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我稍微冷静了些。这张字条又没称呼又没落款的，谁知道是谁写给谁的呢？我越看越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没准儿是罗雪莹写给杨朔的——但是，她明明是把这个本子送给我的呀。也可能是别人写给罗雪莹的，她随手夹进去，结果把本子给我时忘记拿出来了……我胡思乱想着，设计着各种假设，又一一推翻。我琢磨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杨朔，后来我还是决定不告诉他好了。
因为我不想告诉杨朔。
下午我去杨朔家把成绩单拿给他。他穿着一条沙滩短裤和跨栏背心儿，给我开了门后又坐回床上。他正靠在床头画画，拿了支素描铅笔在纸板上涂抹。我关心地问，你病好些了吗？
他拉起背心露出肚皮，把伤口指给我看。我看到这个口子像一只蜈蚣匍匐在他肚皮上，怪吓人的。我感叹道，这条口子真大啊。
他说，哎，其实也没什么，过几天拆了线就好了。就是整天躺床上，我的腿都要退化啦！
这时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罗雪莹的纸条，心里一下慌张起来。他看出了我的异样，就问我，你怎么一副焉儿了吧唧的样子呢？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可能是中午出去拿成绩单给热中暑了。我确实觉得自己像是中暑了，脑子里晕乎乎的，那股火还在我体内一直烧着。
他说，你身体太差了，这点儿热都扛不住。盆里用冷水泡了西瓜，你自己去切来吃吧！你看我这张画画得怎么样？
他把那张画纸递到我面前，我看到一些光影生长在黑白的深浅里。可我不太懂这些，画得怎么样也说不上来。我只是答道，嗯，挺好看的。
他削了一下我的脑袋说，瞧你那傻样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他，怎么样，你妈还是老样子吗？
别提了。他咬了咬嘴唇：这些东西都不能给她瞧见，她见一次撕一次。可别说她了！更年期综合征。
我知道这些画纸平时都被杨朔小心翼翼地叠好，再藏到床下。杨朔妈妈常常跟杨朔唠叨：你懂不懂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读书？每天从早画到晚，画画能当正经饭吃吗？
一开始杨朔还顶几句嘴，后来也就懒得和她争辩了。当然把画具藏起来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一旦被妈发现，免不了又是一场声泪俱下的哭诉与风暴。杨朔平时省吃俭用，因为他的画具总是随时面临被摧毁的危险，他的零花钱大多用于购买新的画具。在这样艰苦卓绝的环境下，杨朔还是坚定地对我说，他以后要考中央美院，他要一直画下去。
我只好安慰他说，哎，那就别管她。你画你的，小心点儿就行了。
杨朔点点头。
我很羡慕杨朔。他那样坚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而我却不知道自己想实现的理想是什么。
晃神的瞬间，罗雪莹的本子又开始在我脑海里闪现了，我的心跳再次快起来。我说，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我头疼，想睡会儿。
杨朔说，行了，你快回去睡会儿吧！
我在看罗雪莹的本子，一边看一边犹豫星期天要不要去赴约。我想，见了她能说些什么呢？怪不好意思的，还是不去得了。我又想，她不是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吗？不去怎么知道是什么事呢，还是去吧。我再想，女生就喜欢故弄玄虚，其实她根本没什么重要的事。再说了这纸条到底是不是她写给我的还不一定……我就这样犹豫再犹豫，然后采用了诸如抛硬币、抽扑克之类的各种方法，可最终还是没有决定出个所以然。顺其自然吧！我用这句最万能的话对自己说。
其实不是我故意不去的。顺其自然的结果是等到星期天，我压根儿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下午四点过的时候，我看完了电视台放的动画片儿，正琢磨着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才一拍大腿想起了罗雪莹。
大约这就是天意吧。我心里有些遗憾，又有些松一口气的感觉。我找着借口，为自己的没能赴约开脱，也安慰自己没能赴约的惋惜。
是命中注定的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回避着罗雪莹。杨朔说，我们去找罗雪莹玩吧！我摆摆手说，你忘记那次了？她不是说她妈妈不喜欢别人去家里玩儿吗？
杨朔又说，那我们把她叫出来在院子里玩好了。
我摇摇头，可能她现在正有事呢，如果她想找我们玩，一定会主动联系我们的。
罗雪莹总是这样，一到假期就消失了。不上学的时间，我们也很难见到她。她大概不愿意出门，也或许是跟她母亲一起躲在洁净得一丝尘埃也没有的家里，躲避着流言，躲避着这个世界对一双孤苦无依的母女的恶意。
这时我们同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拧着垃圾袋朝小区的垃圾桶那儿缓缓移动。杨朔高兴地说，嘿，说曹操曹操就到。然后挥着手大声打招呼，罗雪莹，好久不见啊！怎么，你出来扔垃圾吗？
罗雪莹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觉得像是火烧云掉到了我的脸上，我的心上。我不敢直视她。她倒很平静，把垃圾袋抛出去后说，是啊！扔垃圾。
杨朔朝罗雪莹走过去，我只好扭扭捏捏地跟在后面。杨朔问她，你放假都在干些什么呢？好多天也没见着你了。
罗雪莹回答，也没什么，看看书看看电视什么的。
她并不看我，我不能从她的表情中捕捉出任何蛛丝马迹。杨朔邀请她说，你晚上有空吗？我们可以捡些树枝树叶烧火烤土豆吃。
我以为她又要说真恶心，却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她说，你们到时来我家楼下叫我吧，反正最近我妈妈也不怎么回来，我都一个人在家。
杨朔高兴地说，行，晚上我们到你楼下叫你啊，不见不散！
好。罗雪莹答应下来就回去了。整个谈话过程由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我，好像我是空气一般。我开始怀疑纸条的真实性，甚至怀疑那个笔记本的真实性。然而那个笔记本安静地躺在我抽屉里，我糊涂了。罗雪莹究竟在想什么呢？
杨朔用保鲜袋装着洗干净又切好的土豆片来叫我，我和他又去叫罗雪莹。这个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夏季的夜晚总是来得很迟，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蓝而空洞的色调。没有一丝风，蟋蟀拼命叫着。
我们仨扒开灌木丛去了绿化带的内部，草地潮湿而松软。杨朔说，就这儿吧，我去捡些能烧的树枝树叶过来，你俩等着啊。说完他就离开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罗雪莹两个人。周围很安静，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偷偷去看罗雪莹，她在暮色中的脸白得有些吓人。我试着没话找话地说，烤土豆可好吃了……以前我跟杨朔也自己烤过，特别香。
她没接话，而是直接问，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去？
原来那个纸条真的是写给我的。我很紧张，又不知为什么有些高兴。或许我该装傻说我没看到纸条。可当时我一惊，就吓得笨嘴拙舌地如实答道：我忘了。
她瞪了我一眼骂道，你这个笨蛋。我愧疚地站着等她继续骂下去，然而她不再说话了。我很想问问她那天等到几点，但我没有勇气。夏日还未暗下去的夜色像海水一样浸泡着我们，我甚至感觉得到她的呼吸像海洋里的暗流那样冲击着我。我就要沉下去了。
你们发什么愣呢？这个时候杨朔回来了。他说，树枝都是潮的，肯定不容易点燃。接着他就忙开了。他用打火机引火，树枝燃起的火苗很小很微弱，像是夜晚的眼睛。他又拿了些卫生纸扔到树枝堆上助燃，卫生纸很快就烧光了，树枝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别管那么多了，开烤吧！你俩也别呆着了。说着他就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支筷子和一块儿厚厚的土豆片。我们把土豆片叉在筷子上，伸到火苗的上方。杨朔拨弄着树枝保持火苗，而我和罗雪莹则各怀心事。
沉默了很久，罗雪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跟你们讲件事吧。
杨朔催促罗雪莹赶快讲，而我则害怕她要说的事件和那次的纸条有关，只得装作毫不在意地专心盯着那块土豆片。罗雪莹咬着嘴唇，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微弱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那样决绝。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刘胡兰。在印象中，刘胡兰赴死前大概就是这个表情吧。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们不要跟别人讲。
杨朔赶紧答应道，我发誓，我绝对不跟别人讲。
罗雪莹又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我就故作轻松地学着杨朔的语气说，我也发誓，不跟别人讲。
罗雪莹开口了，她说，我看到了……一些不想看到的事。
什么事？
我妈跟王俊杰他爸……
这的确叫人难以启齿。我跟杨朔没反应过来，同时发出惊讶的叫声。我忘记了刚才的尴尬，说道，不可能吧，你亲眼看见的吗？
罗雪莹点点头：我亲眼看到了。考试之前，还在上课的有一天，我下午不舒服，请假回家了。
杨朔殷切地说，我记得，那天你是提前走了。
罗雪莹接着说，我那天肚子痛，就想去找我妈妈开些药。我想直接去医务室找她，也方便。结果我去的时候看到门诊室没人，里间的门倒是虚掩着。我隐约听到里间有人哼哼唧唧，当时还以为是病人在输液。可我刚把门推开一点儿，就看到王俊杰他爸把我妈……压在病床上。
说着这些的罗雪莹神情有些恍惚。听完了她的叙述，我和杨朔一时间不能言语。我想起了关于她母亲的那些传言。这时我们才发现土豆片都快烤焦了。我跟杨朔赶紧把它们往嘴里送，罗雪莹皱着眉打量了它一通后终于还是发话了：算了，真恶心，我这片还是给你们吃吧！
她不再提这件事，我和杨朔也无从安慰。我们静静地烤完了所有土豆。
这个暑假，罗雪莹再没跟我提过纸条上的那件事，一切就像不曾发生。我犹豫过要不要把笔记本还她，但最终因为难以启齿而搁浅了下来。罗雪莹偶尔跟我和杨朔玩，我们又去过几次河西。空地上鲜有遮阴物，我们感到整个盆地好像一个蒸笼。
更多的时候我们各自待在家里，杨朔画他的画，我很无聊只好翻家里的书看。我先是花二十多天看完了《三国演义》，又从我妈的抽屉里找出好几本外国小说，有《简·爱》《安娜·卡列尼娜》《巴黎圣母院》《基督山伯爵》等等。它们中的大多数我都没能看下去，但我看完了《基督山伯爵》。
我喜欢这种复仇的故事。
我也幻想自己能有契机向王俊杰他们复仇。但我想象不出具体的复仇方式。哪怕是把他暴打一顿让他跪地求饶，我也并不觉得内心很快乐。
就这样，不知不觉的，九月来临了。
开学后我沮丧地发现看不清黑板。
我去打量远处的人脸，那些脸的五官全部重叠作一坨，只能分辨出一团肉色。我想起暑假时我没日没夜地看那些书，躺着看，趴着看。我把我的眼睛看坏了，现在世界在我眼里像经过了液化处理，它再也不能清晰起来。
我成了一个眼镜儿，干脆破罐子破摔，就改不掉以各种姿势在床上看书的臭毛病了。我也说不清看书有什么意思，但不看书似乎又无事可做。就这样我看了很多书，语文老师喜欢我，班里也逐渐有些同学愿意和我聊天。
但是罗雪莹开始沉默，并与我和杨朔疏远。我搞不清她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在怪我那天忘记赴约吧。
杨朔的境地则每况愈下，今天他又跟王俊杰起争执了。起因是杨朔趁王俊杰趴在课桌上睡觉时，在他的新T恤背上画了个人物速写。由于当时和王俊杰坐一排的男生都在睡觉，所以没人发现杨朔的这个举动。杨朔一边画，一边想着平日里王俊杰他们的横行霸道，不由自主画了个歪瓜裂枣的人物模样。下课后是张力首先发现了杨朔的杰作，他朝王俊杰打小报告，杰哥，你T恤背上被画了个什么东西啊！
王俊杰脱下T恤，看到了黑色水性笔描下的斑驳面容。他站起身不由分说一脚踢翻了杨朔的课桌，你个傻X，我叫你画，我叫你画！他嘴里念叨着，不停踩踏杨朔撒落一地的书本。那些深藏在课桌里边儿的画具也散落出来，被王俊杰几脚踏得稀烂。他揪起杨朔的衣领朝他的伙伴们说：你们瞧瞧他这熊样儿，嘁，他还想当画家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