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不屈不挠地又托人四处打听陈新潮的下落。但结果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有人指点我外公说:“别找了,别找了,你不可能找到他。这年头科学发达技术进步,什么东西都可以造假,就连人也不例外,男的变成女的,女的变成男的,美的变成丑的,丑的变成靓女。你找的是陈新潮,他可能早摇身变成了‘李大海’,怀里揣着一个‘李大海’的假身份证,甚至还造了一摞假学历。”
我外公这才大梦方醒。
在陈新潮有可能变成“李大海”“王大山”的同时,我外公也实实在在地由暴君秦始皇变成了软弱可欺的阿斗。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家小报编辑部,跪在一个他熟悉的记者面前,哀求他拍下“证据”的生活现状,哪怕登到报纸的末尾,只是提醒读者“证据”还活着。
记者断然拒绝了外公的哀求。他说:“‘证据’已经没有任何新闻价值了,陈新潮的失踪让本可以精彩纷呈的一场好戏没了结尾。这真的很遗憾,对我们来说也是百般无奈。你想一想,一年来我们报纸浪费了多少版面为‘证据’作噱头,现在本该抖包袱了,里面却是空的,你让我们怎么向读者交待?我们新闻媒体简直有欺骗大众之嫌……”
我外公被驳得张口结舌。
陈新潮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财迷心窍的外公仍梦想着他某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县城的大街上。为此,外公拼上老命在外面打工养着我这个“证据”和他那半死不活的女儿。
这一年里,李小影和我就像犯人一样被反锁在家里。其实,即使我外公敞开大门请我们出去,恐怕李小影也没这个胆量。李小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把“证据”生下来从来就不是她的初衷,抱着“证据”站在大街上让人围观,还不如让她去死。因此,我外公囚禁我们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而让李小影对我外公的怨恨越来越深。
李小影一开始就知道我外公在利用她。这世上有不少女孩子在那样的遭遇后都会选择默不作声,宾馆老板边接电话边让她换上干净衣服的态度就是在暗示李小影不要哭哭啼啼,更不要声张,在宾馆里做服务员,碰到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假如当时我外公悄无声息地带李小影去医院做流产,李小影的生活就会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会照常上班,照常结交男朋友,照常谈婚论嫁。而我外公的做法却改变了她的命运,“证据”别有用心的出生就像刻在她脸上的“耻辱”两个字,让她终生难以解脱。
面对媒体时,我外公最喜欢重复的一句话就是“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这个虚伪的骗子明明知道,那个年代,那样的小县城里,在金钱与权力面前,根本是没有法律可言的,金钱轻而易举就能将白的变成黑的,恶的变成善的。普通老百姓的女儿遭到有钱“富二代”的强奸之后,明智之举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咽,除此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外公自作聪明的做法,最终只会是让李小影变成一个人人唾弃的娼妓、荡妇。
至于“证据”的前景就更悲惨了。打一生下来,她就是一个没有出生证明也上不了户口的黑人,不能享受公民的合法权利,甚至不能去读书。作为单身母亲的李小影又能拿这个黑孩子怎么办呢?永远把她关在家里吗?所有这一切,李小影在“证据”出生之前都想过多遍。她并不是无知少女,当她知道自己怀孕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也是去医院做人流。只是她太懦弱又天生腼腆,没有胆量独自面对医生的质询和带有斥责的目光,她希望自己能像其他遭此不幸的女孩一样有母亲陪着,这样就会省去很多麻烦,即使父亲能把她送进手术室门口也行。但这些对她来说只能是妄想。她的父亲不仅不陪她去做人流,竟然荒唐地要她把孩子生下来。我外公的做法让李小影十分绝望。看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她索性自暴自弃放任自流了。如今对眼前的状况,她更是无能为力,只能躺在床上日积月累地蓄存着怨恨。我外公对她和“证据”的漠视,无疑让这种怨恨像惊涛骇浪般淹没了她心底曾经对父亲有过的那一点点依恋。
家庭成员之间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漠视其实是很冷酷的,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名称叫“冷暴力”。自我这个证据失去作用之后,我和李小影就在我外公的冷暴力下备受折磨。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对我们视而不见,仿佛我们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垃圾。可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和李小影却每时每刻都期待着他闯进我们的房间,即使对我们横加指责骂声连天也行,这至少可以证明他还能记起我们,证明我们在他心里还是两个活物。这样的期待让我们每每听到大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时就激动不已,那样的时刻,李小影竟能莫名地从沉睡中苏醒,将她那双像被胶水糊住了似的眼睛努力瞪大,并抬起千斤重的头颅侧起耳朵聆听着。受了李小影情绪的感染,我也兴奋地忽闪着黑而明亮的双眸,小嘴微微地张开着,嘴角甚至处心积虑地堆起一朵微笑,朝着房间的门口开放。无论我亲爱的外公闯进来时带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还是和风细雨阳光灿烂,我都会送给他最美的含笑的花蕾。
可是,大门被“砰”的关上了,紧接着是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另一个房间。李小影的脖子像是被人猛地砍了一刀,支撑着千斤头颅的那根主筋脉被斩断了似的,无力地垂到枕头上,她犹如死人一样继续沉睡。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被人漠视更加可怕的刑罚了。冷暴力给受惩者的心灵留下的创伤,远比棍棒下的皮肉之苦要深刻永久得多。
我和李小影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我的外公遗忘在另一个房间里。这种故意的带着挑衅性的遗忘开启了我婴孩时代的仇恨之门。我对我外公心生的已不仅仅是怨恨,而是杀意。如果我是个强壮而血性十足的男人,我相信我会用脚踢开他的房门,把他从床上提起来,毫不怜惜地扔到楼下……
熬过冬夏,又一个秋天来临。很不幸,自杀未遂的我还得活下去。可能是因了年幼的缘故,那时的我既敏感又脆弱半点也不勇敢。我到底成了饥饿的俘虏,即使是劣质奶粉也贪得无厌地喝个不停。
屋子里不再闷热,我偎在一块民国元年的破毛巾里,常常因了窗缝里袭来的冷空气而打着寒战。
傍晚时分,很美丽的晚霞从灰蒙蒙的窗玻璃透进来,在我可爱的小脸上跳跃着、嬉戏着,我感到温暖而又惬意,我想象这就是妈妈的手在抚摸我的面颊,我贪心地将藏在破毛巾里的脑袋整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恨不能将阳光的温柔全部珍藏起来。
李小影仍在睡着。她一直在周而复始地睡着,从夜晚睡到黄昏,从夏天睡到秋天,奢侈地浪费着生命。而我却恰恰相反,由于想到自己在世的时日已不多,所以,我很珍惜这有限的每一寸光阴,轻易不愿入睡。我原以为自己会有轰轰烈烈的前程——据以往的经验,一个在母腹中就被媒体关注的孩子,通常会有辉煌的人生。即使像外公对媒体说的那样,做完证据后就把我送到孤儿院,我想我仍然不是凡人庸人甚至不会是普通人。无论我是作为证据还是废物垃圾出生的,即使我身上留有耻辱印记散发着世俗的恶臭,只要能在法庭上亮相,再经过媒体的热炒,长枪短炮射下的光环就会笼罩我的一生,因此,我一直在努力塑造自己,一心想做到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然而,陈新潮的潜逃一下将我推进了黑暗的深渊,我不仅痛失在法庭上一展芳容的机会,而且永远地被剥夺了作为证据的权利。一想到这些我就气愤不已且悲伤欲绝,就在别的孩子人生刚刚开始来日方长之际,我作为证据的生命却要结束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角涌出两滴晶莹的泪珠。我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将我出生这一年来所遭受的冷遇所忍受的屈辱还有所吃的那些劣质奶粉带给我的痛疼一古脑哭出来。可就在我还没来得及张开小嘴时,一个瘦长委琐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我不由得将嘴巴闭紧了。
我外公蹑手蹑脚地走进我们的房间。他站在地中央,嘴里喷着酒气,两眼怔怔地看着我。这是我出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倏地,我从悲哀和绝望中惊醒过来。我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因为我从外公看我的眼神中窥到了痴迷癫狂和杀气腾腾。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瞪大眼睛与我外公对视着。我知道杀死一个直视着你的人并不容易,即使对真正的杀手也是如此,即使我还是个口不能语、手无敷鸡之力且手寸铁的婴孩。
外公慢慢地将视线挪开,他朝着李小影的温床瞥了一眼,而后,开始一步步地向我靠拢,并情不自禁地向着角落伸出了他那瘦骨嶙峋的双手。
我知道我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外公要掐死我。他终于明白了“证据”无论对他还是对他的女儿原来都是一个天大的累赘。在这紧要关头,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想活下去,多么地留恋生命。这一刻,有许多话涌向我的喉咙,我想如果我能把这些话讲出来,外公也许会被打动,就此罢手。令人惋惜的是,尽管我思绪万千心潮澎湃有千言万语想对外公说,却只能空张着没有语言功能的小嘴……
那就让我去死吧!随着我外公的魔爪的逼近,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只冰冷的大手落在我犹如透明的塑料奶管一样纤细的脖子上。完全是出于本能这决非我的本意,一声尖利得足以穿透李小影百年沉沉的噩梦的哭声冲出了我的喉咙。
我外公并没有因此而将他的魔爪挪开。另一只手却伸了过来。
与此同时,我听见李小影夹杂着哭音的质问像滔滔江水一样无法遏止地奔涌而出。
“你想杀死她吗?你凭什么杀死她?她不是你的证据,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
我大胆地睁开眼睛。我看见李小影——我如此美丽的母亲穿着一件破旧的紫色睡袍,脏乱的头发披散到腰际,细长的脖颈上青筋突起。由于愤怒,她的脸色很白很白,圆眼睛里的瞳仁却又亮又黑。她像是从来就没有昏睡过,也许是这百年的沉睡让她骤然清醒,她看上去是如此激动激烈而又果敢坚定。
虽然我处境险恶满腔悲愤,但我还是禁不住咧开小嘴,对李小影施以赞美的微笑——哦,母亲,我的可爱、勇敢的小母亲。我在心里呼喊着,咏叹着。
李小影也将温柔的笑容献给了我。我们俩已无视我外公的存在,仿佛失散多年终于找到了彼此,母女俩在这样一个可怕的时刻相认了,我母亲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我们忘情地哭着,一直哭到晚霞消逝月上柳梢头。
我外公仍在一旁站着,他像一段枯干的老朽木一般站在那儿。我母亲突如其来的变故是他始料不及的,让他愣愣怔怔地不知所措。他原以为百依百顺同他一样厌恶“证据”不希望“证据”存在的女儿会做他的同谋,不料她竟反戈一击,站在了“证据”一边。这让他很害怕,担心我母亲会去告发他杀人未遂。于是,从癫狂中冷静下来的他开始嗫嚅着请求我母亲的原谅。
“你知道我喝醉了,我是一时冲动。当然也是为你好。其实,我并不真的想杀死她,我想刚才我是疯了该进精神病院了……如今想要孩子的家庭有的是,刚才我看见了,她长得有模有样,把她送给那些没孩子的人家,说不定人家还能给点钱……”
我们顾不上理睬他。我们有太多的委屈和悲伤需要宣泄,我们嘶哑着嗓音争先恐后地号啕着,恨不能让全世界都能听到我们这一对不幸母子的悲惨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