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每次都带些面包来喂天鹅,天鹅抢食的形象一点儿也不优雅,与家禽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引颈伸项,动作急躁而贪婪。
喂食次数多了,发现一只白天鹅比较特别。
它从不与同伴争食,也不合群,总是默默在鹅群之外缓缓游弋,形之影孤。
也有例外的时候,当一个老头出现在驳岸,那只天鹅便会慢慢游到岸边,在老人影子下停住,伸长脖子,到老人掌心上叨食。
老人边喂食边轻轻与天鹅说话,不时还摸摸鸟儿的脑袋。那情形,像对孩子,更像对恋人。
老人来得也很勤,小仙与老人逐渐熟悉,每次见面都互相致意。
二、孤独仙子
那天阴雨绵绵,街道湿得照人影,水上烟波蒙蒙,路边的咖啡馆里都没人,雨点突然增大了,一老一少,躲进了同一间咖啡馆。
“那只天鹅好孤独哦……”小仙望着窗外雨中湖面,叹息了一声。
“哦,你说的是einsame fee吗?”老人接口问道。
“einsame fee?您,您是说,您给那只天鹅取了个名字叫‘艾桑玫菲’?”小仙心头一震,einsame fee——直译成中文意思是“孤独仙子”
好凄美的名字……小仙想到了她要塑造的角色——那只在孤独的伤痛中死去的天鹅。
“不,不是这样的,美丽的小姐,我是说,她,她的名字就叫做艾桑枚菲。”老人很认真。
“她……”望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小仙仿佛看到了皱纹和银发后面蕴藏着一个故事宝藏,于是恳求道:“您能给我讲讲吗?关于艾桑枚菲。”
三、柏林之夜
“我叫弗兰西斯科,1940年,出生在这座城市,是1943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大轰炸后的幸存者,战火中,我失去了全部亲人,艾桑枚菲与我同年同命运,她是我一起在废墟中的孤儿院长大的伙伴,我俩相依为命,一同经历了从童年到少年的全部时光,长大后的艾桑枚菲出落得像仙子一样精灵,比天鹅还要优雅,比矢车菊还要美丽……她是汉堡芭蕾舞学校最优秀的学生,1961年,我俩21岁,相约秋天结婚。”
“那年八月,艾桑枚菲被选中参加汉堡芭蕾舞团在汉堡森帕歌剧院举办的‘加盟者’演出。‘加盟者’您知道吗?——那是代表者世界最高水平的一次演员选拔大赛,来自世界各地的歌剧与芭蕾舞演员,经过严格筛选后才获得演出资格,而演出表现最好的,可以签约汉堡芭蕾舞团。”
贺小仙使劲点点头,她感到某种奇迹正在向她靠拢。
“我们相信,艾桑枚菲一定能从加盟者中脱颖而出,我们约定,在她正式加盟汉堡芭蕾舞团的时候,举行婚礼。”
“我从商学院毕业后,进入一家商业公司实习……8月12日那天,我奉命出差到柏林,在西区处理完一桩公务后,已经是晚上十二点,我匆匆赶往东区,公司有卡车从柏林回汉堡——我必须在当天赶回汉堡,因为加盟者演出将在当天晚上举行。”
“我刚走在伯尔瑙厄大街上,已经远远可以看见大卡车的身影,突然,街道上所有灯光一下熄灭,街道尽头的卡车射出雪亮的灯光,原来那不是公司的卡车,是军车,前苏联人的军车,而且藏匿在黑暗中的军车不止一辆,无数辆军车的大灯照亮了伯尔瑙厄大街中央的哨卡,自从前苏联军队与盟军分管柏林后,德国人从往来与东西柏林还是很自由的,但此刻,我孤零零地站在属于西柏林的碎石马路中央,被无数枝冷冰冰的冲锋枪机关枪瞄准脑袋。”
“前苏联人最终没有对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傻瓜开枪,但他们在原来的哨卡部位,一字排开的铁网和水泥板,扼杀了我的青春和希望……”
四、天鹅之死
小仙早就听说过德国分裂的故事,第一次感到与历史贴得如此之近。
老人的声音苍凉悲情,虽然没有哽咽,但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小仙已经大约知道了端倪,不难想象,那一定是一个悲剧。
老人低头喝咖啡,久久没有出声,窗外雨声嘀哒,阿尔斯特湖已成白茫茫的世界。
良久,弗兰西斯科老人抬起头,继续说:
“20年后,信任前苏联领导人总算开恩,允许部分西柏林人离开孤岛探亲,我终于回到汉堡,回到我和艾桑枚菲经常约会的阿尔斯特湖伦巴底大桥,桥下流过的只有湖水和天鹅,我的天鹅女郎,我的孤独仙子,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1989年,柏林墙倒塌后,我回到汉堡定居,每天都到这里来散步……后来我发现了这只天鹅……”
“是的,我明白了,她就是你的艾桑枚菲。”小仙握住了老人的手。
雨下得更大了,闪电中,小仙起身走到老人身边,拥抱了他。
“弗兰西斯科先生,您知道吗?我是今年被选中的‘加盟者’”小仙轻轻在老人耳边说。
“是吗?”老人放开了小仙,惊讶且惊喜地上下大量这个东方女孩,问:“你的作品是什么呢?”
“《天鹅之死》……”小仙心中已经预感到,艾桑枚菲当年表演的,也是《天鹅之死》。
弗兰西斯科眼睛顿时一亮,他拉住女孩的手,说,“跟我回家去。”
1961年8月13日,森珀歌剧院的“加盟者”演出活动在德国人民的悲恸中如期举行,艾桑枚菲的芭蕾独舞《天鹅之死》震撼了所有观众,她将失去爱人的绝望心情融入在舞蹈中,活生生演绎出一出完美的生命哀歌。
——这是小仙在弗兰西斯科家中读到的当年报道。
弗兰西斯科的家简朴大方,墙上挂满艾桑枚菲的照片,从屋子陈设来开,弗兰西斯科先生终身未婚。
“柏林墙,无数德国人被活生生的隔开了骨肉亲情,高墙堆砌的那一天,许多人都试图冲过障碍,东德领导人下令对冲卡者格杀勿论……我是一个怯懦的人,没有胆量去冲击哨卡,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死者中,居然有一个与我同名同姓同年龄的青年……那青年的死亡通知被送到艾桑枚菲手中,夺取了女孩对生命的眷念……”
五、剧终
月色下,一只白天鹅忧伤地抖动着翅膀,艾桑枚菲立起足尖缓缓移步在湖面上,在大提琴奏出的抑郁旋律中,轻轻抖动翅膀,艰难立起足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飞离水面……最终,她在颤抖中竭尽全力抬起一只翅膀,遥遥指向天际——直向柏林,那一道灰色的钢筋水泥墙。
慢慢地闭上双眼,默默死去。
来自东方的芭蕾舞演员贺小仙,在森珀大剧院演出大厅里,接受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是小仙从艺以来最成功的一次表演,贺小仙因此而成为汉堡芭蕾舞团历史上第一位东方加盟者。
小仙匆匆感到弗朗西斯先生家里,公寓已经人去屋空。
邻居说,老先生昨晚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据说老人死时,面带微笑。
在弗兰西斯科葬礼后,医生告诉小仙,当时老人正在收看看森珀大剧院“加盟者”演出实况转播——根据死亡时间与未关上的电视频道判断出来的。
伦巴底大桥看天鹅,是汉堡市民贺小仙的周末必修功课。
那只叫做艾桑枚菲的白天鹅身边出现了一只黑天鹅,一黑一白,时刻依偎在一起,一见小仙走到驳岸上,便缓缓向她游来。
“孤独仙子,你不会再孤独了……”小仙常常这样对天鹅们说话。(散客月下2008—8—13)
不敢上床
柏林青年里克失恋后不敢上床睡觉,沦为“街头瞌睡虫”,直到爱情再次降临时,才揭开床上的秘密。
(一)失眠
劳拉—眀特儿走了,只带走了她自己的衣物。
里克独自面对空屋,这是位于柏林东区克洛伊茨区的一间四十平米单间公寓,连体厨房挨着阳台,书柜腹部凸出两张桌子,沙发、大床、音响柜……室内家具依旧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屋内并不空,男人的心空了。
劳拉最喜欢的歌碟依旧蜷缩在CD机里,面对音响柜的苏格兰粗布双人沙发上,还残留着两个圆形凹痕。
劳拉称这张双人沙发是“激情前奏的音乐后台”,现在,激情没了。接上电源再播一遍唱碟,音乐全变了味。
音箱内,黑色纸盆吐出的一串串音符,旋律还是那旋律。
音响没什么毛病,蓝人乐队的歌声依旧欢乐明快,但在里克听来,那歌声机械、阴冷,甚至几近凄凉,以至于里克没法安稳地坐在沙发上,屁股犹如被针扎。
前戏没了,沙发不堪坐卧。
沙发靠紧挨床尾,床单、被褥、枕头仍然仰天躺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甚至床单还在散发着女人的体味,汗液与COCO香水的混合味儿弥漫了整张铸铁管铁艺架双人床。
枕边还找得出几丝金发,有长有短,长的属于里克,短的属于劳拉。
里克将身体平放在床中央,刚一闭上眼睛,一种刺痛般的感觉从心室向外扩张,全身每一个毛细孔都因为疼痛而紧缩。
里克触电般弹跳起身子,睁大了眼睛。
他不敢再闭眼,一闭眼便看见劳拉怒目圆睁的脸、刺猬般竖直的短发和次序混乱的抱怨。
是的,劳拉走了,同居三年,共同享用过甜蜜与纷争的一千多个日夜后,女人独自斩断了这段爱情。
里克劳拉—眀特儿走了,不但带走了她自己的衣物,还带走了里克的睡眠。
接下来的日子里,26岁的小伙儿里克患上62岁老人的常见病——神经衰弱,严重失眠。
没法躺床上睡觉,也不能坐沙发上打盹,趴在地毯上,依然睡不着。
在书桌前苦熬过一星期的漫漫长夜后,里克走出了家门。
这间公寓是里克从北威州的老父亲——一位小工厂主那里贷款买下的,属于里克名下唯一的不动产,可现在,本用于睡眠的空间里,里克失去了睡眠。
里克换了一份符合自己特点的工作,到建筑工地做夜半保安……虽然他已经是一位建筑工程师。
看守工地这活儿很适合里克,他干得尽职尽责,深得老板满意。
下班后,里克在柏林市区内找到了睡眠的天堂。
柏林的初夏非常美,晴朗日子成为天气主旋律。蒂尔加藤公园绿树环绕出一片片草地,在阳光下,每一叶草尖都是那么柔软温暖,里克头枕胳膊,面朝蓝天,酣睡中,每一个梦都被草尖托举在白云上。
可惜,每到周末,那些草坪都会被户外烧烤爱好者们占据,孩子闹大人吼,木炭噼里啪啦在火中爆裂,不小心被烤糊的熏肠发出焦臭,严重干扰了里克的清梦。
里克找到了适合周末睡觉的好地方。
两德统一后,卢斯特花园的灰砖地面被撤出,换成鹿野瑾草皮,尽管进出阿尔斯特和柏林大教堂的游客穿梭在花园内,但绿地中央的喷泉流水声盖过了人的喧哗,上午,躺在这片草地上,盖一身太阳,梦痕丝丝闪烁金光。
中午,日光烈了,到青山桥头买一只热狗,一杯咖啡,返回施普雷河畔林阴道间,坐在长椅上大口咽下,然后倒头再睡。
东德时期的水泥长椅,现在已经换成了木条懒椅,尽管也有游客拍照的笑闹,乞丐夸张的怜乞声,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但对里克来说,一树浓荫已经足够庇护酣睡。
在卢斯特花园睡觉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浓睡不知光阴,却不必担心错过上班的时辰。
每天下午五点五十分,柏林大教堂准时敲响铜钟。
(二)街头艺人
克里斯蒂娜从柏林自由大学毕业后,没有向其他同学那样四处求职,作为历史学系的毕业生,克里斯蒂娜一出校门便将关于拿破仑攻占勃兰登堡门之类的史实抛掷脑后,四年校园生活,姑娘学的最好的是一门独特技艺——掷空瓶。
掷空瓶是一种源于印度的杂技表演,克里斯蒂娜的室友丽莎恰巧就来自印度一个杂技世家,那会儿,每当克里斯蒂娜心情很好或是很糟时,丽莎便为她表演这手绝活——三只酒瓶抛在空中,双手不断接住其中两只,并在第三只落下时抛出右手那只,右手再接住左手的,于是,空中便出现一串晶莹圆弧。
克里斯蒂娜用了三年半时间,学会了这门绝技。
不愿去职业介绍所面对福利机构那些官僚们的嘴脸,又不肯再回萨克森州那座叫做厄尔斯尼茨的东部小城,那么,这一技之长正好为姑娘提供了生存条件。
身材微胖却不走型,没有标准美人脸但笑容很甜美,再加上一头黑发,两只褐色眼睛——23岁的克里斯蒂娜的形象略带东方神秘色彩,作为一名街头艺人,十分讨巧。
柏林街头艺人一般集中在亚历山大广场和勃兰登堡门一带,而克里斯蒂娜选择卢斯特花园作为自己的表演场地,因为这里游客很多,却没有竞争……其实,这里是卖艺禁地,得时刻防范着治安管理员。
治安管理员不是警察编制,但管辖范围不比警察窄,从青少年喝酒到非法小贩、街头卖艺都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好在德国人天生守时,做什么事都有严格的规矩,克里斯蒂娜经过仔细观察,发现负责卢斯特花园巡视的治安管理员每天都准时在两个钟点出现——上午十点从青山桥头进入,穿过绿地中央,走向柏林大教堂后面的弗里德里希桥,中午一点,再沿着原路返回,穿过绿地后过马路,进入旧共和国宫废墟绿地。
那么,克里斯蒂娜每天就选择十点半开始在卢斯特花园喷水池旁表演,到十二点,转向施普雷河畔林阴道休息,到青山桥头买个热狗,边吃边看着身着蓝色制服的管理员走过身边。
克里斯蒂娜结束上午表演的时刻,正好是里克被正午骄阳烘烤得出汗而醒来的时刻,当小伙子站起身子,往青山桥方向踱步时,常常不自觉的与克里斯蒂娜并肩而行。
每天,他们在同一个热狗小贩手中接过午餐,然后在相邻的木条懒椅上享用。
吃饱喝足后,小伙子倒头大睡,姑娘则掏出一本小说开始阅读。
克里斯蒂娜看的书,都是从LOTTO店买来的那种3.9欧元爱情小说,情节千篇一律,看多了也乏味,累了,环顾四周休息眼睛,邻座小伙子的睡相跃入了姑娘的眼帘。
一头长长的金发,一幅安稳宁静的面容,蓝色牛仔裤土黄色T恤衫,随意,也还算整洁。
小伙子有标准日耳曼男人的嘴唇,唇线薄,嘴角细,松弛时呈微笑状。
克里斯蒂娜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假如亲他一口会是什么感觉呢?”脑海中立即闪过一组接吻镜头,乡村小河畔与初恋男友的初吻,学生公寓狭窄小床上与英国男友的激情之吻……女孩内心不由一阵狂跳。
里克抿抿嘴角,眼帘抖动了一下,女孩以为他要醒来了,赶紧别过脸去。
里克没有醒来,酣睡一直延续到教堂上空扬起暮钟。
日子一天天过去,里克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克里斯蒂娜的存在,直到他像睡美人被王子从梦中亲吻,在半窒息中醒来。
起初,还以为是劳拉回来了,那种久违了的欢愉感受跳荡在里克的梦里,狂热的亲吻令人目眩,实在不愿意醒来,还是睁开了眼睛,这才惊异地发觉,不是梦,是吻,实实在在的亲吻,唇齿间蠕动着肉嘟嘟唇,鼻孔中钻进鲜活的汗味,紧贴在鼻尖上的是鼻子,眼睛睁开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受得到一种毛茸茸的涌动,经验告诉他,那是一个人的睫毛。
亲吻里克的是克里斯蒂娜。
那天克里斯蒂娜运气不太好,忙了一上午竟然分文未收,中午,里克入睡后,林阴道中游客特别多,克里斯蒂娜突然有了表演的冲动,于是摆足架势开始表演,观众的喝彩声竟然都没能吵醒里克。
一轮表演过后,地上的草帽中已经有了十多枚硬币,就在克里斯蒂娜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时,目光透过人群,远远看见两名蓝制服向这边走来。
女孩见势不妙,赶忙弯腰,迅速收起草帽,情急之中扑向里克酣睡的懒椅,将脸庞埋进了小伙子的长发间。
观众一阵哄笑,散去。
蓝制服走近了,他们只看见一对热吻的情侣,没见到非法卖艺者。
“是你……”里克坐起身子,他认出了这位亲吻他的女孩,毕竟两个月来,抬头不见低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