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姑娘,怡红院到了,我去敲门。”一人说道。昏黄的烛光,跳动着,与之相伴的是突兀的打门声。声音虽是突兀,却很有规律。“晴雯,开门,林姑娘来了。”院内,晴雯正在与碧痕拌嘴怄气,随口说道:“有事没事跑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门外那人素知晴雯性情,以为晴雯没有听清自己的声音,又高声道:“我是林姑娘身旁的坠儿,林姑娘来了。”晴雯偏生正在气头上,使着性子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坠儿听后,没了主意,回头望着独立花荫下的黛玉。
柔和的星光洒满黛玉的全身,一滴眼泪,滴在黛玉的手上,宛如一粒晶莹的珍珠。然后,珍珠又碎了……
月光清冷,稀稀疏疏的洒在纤尘不染的别院中,有人正从远处走来,再走几步,便到了关押着小红的暗房。月光下的身姿,显得袅娜,脸上的五官,相当俊美。“平姑娘。”守在暗房外面的小厮低低的唤了一声,神情恭敬。
要说王熙凤跟前的第一人,要数这小厮唤的平姑娘了。她原是王熙凤未嫁时的丫鬟,王熙凤嫁入贾府,她便一道升做了姨娘。平儿这人,待人接物极其温柔和善,正好补足了王熙凤果敢要强的性格。她们二人,一个极刚,一个极柔,刚柔并济。
“打开。”平儿呵气如兰,不再多说一字。小厮不敢回绝,只听咔嚓一声,门开了。
寒气扑面而来,平儿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颤。小红已经蜷缩在地上,嘴唇发紫,脸色发白。
“小红。”平儿一声惊呼,顾不得寒冷,狂奔过去,迅速的脱下衣服,裹住了冻的瑟瑟发抖的小红。平儿不敢想象,在这寒气逼人的暗房里,小红是怎么熬过来的,“坚持住,小红。”“是平儿姐姐吗?”小红气若游丝,“平儿姐姐……请你……告诉……林姑娘,我……很好。”平儿点点头道:“好,我会的。”
刚刚睡下的王熙凤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正想开门打骂丫鬟几句,却见黛玉与坠儿在庭中站着,黛玉的脸上,犹挂着晶莹的泪珠。“谁欺负妹妹了?”王熙凤好意关怀,“是不是丫鬟婆子又给你脸色了。”黛玉只是扑簌簌的掉着眼泪,不语。王熙凤见黛玉如此模样,心中大致猜出一两分黛玉的来意,遂道:“扶林姑娘到抱厦休息,把平儿找来。”平儿听王熙凤唤她,只道是怡红院来赎人,路上盘问丫鬟,才知是潇湘馆。
“奶奶有何吩咐?”平儿进房时,王熙凤正在穿衣服,平儿掩不住惊奇,“听说林姑娘来要人了,我还以为会是宝二爷。”“你也觉得奇怪。”王熙凤用余光示意服侍的丫鬟出去,说出心中的疑惑,“林妹妹与小红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为何会来救她,小红又为何要为林妹妹顶撞宝钗。”平儿沉思着,斗胆道:“奶奶是怀疑林之孝一家与林姑娘的关系。”王熙凤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向平儿一招手,似打定了主意道:“你去查一下林之孝的底细,尤其是在进入贾府前。”
只是这一抽丝剥茧,当林之孝真实的身份放在王熙凤面前时,王熙凤差点将手中的茶盏打翻,暗自庆幸当年没有过分为难小红。
暗房里,人去楼空,坠儿一脸茫然的站着。
“妹妹等急了吧。”王熙凤走了进来,优雅的坐在主位上。黛玉道:“二嫂子白天要管理府中事务,现在刚睡下便被妹妹吵醒,妹妹在这给二嫂子赔礼了。”王熙凤道:“这个家迟早是要交的妹妹手里,你我姑嫂,将来还要做妯娌呢。”黛玉道:“二嫂子说什么呢,好端端的把我与宝玉扯在一起。”王熙凤笑道:“吃了我们家的茶,难道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是宝玉这样的相貌配不上你。”黛玉莞尔道:“二嫂子,你是女中豪杰,府中男丁皆不如你,你也赞同妹妹嫁给二哥哥。”王熙凤沉默了。她明白在姑妈眼中凤凰蛋的儿子,在黛玉眼中什么也不是。王熙凤道:“好妹妹,嫂子知道了,将来必帮妹妹寻户知根知底的好人家。”黛玉笑道:“那倒不必,只是嫂子帮衬着荣国府,需及早抽身。”王熙凤感激的望了林黛玉一眼,谁说不是在为他人做嫁呢。王熙凤于王夫人,终是外人,将来宝玉娶了宝二奶奶,王夫人必定会不留情面的将王熙凤一脚踢开。若是黛玉嫁进贾府,好歹会念着几分旧日的恩情,若是宝钗进门,掌握了管家大权,以她的性格,很难说。
抱厦内,静的唯有黛玉的喝茶声。王熙凤的心思百转千回,不时的抬头看看安静坐着的黛玉,平儿站在王熙凤身旁,轻微的抖动着双手,坠儿站在门外,白皙的手捂住嘴巴。一时,抱厦内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局面。“妹妹。”王熙凤颤抖着开腔,“谢谢。”
谢什么,黛玉等人皆清楚。黛玉的话,让王熙凤醍醐灌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熙凤再糊涂,也要为女儿大姐儿留一条后路。黛玉缓缓地说道:“我只是心疼嫂子,一个人强撑着。”字字珠玑,暖人心房,“好了,二嫂子,来了那么久,也该回去了。”黛玉顺势起身,迈出脚步,她在赌,赌王熙凤开口留她。
“慢着。”王熙凤唤道;“妹妹难道不想带走小红。”黛玉笑意盈盈转过身来,“二嫂子答应让我带走。”王熙凤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点点头,“一个小丫鬟而已,妹妹想带走很容易。”“那离开贾府呢?”黛玉的目光锁在王熙凤的脸庞上,目不转睛的望着。
“带走”有很多意思,比如押解人犯,高呼一声“带走”也可以是男女双方两情相悦时的一句承诺,“我带你走”,聘为妻,奔为妾。
黛玉竟然要离开了,王熙凤心中有着诸多不舍。虽然上回林郦玉将黛玉送回,但是王熙凤觉察到,黛玉在贾家的住不长久,终有一日要离开。“老太太知道吗?”王熙凤牵着黛玉的手问道。当年,亦是这样,王熙凤牵着黛玉的手,向黛玉嘘寒问暖。那时的王熙凤,刚刚嫁给贾琏,知道要博得贾母欢心,定要当众讨好黛玉。往事如昔,历历在目,黛玉的眼眶一热,扑倒在王熙凤的怀里,嘤嘤的哭泣,“二嫂子,我舍不得离开你。”“傻妹妹。”王熙凤鼻子一酸,“也好,不用再寄人篱下。”
姑嫂二人哭够了,才缓缓伸手拭去对方眼中的泪水,千言万语,无语凝噎,想看泪眼。“什么时候离开。”王熙凤平复着心情问道。黛玉道:“最迟今年年底,哥哥便会接我回家。”回家,这本对黛玉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但现在,黛玉有了哥哥,便有了可以依傍的家,将来,黛玉还会拥有嫂子,可以与她亲如姐妹。王熙凤道:“既然这样,为何要带走小红,而不是紫鹃,莫不是紫鹃服侍的不好。”“不是的,二嫂子。”黛玉亲昵的唤着,“因为,小红是我林府的丫鬟。”
因为,小红是我林府的丫鬟。
贾家奴仆林家婢女。
王熙凤仿佛遭了一个晴天霹雳,紧紧抓住黛玉的手臂道:“这怎么可能,怪不得。”猛然间,王熙凤似想起什么,问道:“那林之孝呢?”黛玉眼神躲闪,不愿看着王熙凤,最终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明,“二嫂子,我欺骗了你,林伯伯是林府的管家。”“好好好。”王熙凤一连说了三个好,“百密一疏啊。”怨,王熙凤怨不得,恨,王熙凤恨不得,有的,是被算计遗留下的愤懑。王熙凤又道:“那紫鹃呢,你打算不带走她。”黛玉道:“紫鹃,我不担心,有人自然会来赎她。”默默地,黛玉在王熙凤的手心划了一个北字。
北,北静王府。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这回,王熙凤淡定了。“你,确定。”王熙凤问道。黛玉道:“起初,我也不相信,是沉吟姐姐告诉我的。”王熙凤道:“沉吟姐姐,宜颜嫣然长公主。”黛玉点点头,算是默认。王熙凤道:“想不到你与长公主感情如此之好,枉我与老太太为你提心吊胆。”黛玉不知怎么回答,面对王熙凤真情流露,最后黛玉把她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王熙凤。讲完后,黛玉又补充了一句,“二嫂子,我知道那主意不是你出的,还希望你多多开导三妹妹。”
情之所系,情之所钟,半缘修道半缘君。
王熙凤回过神时,黛玉不知唤了多少声二嫂子。面对黛玉述说的一切,王熙凤心中相当震撼,林郦玉在三年前就得到了宜颜嫣然长公主的垂青。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解决小红的事情。
“妹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王熙凤说道:“妹妹何不把小红留在我这里,我替妹妹训练出一个管家娘子。”黛玉娇嗔道:“二嫂子,我还小,干嘛着急把我嫁出去。”王熙凤道:“我的傻妹妹,将来你总要嫁人不可能一辈子呆在林府做老姑娘。我只是帮你先培养,将来你嫁人,做了府中的正经奶奶,也有个帮手。”黛玉被王熙凤说的面上羞答答,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好。”黛玉发出如蚊子般细小的声音,答道:“我在这儿先谢过嫂子。”
“使不得,折煞嫂嫂了。”王熙凤上前扶起将要福身的黛玉,道:“妹妹,我这样做,有着我的私心。不瞒妹妹,贾家如此下去,我预料有一日会败亡,我希望妹妹能伸出援手,救大姐儿一命。”可怜天下父母心,王熙凤在狠毒,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个母亲,与贾琏有一个女儿。“好。”黛玉泪眼婆娑的望着王熙凤,这泪,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王熙凤而流。
贾家家败,落得个白雪茫茫真干净。贾母受不了打击一命呜呼,贾赦与贾政等发配边疆,王夫人疯癫,贾宝玉留恋勾栏,被人发现时,身子僵硬。姐妹中,宝钗不知踪迹,探春远嫁,惜春被送入忠顺王府,受到可卿的照顾。唯有贾琏与贾环兄弟二人,不再受牵连之列。贾琏与王熙凤,在北静王的庇佑下,带着女儿在邢夫人的跟前尽孝。而贾环,早在抄家之前,被王夫人赶出家门,带着娘亲自立门户,从此,飞黄腾达。
月落乌啼霜满天,已是定昏,夜色已深。王熙凤唯恐黛玉错过最佳睡眠时间,催促着黛玉回潇湘。自己则回卧房,等待贾琏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