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了三四天了,阿藤一直没来学校。小野感到很奇怪,因为看到阿藤的爸爸妈妈工作的那个工地,大楼还没盖好。小野想去找阿藤,这才发现阿藤从没告诉过自己他的住址。小野心里很着急,突然想到可以去问阿藤的班主任。城市的天空此时又乌云密布,天空好像随时会落下倾盆大雨。小野很努力地往学校跑,突然觉得心里像缺了什么,很伤心。
赶到教师办公楼的时候,玻璃模糊地映出他的样子,小野看见自己红红的脸颊像一颗大草莓。阿藤的班主任是位年轻的女老师,正在批改作业。她抬头看了看小野,扑哧一声笑了。小野说:“老师好,我是一班的金小野,是程天藤的朋友。”
女老师用手指了一下旁边的位置,示意小野坐下。
小野腼腆地摇了摇头,问:“老师,我想知道阿藤住在哪里,您有他家的地址吗?”
女老师从作业上抬头,看了看小野,说:“小藤已经转学了。”
小野怔住了,他想着以前阿藤说过的话,一瞬间心里凉凉的,他不知道阿藤为什么要骗他,不是说好大楼盖完了才走吗,怎么可以这样?
女老师拿过案台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继续说:“是这样的,阿藤的爸爸在工地上出了意外,摔断了一只胳膊。住了几天院后,他觉得住院费和医药费太贵,就想回老家治疗,所以就让阿藤的妈妈来学校把阿藤带走了。”女老师说完呵了口气,又拿起水杯优雅地喝起水来。
小野在路上呆呆地走着。雨水把路旁的树木淋得像抹了油一样,一些人撑伞走过。小野感觉自己弄丢了一件最心爱的玩具,雨水打在他的手心上,很凉。他突然想起以前阿藤在雨天唱的那首歌,歌词记不住,但曲子还记得。小野哼了几句,再也撑不住心里悲伤的情绪,双眼很快变得模糊起来。小野觉得一定是雨下得更大了。
冷空气定居在城市上空以后,雨水渐渐少了,只是风中叶子们飘落的声音听过去像是在下雨。很快冬天也过去了,春天回来了,小野的七年级下学期开始了。
那天小野去班级报到的时候,看到班上很多同学的脸上竟然都长出了痘痘,他瞬间傻眼了。但是小野并没有因为身边的同学终于变得和自己一样而高兴。也许他真的长大了吧。
他趴在课桌上看着窗外,想起最开始那个忽远忽近的下雨天,自己和阿藤就像两颗在雨中奔跑的草莓。
爱与惘然
文/沈佳英。
少年时看《阿飞正传》,完全慕导演与哥哥名气,十几岁的时候,但凡爱看点书与电影,遇上他们,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其实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识爱情,甚至不知道人生。我记下的就是那几个花哨而无解的句子,在电影里被刘德华打断的“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鸟……”“从这刻起,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像张曼玉在里面说的:很好听啊。
去年冬天和很久不见的朋友们聚在茶馆喝茶聊天,电视机里正在放这部电影。
当时一边闲聊一边看几眼电视机,六十年代的香港零零碎碎地在王家卫那些怀旧音乐里展露它的旧。那些当年走马观花看过的精致脸孔,现在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却有些揪心了。我们忍不住叹息,终于到了怀旧的年纪,终于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些表情里丝丝入扣的隐衷。其实看到的是逝去的自己。
这回借着四月,从头又仔细地看过这部电影。像和记忆重逢。
我曾经觉得,电影和小说的最大不同之处,是电影里人物可以借着表情与姿态来表达自己的命运,每个人其实是独立的传记,而小说里作者对人物似乎总有偏爱。
我不知道是不是王家卫的电影给了我这种印象。确实每个人都与生活周旋了,看到每个人的心愿,付出,妥协,崩溃。我其实爱极他们心碎的时刻,所有的表情都没有过分,所以看到刘嘉玲小心翼翼地去找旭仔母亲,粤语话说道:“如果你见到他,请你告诉他咪咪找他,他有我电话的”,走投无路的那种无助与脆弱全部溶解在最后一句话里,粤语调子升上去,她抬起头,像抱着自己看得很重的一个许诺那样,泣眼等一个心知肚明的结果。
无助和想念到什么程度,承认这么爱他,承认失去他,承认他并没有那么爱自己。她毫无选择地暴露这些,在她敲门说:“你儿子有没有来找过你”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自尊。
弄丢阿飞以后的梁凤英,刘嘉玲演得真好。气急败坏地去找苏曼珍,在阿飞的另一个女人面前展露强势脾气,便已经承认她在他那里其实卑微;自取其辱听那一句“我不想知道他原来都是对我不好,亦都不是对你特别好呀,他对每个女人都是一样的罢了”;被张学友饰演的歪仔的手掌打得跌在大雨里,被告知他真的走了,但她说的是:“我真的好想去菲律宾,真的好想。”伤人伤己,真是轻易。从雨水里爬起来的背影走的是一个长镜头,雨水与脚步声,不断裹紧的单薄衣服,没有谁会想到,爱情到最后会是这个样子。
她是难忘,她或许比苏曼珍更难忘他吧。下一个镜头里她衣服凌乱地让自己失神,歪仔把卖掉车子的钱放在她面前,让她去找他。她面无表情地听他讲完,终于一个人扭曲着脸庞哭。混合着内疚、回忆、无助。让人心碎。如果把这个镜头与她出场时没心没肺的娇憨样子比,会令人心碎。
怎么会这样,爱最后是这样。很多时候都是。
用“弄丢”这个词,或许显得很文艺。但她们注定只能短暂得到他,也只是一部分他,一个因为找不到来处而找不到自己的阿飞。他去招惹她们,给出自己能给的部分,却是收得回,却是随时可以上路。他认定了自己是那只没有脚的鸟,认定了一生是漂泊,是去寻找来处。他在心里给自己设定的角色是从出生就被遗弃的,他要知道为什么,否则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
为此他和养母彼此耗尽。像他说的,如果养母没有讲出他不是自己亲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但他却自小得知与抚养他的人毫无血缘关系。他想知道自己的来处,知道为什么会在开头就被放弃。
为获得存在,获得身份,他浪掷人生。对自己存在没有认同,因此他甚至不知道最爱的人是谁。我们都曾经是阿飞吧,追寻着一个远方,一定要到后来才明白,什么人是此生都不可离弃的。阿飞在人生的尽头借着死亡看到了,“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而我们还将带着遗憾,去面对漫长的人生。
不知道谁更幸运些。
情节围绕着阿飞,如果讲有情节的话。其实这不过讲了一个因困惑而浪掷生活的人的一段路而已。我们都浪掷过,所以我们能体谅他。
女人在这部戏里都很脆弱、很无助,她们的背景模糊到没有人物出现,阿飞以外的生活苏曼珍提到表姐,将要结婚的表姐,意味着她或者不能再投靠她了。她的家乡在澳门,在失去阿飞以后,黑夜里她流浪在他楼下的街道,终于找到刘德华扮演的警察可以讲话:“漫漫长夜我都不知道躲在哪儿好,我又睡不着,我不是想走到这儿来的,我答应过自己,说以后也不会回那儿的,回去以后我会好恨自己,我不想恨自己啊……”
而刘嘉玲扮演的梁凤英只是一个舞女,因此我们才能看到在面对失去时她们所表现出来的无助感与飘零感。王家卫给了夜色与雨。苏曼珍与刘德华扮演的警察第一次遇到时是下雨,他穿着雨衣,抖落雨水问她:“这么晚,你在这里做什么?”
然后去帮她上楼找旭仔。刘嘉玲与张学友的一场戏也是在雨里,雨真是能够衬托狼狈的好东西,用受伤的心,去伤害另一颗。
刘德华和张学友饰演了另外的生活。说到底世界上那么多种生活方式,我们的都只是其中的一种。孤独巡夜的警察,起码可以安静听一段倾诉,掏枪的那一刻够英雄也够义气,每次经过电话亭停留一段时间,等一个也许会响起的电话也很浪漫吧。张学友的出场是沿着窗台爬上爬下,在阿飞离去后一心想要照顾她,最终把车子卖掉让她拿着钱去找他。
可是她们都爱上了浪子。
阿飞不知道这些。阿飞无所保留地散发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镜子面前随着爵士乐跳舞。一个人美不胜收,任谁都要爱上。
他去找自己的生母,最后留下斩钉截铁的脚步声,离去的背影。不是好的解答,从此更可以像无脚鸟一样飞,不再停下来。
他消逝了,剩下他们独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