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漆黑的水里睁开眼睛,四周静静的,仿佛有不知来源的微光让她看清眼前依然抱着她不曾松手的人,他苍白的脸平静的闭着双眼,血色衣衫在水里漂揚绽放着。
像过去的十年里映在她眼底的画面,远在彼岸如火绽放,却如夜荒凉。是她永远都抓不到的光景……
黑龙沼苗人村的一个小院子里,炊烟正袅袅的升着,屋子里外休憩着一众衣着迥异的外来人,他们大多疲惫不堪,却还有人丝毫也不曾平静——
“呜呜——我该怎么跟公子交代啊,是我带小昭出来的,我带她出来求医,却带得出来带不回去,我,我——呜哇——”
屋里人哭得嚎啕,棠飞尚不知如何去安慰,屋外却已兵戎相见——
莫小铩抬剑指向卓惊弦,“为什么你们就可以平安无事还带着这么多箱子出来?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什么,让我们去给你踩路的!?”
卓惊弦站在他面前目光只是悠然扫过,依然的华美妖异丝毫不曾显出半分狼狈与疲倦,面对莫小铩的指责只似笑非笑的噙着一道弧度,“莫少侠别搞错,在那种未知的情况下,走与留下所承担的风险当是一样的。靠的只有实力和运气罢了。”
他们六人先离开墓室了,他们有风险,却也有目标有出路。
而卓惊弦留在墓室,需要面临的,则是能否找到出路的风险,同样亦是生死之间的选择。
不管动嘴还是动手,莫小铩哪里是卓惊弦的对手,他肚子里闷了一股子火儿却反驳不了。
但事实就是卓惊弦和他的人现在平安的在这里,他们也在这里,只有苏小昭和莲九笙不在。
卓惊弦给了他最后一击缓缓开口道:“当时跟他们在一起的人是你,而现在你站在这里,他们却没有出来,真的要讲起来,这不是你的责任么?”
好狠。
莫小铩已经毫无还击之力了,屋里的潇潇听到这句,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曲如歌还在碎碎念着帮他们在熬好的食物里调配恢复体力的药物,尽管那在旁人看来只是一把一把的虫子。
他一边毫不吝啬的帮忙把食物分给大家一边在旁边缓和道:“别那么悲观嘛,我们大家这么多人都平安出来了,他们说不定也还会出来的——”
卓惊弦等人留在墓室里能出来,他和苗若苗被水冲走也出来了,谁能说那两个人就出不来呢?
听到他这句,莫小铩也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对,也许他们只是被水冲走,就算冲回墓室也说不定能找到卓惊弦他们走过的出口,又或者墓室塌陷之后可能会被水流冲出什么新的缺口——”
潇潇短暂的停止了哭泣,醒把鼻涕,却一盆冷水浇下来,“他们要是能出来,这么多天也早该出来了,我们特地留在最近的村子等,却到这个时候都没见人影——若只是被埋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可是,这么多天不出来,早就淹死了呜呜——”
“你不要光会哭啊!事无绝对对不对?莲九笙他不是很厉害吗,说不定他已经救了小昭,只是走岔了没有到这个村子里来而已——”
一直在一旁帮忙治疗伤员的苗若苗这时也突然抬起头,声音依然淡淡,却仿佛有些笃定,“嗯,她也许会出来的……总有一天会的。”
她说的是“她”,不是“他们”。
苗若苗的话莫小铩信也好,卓惊弦只当安慰听听也好,终究只是一件不切实际却又让人去希望的一件事。
卓惊弦抬起头长长出一口气,他是从不回头的,过去了,就放下。只是袖中的拳慢慢攥起,却知道这世间,再难寻一双同样的眼睛。
他缓缓闭目,再张开时早已敛了所有情绪,“我们在这里休憩也已经五天,不可能一直待下去,何况这么多东西放在这里也是不妥。是时候该做一下安排,各自散了。”
他的话一下子就将人拉回现实,那些东西——从墓室里搬出来的宝藏虽然只是墓室中的一小部分,却尽是其中精华随便一件都价值连城。单是这几箱东西,已足够称为宝藏。
莫小铩顿时跳起来,“小昭还没出来你居然还有心思分宝藏!我早说过我没兴趣,要分你们分!”
棠飞和阿川对视一眼,却轻叹一声。生生死死,他们都已看惯了,感叹过后,终究还要做自己的差事——他们是代表花楼来的,这宝藏,终究是不得不分的。
结果除了赌气的莫小铩,卓惊弦、棠飞潇潇、曲如歌代表着三个势力讨论了关于宝藏的问题,分配妥当。正要按商讨的去正式分割实物,莫小铩却突然站在他们身后——
“小昭和莲九笙的,你们又打算怎么办?”
几道视线投向他,莫小铩嚷道:“小昭和莲九笙虽然还没出来,但也不能说他们就死了,他们两个的份,谁也不许动!”
卓惊弦只淡淡扫他一眼没有回应,棠飞无奈笑一笑道:“莫兄弟,这件事卓九爷已经提过,大家也都没有意见——他们的部分会以妥当的方式留下,希望以后能够交到他们手里。”
尽管,他们心里都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要怎么留——无论放在哪里,都不能保证不会被有心人拿走——”
“我会把他们的宝藏存放在某个地方,”卓惊弦缓缓开口,虽然看也未看莫小铩,“藏好后我永生不再踏入黑龙沼,将地方和拿到的方法放进千机匣交给苗姑娘保管。”
说罢他不再开口,莫小铩虽还想说什么,但又想到他若当真只是要吞掉苏小昭那部分宝藏根本没必要费这个周章。他甚至连分配的方式都尊重着苏小昭最初的安排,只做了些调整。
却是曲如歌凑到苗若苗身边,确认道:“若苗苗,你真的要留在这里不跟我回去?”
苗若苗点点头,无表情道:“我也答应过她要替她调配药物抑制身上的毒——何况天一教未灭,那本也是职责,我留在这里继续消灭天一教余孽也没什么不对。”
曲如歌叹气,“也对,我回了教里说明过天歌的事,也还得回来继续对付天一教的。”
这样就安排妥当了吧,一切就算是结束了,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在这里耽搁下去——
可是莫小铩没有办法结束,那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局,他做不到像别人那样不去追究只抱着希望自欺欺人——
潇潇碰了碰他,递过来一个锦袋。
“干嘛?”
“虽然你不要宝藏,可是你日后要行走江湖,总需要盘缠的。拿着吧。”
莫小铩接过了袋子,却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就好像,这一条长长的旅途,走到这里,真的就结束了。在他接过袋子的瞬间,他像是拿到了一个从不想要的结果。
再没有老头儿,没有手札,没有恶人谷的大军也没有黑龙沼的宝藏。
一个小小的锦袋,结束了一切。
他握着这个袋子,声音突然有些艰难,“小昭她,会出来吧?”
“会的,一定会的……。”潇潇用力抱住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给自己听。
一路走来,真的仿佛走了很久。
可是,结束了。
黑龙沼依然平静的被世人遗忘着,只有五毒教和天一教的斗争如苗人村的炊烟,日复一日的持续着。
某一日,村外来了两个生人,素衣银衫携手走来,恍若一个遥远的梦境。
正在村头院子里熬药的苗若苗站起身回头时,便那么定定的看了很久,看着他们走到篱笆院外,银衫男子唇畔弧度带着亘久的悠然,而那个素衣的女孩对她勾起唇角,露出笑容轻轻招了招手。
苗若苗只是看着,有些想回她个笑容,可她淡淡的表情微动,却终不成笑。
她将那两个人请进院中,交给她当年约定好的药囊和配方,还有当年被人交托的东西。
“那么,他们都已经回中原了吧?”素衣女子摸索着千机匣的纹路,露出一丝恍惚而怀念的神情。
“嗯,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
“真可惜,都没有来得及再见一面。”虽然这样说着,但她的笑容却是从未有过的闲适自然,抬头对身边的人露出微暖的笑意,像是有这个人在,便什么也都足够了——“那我们也该走了。”
“是啊,我们也在这里耽搁很久了。”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相视间恍若微波流淌,平静而温柔。
苗若苗就这么默默看着他们,感觉就像是往日绷起的弦松开了,完全放下了力道依赖着彼此——她看着,什么也说不出口。
“药囊里的药记得隔月一换,我不能要求你们离群索居,但是请不要长时间逗留在人群里,也不要再一个地方住太久。”
“我知道。”她的笑容安然宁静,一如她们彼此初见时那般,只看着她,苗若苗就知道——这个人没有问题的。
她送走了他们,站在门口一直看着那身影远去,心里突然闷闷的,有什么东西,很涩,很重……
这是一个倾生大梦,而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真相。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可以,你要不要回花楼看看?”
她想了想,摇摇头,“我们还是回扬州,说好的,我们要一起守着七秀。”
——就算离开了七秀,就算再也不能踏足。他们也还是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一直,守着七秀。
一直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