却不能证明赵家鸿与她有染，他如果真是个无行浪子，元宵节的晚上就是个天赐良机，为什么要坚决离去呢？那天在319见到的时髦女子一看就对赵家鸿不熟，不管她是怎么得到诊断书的，为什么要送回来并买了一大堆营养品，莫春都不相信赵家鸿会看上那种人。平心静气地说，徐晓卉和赵家鸿的关系，就像以前自己和李潜龙在广播台一样，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今晚他们携手拿下第一，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自己横生枝节，未免有点神经过敏。
莫春想到这里，不禁对着月光下的影子叹了一口气：说到底，如果不是两家父母以前的那些感情纠葛，自己也不会这样疑神疑鬼起来。
想到家里的事，她又难过了，因为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母亲了，虽然母女经常闹别扭，但有些话，她只能对她说而不能告诉父亲莫如海。不知不觉中，就快到宿舍了，她要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不能让寝室的姐妹无端猜疑。可是一抬头，就看到了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幕。于是，她刚刚构筑起的美好世界刹那间就塌了。
莫春来到赵家鸿的面前，他以为她会扇自己一个耳光，过了好一阵，才听到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我真不敢相信，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爱上了你？”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看门的老头正打着哈欠关门，赵家鸿却像幽灵一样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把他唬了一大跳。现在早就过了熄灯时间，不过三楼的一些寝室依然灯火通明，里面还不时传出最业余的歌声、最绝望的吼叫以及最清脆的破裂声。那是八九级的的特权，就像临刑的犯人可以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一样，他们在校的日子没几天了。
赵家鸿像只飞蛾一样，望见灯光就扑了过去，一推门，二话不说，抓起桌子上的大杯就喝了个干净，然后“啪”的一声倒扣在案，颇有“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气概，学长们先是一怔，随即发出狼嚎一样的叫声。赵家鸿向他们致了情真意切的悼词，好几个人感动得掉下泪来。其实，这里面有些人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但是不管怎样，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他不但身子不是自己的了，连身份也不是自己了，而是代表管理学院全体学弟，专程来为老大哥送行的——这个头衔不是他给自己加上去的，但也无法对证，因为他的授权人现在已经入睡，只能在梦里抗议名义被盗。
赵家鸿亢奋得手舞足蹈，突然遇见了同样醉醺醺的前文宣部长。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故人相见，分外眼红，他立即抱住赵家鸿大放悲声。
“你这不是还有我吗？”赵家鸿笑着把他推到了一边，心想这话该我说才对呀！
醉鬼和疯子对视的时候，彼此会越看越顺眼；失恋者和流浪汉坐在一起谈心的时候，会比赛谁更伤心落魄。赵家鸿今晚倒霉透顶，却像个不服输的赌徒，乘着场子还没散，企图来个大翻盘，于是建议大家把寝室里的凳子劈了，绑上碎布，浇上煤油，到校园里来个秉烛夜游，以不负此良宵。话一出口，当场就有人把身上的衬衣脱下来，撕成了一条条。
但是，319寝室的哥们却清醒得很。这一段时间，赵家鸿的反常举动已经引起了众人的怀疑，起夜的王子奇看到这一幕，当下惊得连尿都撒不出来了，于是，大家倾巢而出，将赵家鸿脚不点地地捉了回来，丢在了床铺上。
这一次，他们没有报告辅导员王红军，因为并没有闹出什么事端来，更何况在感情方面，老光棍王红军还没有当事人更有经验呢。
为了防止赵家鸿逃脱，大家采取了严厉的管制措施，不但窗户上了销，连门也用桌子顶上了，当天晚上谁要是上厕所，只好改在脸盆里进行了。不过这也无所谓，因为他们的脸盆和洗脚盆从来就没有分过家，过年的时候还客串过一次包饺子的面盆，他们对待它就像机构改革后的干部一样，既然能上能下，一定也能进能出。
事实证明上述措施纯属多余，因为赵家鸿一晚上不但没发出一点声响，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找上门来，赵家鸿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可是最后还是挣扎着下去了，来者是一个有点面善的女生，不过她现在的脸色可一点也看不出善意来，愤怒是有一些，但更多的却是紧张，她把一封信递给他，马上就要走，赵家鸿叫住了她。
“需要我回信吗？”
对方用惊疑的目光看了他半天，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最后才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信没有封口，赵家鸿顿时明白了莫春的意思，它就像传奇故事里的宝刀一样，一旦出了鞘，必然要见血封喉的。他在那里坐了半天，知道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凌厉一击，最后还是展开了。
“我知道你天性多情，可是想不到你会处处留情；我知道你行事出人意表，可是想不到你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编造出那样下流的广告语来，还自鸣得意！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感到束缚，现在好了，一切如你所愿，你得到了自由，我也得到了解脱。那些信件和互赠的小物品，我不想再见到了，请你自行处理掉，我已经这么做了。真心祝你幸福。”
就像毁灭罪证一样，赵家鸿下意识地拿来打火机，将这封信烧掉了，似乎这样一来，这个残酷的事实就不存在一样。但让他深感惊骇的是，一缕青烟过后，它居然在火中卷成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圈，就像是为他的初恋划上了一个句号。
莫春拿不准赵家鸿到底是校园六种动物里的哪一类，后来也就懒得去深究了。现在，连赵家鸿自己的也说不清楚他的属种了，因为他现在一日数变。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只刺猬，浑身都是尖利的刺，不过那些刺不是自己长出来的，而是别人射到他身上的，躲也躲不开，拔也拔不掉，只能拼命缩小身子，力图减小受害的范围；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马——不，是被五匹马分尸的那个人，看到似曾相识的事物，甚至仅仅是凭空联想，也会突然被撕裂成了互不关联的一片片，过后很长时间也无法把自己的身心再凑完整；赵家鸿也像一只无辜又无助的狗一样，眼前一片漆黑，心中充满了孤独和凄凉，但更多的却是恐惧，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打击会从哪个方向来。
事实上，他的顾虑纯属多余，那夜以后，莫春照例又病了一场，回家调养去了，加上实习和做毕业论文，整个六月份她几乎就没有来过学校。赵家鸿侥幸逃过了这一关，可是，他总不能不去上课呀！
在他的想象中，徐晓卉不知道会怎样恨他入骨，可是让他感到惊讶，也有点欣慰，甚至微微失望的是，徐晓卉看他的神情几乎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似乎那天晚上和他说话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只是不再单独找他谈事了。赵家鸿疑心她是故意做出这个样子来的，可是也没有什么证据，因为这一届学生会的使命确实已经结束了。而靳璧就完全不同了，她不但对同学比以前亲热了一点，有一次教室没人的时候，还主动坐到了赵家鸿的身边。
“他们说你和莫春分手了，是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如果你觉得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找她，替你解释一下。”
“不，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赵家鸿赶紧否认道，心想那样恐怕更要坏事。那本诊断书，他在拿到的当天就销毁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靳璧，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提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