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门口种有一排笔直的法国梧桐,黝黑弯曲的树枝在玻璃上印下错综的印痕,下课的时候有同学把窗户打开,鸽子的飞羽顺着气流落进教室,不偏不倚,正好落到积了一层灰的桌子上。我匆匆低下头,看着卷面上的题,我终究在逃避些什么,就像逃避杨浩当初扭过头来投向我的目光。
闭上眼睛时,像有一个黑洞印在心口。
那张桌子里塞满了模拟考试的试卷,一张一张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我,我停下笔,试图去整理那些卷子,然后装订起来送给休学在家的杨浩。在触摸到冰凉纸张的时候,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仿佛在一瞬间被冻结,冷冷的气息使我回到理智的范畴内。我抬起手腕揉了揉发涨的脑袋,苦笑着,自己又犯傻了吧,上一周去送卷子还不是被骂了回来,这周又去找骂啊。
杨浩休学是在模拟考开始前的一周,考完试我会把每一份卷子装订起来,晚自习下了之后送去给他。下晚自习后学习委员把一串冰冷的钥匙丢给我,告诫我记着锁好门窗再走。他或许看见我每次都在为杨浩整理卷子,便对我说:“我知道你以前跟他关系好,但你自己想清楚,他那种人只会拖累我们罢了,与其瞎操心倒不如赶紧回家做题。”我还记得那日学习委员不屑的眼神,完全不像是一个初中生该有的眼神。任凭我在心底如何叫嚣杨浩有多好,可我只能默默地听着,只言片语都说不出口。
杨浩是在我记忆的尽头浮现出来的幻影,无比的深刻却又缥缈,他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眼神我都在心底重复描画数次,以至于我的习惯也开始向他的习惯倾斜。但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他时像是过路人,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样径自走了。
有次月考杨浩坐我后面,我似乎是昨夜里的高烧未根除干净,在考试这种时候蹦出来肆虐,眼前的英语像是拧在一起的花蛇,嘶嘶地吐着芯子挑衅。我抓着笔胡乱在纸上画着,冷汗一波接着一波。杨浩似乎是考场中唯一注意到我的人,来不及给老师打招呼背着我奔向医务室,而我也很配合地在杨浩的背上晕了过去,之后听杨浩说看到我晕过去时他还以为我死了,我当机立断在他腰上拧了一下,他吃痛从病床上跳起来捂着腰嗷嗷叫。
事实上我们没有能力去操控命运,无论命运将我们摆放到哪个阴暗角落,都无可避免撞上阳光。
初二排座位时,我挑了第二排,因为第二排只要一偏头就可以看到灰色的鸽子从蓝色天际里擦过。当有人挡住这份无与伦比的风景时,是个人都会怨忿半天。
杨浩抱着他那个空荡荡的书包霸占了空了许久的座位,他健壮的脊背硬生生地吞掉大半阳光,自从他坐到我面前,我眼皮上再也没落下暖烘烘的红色阳光。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有阳光穿透云霭洒在我的眼皮上。
我时常望着他出神,只是想着如果有这样的哥哥真是太好了。说起少年无非是好看的指骨,低眼时的暖意,以及嘴角时常噙着的笑。这些杨浩他都占得齐全,当然,他不是现在女孩子心中幻想的那种少年,因为他略黑的皮肤导致他只能当我们的哥哥。
我再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要看好杨浩,及时盯着他交作业。”老师端起手中的玻璃杯,吹散水面上的茶叶沫子,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个好苗子,也不想耽误你,但你能帮着就尽量多帮些,说不定为班级做贡献能蝉联三好学生呢。”我也只是淡淡地回应着,好一个威逼利诱。
回到教室杨浩正肆无忌惮地戴着耳机听歌,手指在桌子上打着节奏,身子向后仰着,带着椅子一同向后仰。我无奈地叹气,伸手抓掉耳机。杨浩嘟囔着:“老师叫你去是因为我吧,江城?”我拉开椅子坐下来,把耳机还给他,“以后就是我收你作业了。”我笑着回答,心底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除了杨浩,班里倒是有几个需要安排人收作业的人,也都是一些根本不学习的人,可是,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杨浩大抵是知晓我在想什么,说道:“江城,我们这些人是早已经被下了定义的人,没必要为我这种人苦恼呀。”我看着他没心没肺地笑着,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我能做什么呢?只有附和这苦涩的笑,问:“你为什么这样说?”杨浩瞥了我一眼,双手交叉在后颈,“从初一我忘记带作业,气喘吁吁跑回家取作业,却被科代表说有脸你自己交去。”杨浩放下手臂,直直地看向我,“我不像你们。”
的确,他不像我们,只会用尽谄媚手段,偶尔用那些虚假的分数去夺得一个廉价的荣誉。他有自己的梦,我们挣扎在这个迷失自我的泥潭里,永不见天日。
最后一节自习老师会过来查作业,不用看科代表递过去的纸条,便滔滔不绝地报人名,除过那几个不交作业的“钉子户”,偶尔会蹦出来杨浩的名字。我狐疑地看他,他站起来说自己交了,老师瞄一眼纸条,笑着说看错了。
不是看错了,而是有时候某些东西在心里根深蒂固,才会这样。
我再次看向外面苍蓝遥远的天空,鸟飞过的印记是不是可以成为天空的标签?
那我们的标签又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看法?
暑假杨浩隔三差五来找我,他问我去下河吗?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经拉着我走了。所谓河,顶多是一条还没来得及干涸的小溪,明灿灿的水花顺着灰白色岩石往下流,杨浩挽起裤脚逆着河流向上走,河流被阻挡的地方,水花像一个个箭镞穿梭在岩石上,拖着光芒隐匿了。杨浩拽着我们几个从河里向着浅滩上跑,溅起的水花模糊了最美的夏天。那日我总觉得杨浩像是要离我们远去。
家里有一个小小的天台,夏天的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搬着凉椅上天台是个不错的决定。杨浩喜欢带着烤具哼哧哼哧爬上来,陪我一起烤所有能吃的东西,夜里会慢慢起风,带有燥热的风刮过每一处树林都会变凉,直到吹散我们眼前的点点烟火。
杨浩靠在天台的护栏上,说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当我回到家里接电话时,我错过了那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字眼。
他说,我们真正存在的价值是活在别人眼里,当有人愿意接纳最真实的自己,那便可以称之为朋友,江城,你是我哥们!
我没能听到,或许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听到他用他那种独特的声音说这种独特的话,我还能看到他,砸他的肩膀,说“我回来了”吗?
篮球比赛这种事情我是不抱希望的,除了班里几个依靠运动考高中的,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浪费他们的时间触摸篮球。
我去数学老师家补课途经篮球场,杨浩和几个同学还在一片橙黄阳光里奔跑。
我笑起来,想去叫他,学习委员用手肘捅了我一下,道,快走,要迟到了。我缓缓垂下笑容,手臂也甩下来,在树后面摇晃,晃碎了时光。
篮球比赛我们班对上一个恶劣的班级,他们在夺过篮球后撞上班里的队员,我在人群外面,听到杨浩大声抗议的声音,以及体育老师的揶揄声,老师说,没看到不算犯规。比赛照样进行,一切都在预料中,杨浩的泪水砸在队友手上的,像是碎了的水晶,亮灿灿的。
杨浩,你知道吗?你队友伸出未脏的手抹你的眼泪,那时候,你笑得好开心,开心到让我都想祈愿时光不再流逝。
杨浩,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这个人人都削尖脑袋为功名利禄委身的时候,你却可以为你的队友出气单挑一群人。你住院时,是你母亲打过来的电话,托我照顾你,说她和你父亲去外地做生意,估摸着两三周才可以回来。我放下手机,来不起换掉身上的背心,裹着针织衫冲到医院。你的手臂和腿都骨折了。你见到我进来,笑着说,别担心,没大碍。我甩给你一个白眼,摁你骨折的腿,别逗了,这样你也说没事?你呲牙咧嘴嚎叫,说我好狠。
我问,你妈妈是不是走了,你若有所失,半响微微点头。我瞥到他身后枕头下一百一十几的试卷,心想,他还没来得及给父母亲看他也可以考这么高的分数。
我心底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所有的怨气压在石头底下滋生蔓延,最后从眼眶中渗出来。我去关百叶窗,不远处学校上空的白鸽盘旋飞过,羽翼一面是黑色,一面是白色。
你睡后,我悄悄扯出试卷,看到分数下你潦草的笔记:爸妈,我错了。我想学。
我泪如泉涌,悄悄躲到墙壁后面呜咽,五指扣在脸颊上,气流在喉咙里不断翻滚,发出呜呜的声音。
入秋了,我们升上初三。风凉了,吹散学校后门败落的蔷薇枯叶,风唰唰刮过几遍,将那些你我最纯真的记忆吹跑了。我想追在风的后面,让它还回来,可它不理不睬,掠夺下一个未知年华。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凉意一寸一寸从脚尖攀附到脊椎之后直逼大脑。
那种笑像是十二月夜里的寒风在冰块上呲牙咧嘴的狂笑,像是沉溺在深海里的尸骨咯咯咯的讥讽。杨浩看到了那种笑,他下意识回头看正在出神的我,我勉强地弯了弯唇角,示意我没事。杨浩应该是对那种笑麻木了,没有人能看到杨浩在阳光下篮球场上的笑容,没有人能看到杨浩在别人污蔑这个班级时的愤怒,没有人能看到,被标签吞噬掉的杨浩的真正的自我。
晚自习杨浩被老师叫出去,坐在第四组的我听得不太真切,隐隐约约有什么字眼飘进来。我无暇顾及,低头看着卷子。
我随杨浩一路,他漫不经心踢着脚下的石子,不像往日戴着耳机,搂着篮球疯狂地跑,校服飞起来,像是挣脱枷锁的鸟的翅膀。我实在按捺不住,揪过他的衣服。杨浩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头顶上昏黄的路灯在拼命闪烁几下后断电了。方才隐约看到杨浩眼底里闪着温润的光。我看不清杨浩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满满渗入袖口,冰凉一片。
“你知道老师说什么?”我摇头道:“不知道。”他说:“老师说我家里有钱,是个富二代,就算不用学习也照样能活下去,但‘你祸害你自己没事,你别祸害别人’。”杨浩耸耸肩,甩开快虚脱的我。
我们究竟相差多远,我不得而知。杨浩走入那片黑漆漆的夜晚,再也没出来过。
我被叫到老师办公室训话,虽然早已知道肯定和杨浩脱不了关系,但真的被老师锋芒般的话语刺进耳朵里时,全身还是像被浸在冰水里。
老师说,最好别再和杨浩一起了,他已经不适合在这个班级待下去。屡次有老师劝我放弃他。喏,现在可以了。
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江城,你是要考重点学校的学生,能保持在前十的学生。”她后面的那句话说得特别重,重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只能点点头。
“报……告……”杨浩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耳畔响起,我打了个寒战,我不敢去看他,双手抓着校服的下摆,紧紧攥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之后的话宛若洪水在脑海里回荡,旋转。杨浩说他请一学期的假,直至中考。
出了办公室的门,杨浩还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他侧脸的阴影中有一个简单的轮廓,眼中喧嚣着寒风。我站在楼梯尽头看他跑下一层层楼梯,带动气流,衣服还像鸟的翅膀一样胀鼓鼓的。他飞走了,飞到没有标签的地方。
下课时身旁有女生叽叽喳喳走过,偶尔会有人看着默默流泪的我。
她们说,冬天快过去了呢。
我的冬天从未完结。
中考我被分到其他学校,未能看见杨浩。中考完的那一日我回到学校,打开空无一人的教室。我恍惚看到杨浩坐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戴着耳机敲打桌子。就像是初次见你你还没有被贴上任何标签时的样子,无拘无束,恬淡得像个天使。
窗户没关好,风刮进来,扬起淡青色的窗帘,搅乱了一片橘黄的阳光,我又开始莫名流泪,眼泪砸到地上,溅开,碎裂,我们的记忆也一同被标签剪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