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城北,临河客栈。
韩斌眼巴巴地看着李元芳一个个地打开桌上的纸包,咽了咽口水。冒着热气的豆沙馅饼、香味扑鼻的酱牛肉和烤羊肉。待看到柿子干和大红枣时,他决定不再假装斯文,伸出手去,抓起一块柿子干就往嘴里塞。店伙在门外招呼道:“客官,您要的碗筷。”李元芳走过去打开房门,店伙托着两副碗筷走进来,搁在桌上,朝那一桌丰富的食品看了好几眼,笑道:“客官,这么吃着太干,我再给您送点热粥过来吧。”“多谢。”
韩斌咽下柿子干,拿起筷子转战酱牛肉和烤羊肉,接连吃了好几口,突然停下来,看着李元芳问道:“嗳,你的药呢?你没买药吗?”
李元芳道:“嗯,你总算想起我来了。”
韩斌脸一红,嘟哝道:“等你到现在,我饿了嘛。”
“知道你饿了,这些够你吃了吗?还满意吗?”
“还行。你的药呢?为什么没买药?”韩斌满嘴豆沙馅饼,仍然坚持地问。
李元芳答道:“我在百草堂碰上了陆嫣然,和她说了半天话,就没有买药。”
“嫣然姐姐!我好想她。”
李元芳眉头一蹙,道:“嫣然姐姐,叫得还真亲热。上次你就说认识她,这回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
韩斌斜了他一眼,道:“嫣然姐姐是对我和我哥哥最好的人。她是我的好姐姐。”咽下口馅饼后,他又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和嫣然姐姐说话了?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你像一个人?”
李元芳真有些吃惊了,他瞪着韩斌道:“什么像一个人?你说我像谁?”
韩斌十分得意,回瞪着李元芳,等了一会儿,才说:“你现在好凶,凶的时候就不像了。不凶的时候嘛。你其实很像我哥哥的!”
“你哥哥?”李元芳努力回忆山道上那个死者狰狞的面容,自言自语道:“我见过他的样子啊,怎么可能?”
韩斌恨恨地道:“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他低下头,轻声道:“他死的时候都大变样了,根本看不出他原来的样子。本来我哥哥长得很好看的,嫣然姐姐都这么说。”
李元芳“哦”了一声,道:“那你和他倒不怎么像嘛。”
韩斌咧开嘴笑了:“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可你和他真有些像,最像的是眼睛。嫣然姐姐老是说我哥哥,虽然是个哑巴,嘴不会讲话,可眼睛却会说话。”
李元芳颇有些尴尬,“嗯”了一声道:“你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好好给我说说你和你哥哥的事情,还有陆嫣然。”
“还有狄公子!”
“狄公子?”
“嗯,狄公子和嫣然姐姐老在一块儿,你要我说嫣然姐姐,就不能没有狄公子啊。”
李元芳点点头,道:“很好,这些正是我想听的。”
正说着,店伙端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粥进来,摆在桌上。韩斌瞧了瞧,摇头道:“这个没味道,我不要吃。”李元芳道:“你也吃的够多的了,这些就留给我吧。”
韩斌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往椅子上一趴,道:“好吧,那你就问吧。”
李元芳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陆嫣然,还有狄景辉的?”
韩斌转了转眼珠,道:“这个嘛,其实我也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太小了。都是嫣然姐姐后来告诉我的。她说那时候我哥哥带着我到处要饭,冬天来了,我们两个快冻死饿死了,后来狄公子碰到我们,说我们可怜,给我们吃的穿的,还把我们带到了蓝玉观。”
“蓝玉观!”李元芳大惊,自言自语道:“狄景辉和蓝玉观还有关系?”
“嗯。不过那时候蓝玉观里只有一间屋子,就我和哥哥住。”
“但是现在有很多间屋子?”
“是呀,以前没有的。那些屋子都是后来建的。”
李元芳点点头:“对,这个大人和我已经看出来了,蓝玉观唯有那一间屋子建在多年之前。”
韩斌趴在椅子上,撑起脑袋努力回忆着:“蓝玉观呢,其实就是那个热泉瀑布后面的山洞。山洞里面有一个修道的真人,叫蓝真人,他经常呆在那个洞里头修道,他是狄公子的朋友。嫣然姐姐告诉我,狄公子把我和我哥哥带去蓝玉观,是因为蓝真人要人每天给他送饭,但是他又喜欢清静,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在哪里。狄公子看见我和我哥哥,在这里谁都不认得,哥哥是个哑巴,我又小,所以才把我们两个找来伺候蓝真人,这样呢,我和我哥哥就有地方住了,还有饭吃,不用再挨饿了,嗯,后来我们就在蓝玉观住下来了。”
李元芳沉吟道:“原来是这样。”
韩斌道:“嗯,就是这样的。狄公子把我和我哥哥带去了蓝玉观。我们住的屋子里有个地道通到那山洞里面,我哥哥每天就走那个地道把饭送给蓝真人。后来我们就一直呆在那里,隔一段时间哥哥就去城里买东西,钱都是狄公子和嫣然姐姐给的。”
韩斌用手指蘸了点水,开始在桌上画起些不知所云的图案,接着道:“因为我哥哥是个哑巴,又不会写几个字,狄公子和嫣然姐姐要跟他说事情特别费劲,后来狄公子就给了他纸和笔,让他画,可没想到我哥哥画得特别好,你相信吗?狄公子和嫣然姐姐都看呆了!”
“哦?”李元芳随口搭了句话。
韩斌满脸骄傲地继续说:“真的!嫣然姐姐说,狄公子一个劲地夸我哥哥有本领,还给了我哥哥好多纸、笔、颜色什么的,又带了好多画来给我哥哥看,这下子我哥哥就发疯了。那年我五岁了,能记得清楚发生的事情。我就记得,我哥哥开始没日没夜地画画,别的什么都不管了,饭也想不起来去送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吃饭睡觉了,成天就是画啊画啊。所以嘛,从那时候起,就是我替他给那个蓝真人送饭。后来,连我哥哥自己都得我来管了。本来他只是不会说话,别的倒还好,可自从开始画画,他就只知道画画这一件事了。所以呢,虽然他是我的哥哥,可一直是我在养活他!”说到这里,韩斌的小脸上展开温柔快乐的笑容,他轻声道:“嫣然姐姐说我哥哥是个画疯子,我也觉得是。可我好爱他。真的,你不知道他画的画有多漂亮。其实,他的那些画也没什么用,狄公子和嫣然姐姐喜欢了就拿去玩,别的画完就扔了。我哥哥也不在乎,他只要不停地画,其他什么都不管。”
李元芳轻轻抚摸了下韩斌的脑袋,问道:“那后来呢?”
韩斌道:“后来嘛。有一天嫣然姐姐说恨英山庄来了个夫人,要画壁画,就让我哥哥去帮忙。我哥哥去了好久,三个月呢!我都想死他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还累得要死,病了很长时间。”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知道,因为那壁画非常大,画起来很辛苦。可是那冯夫人又特别奇怪,她让我哥哥画了两遍!”
“画了两遍?什么意思?”
韩斌皱着眉头道:“我也搞不懂,我哥哥又说不明白。好像就是先画了一遍,然后在那画上面又画了一遍,把先前画的都盖掉了。反正,冯夫人谁都不让进那屋子,就让我哥哥成天呆在里头,吃饭睡觉也不许出来,只要醒着就不停地画。等画完回来,我哥哥瘦了好多。连嫣然姐姐都说这个冯夫人太坏,说真不该让我哥哥去帮她。”
说到这里,韩斌突然看了看李元芳,笑起来,道:“咦,奇怪,你们两个的毛病都差不多呀。我哥哥那次画完画回来,也老哼哼说他背疼。画那个壁画的时候,一会儿要弓着腰,一会儿又老要仰着脖子,我哥哥累了三个月,回来就腰酸背痛了好久。哎,你为什么会背疼啊?”
李元芳一愣,道:“我?也没什么,以后再告诉你。”
韩斌点点头道:“好呀,那你记得以后一定要告诉我。你没有买到药,现在背还疼吗?”
李元芳道:“过会儿再说我的事。你哥哥画完壁画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斌思索着道:“嗯,后来嘛,我哥哥又去过恨英山庄几次,也是去画壁画,但是时间都不长,一个月不到就回来了。再后来,他自己又老跑到蓝玉观的山洞里去,在山洞里面画壁画,画的东西也不给我看,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个蓝真人也还一直在修道吗?”
“大半年不见了。狄公子说他成仙了。嗯,原本这个蓝真人也不是天天在的,一会儿来一会儿走。狄公子说他是真人,要出去云。云游!所以隔一段时间就会不见,然后又来了。这几年来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样子,一直到半年前。”
李元芳追问道:“半年前,蓝玉观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韩斌突然闭了嘴,再不说一句话,也不看李元芳,倔头倔脑地抿着嘴唇。李元芳刚想逼问,却看见他的眼睛里面泪光闪闪,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李元芳心一软,叹了口气,便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问完了。”
韩斌松了口气,抬头看看李元芳,问:“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的背还疼吗?”
李元芳点点头:“疼,不过不用管它,我都快习惯了。”
“那不行。”韩斌跳下椅子,跑到李元芳身边,说:“我帮你揉揉背吧,过去我哥哥背痛的时候,我就帮他揉。”
李元芳愣住了,看了韩斌一会儿,才道:“好,那你就试试。”说着,他微微闭起眼睛,任凭韩斌的小手在自己的背上好一阵子摩挲,方才回头笑道:“行了,你就别白费力气了,这么不痛不痒的,有什么用处?”
韩斌失望地耷拉下脑袋,低声道:“怎么会呢?我哥哥说有用的啊。”李元芳轻轻地把他揽到臂膀中,道:“有用的,谢谢你。可我不能让你太辛苦。”
下起雨来了,雨滴在屋子外面的河面上,耳边全是淅淅沥沥的声响。他们的屋子里面越发阴冷,李元芳觉出韩斌冻得有些发抖,便把这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他自己的背又痛又冰,这时已经完全麻木了,倒反而不觉得很难受。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李元芳突然放开韩斌,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他跳起来,把柜子的门打开,朝韩斌使了个眼色,韩斌心领神会,立即蹦了进去,李元芳马上把柜门合上,环顾了下四周,从腰间抽出幽兰剑,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门口,贴在门上听了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又仔细听听,这才长舒了口气,将剑插回鞘中,打开房门,迎着来人,轻唤了一声:“大人。”
狄仁杰把滴着水的雨伞靠在门边,笑着说:“好大的雨啊。这个季节不下雪倒下雨,反而更加阴冷入骨啊。”说着,他迈步进屋,拍了拍身上粘到的雨水。
李元芳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呆了呆,赶紧绕到狄仁杰的身后去关门,一边问道:“大人,您怎么来了?您有事让狄春来找我过去就好了,这外面还下着大雨。”
狄仁杰看着他笑,摆手道:“无妨,一下午都呆在家里,也想出来走走。左右有车,狄春在门口看着呢。只是你这临河客栈的穿廊好得很,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这么一小会儿下头已经积起了寸把高的水,我看干脆改名叫河上客栈算了。”
李元芳低头一看,狄仁杰的靴子和裤腿都湿了,急得说:“大人,这可怎么办?”
“别急,没湿到里头。”狄仁杰微笑着说,目光却扫在那一桌的饭食和两副碗筷上面,又转回来看着李元芳道:“元芳,不请我坐下吗?”
“大人请坐。”
“好。”狄仁杰坐到桌边,看李元芳略显局促地站在自己面前,笑道:“一向都是你到我屋里来,今天我到你屋里来,还真是有些不习惯,你也坐啊。”
李元芳没有坐下,却从桌上拎起茶壶,倒了些水在碗里,自己看了看,嘟囔道:“全都凉了。”他抬头对狄仁杰说:“大人,您要喝热茶的,我这就到前面柜上去取。”他拔腿就要往外跑,狄仁杰一把拉住他的手:“行啦,去了也没用。我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柜上一个人都没有,灯都灭了,旁边的厨房里也漆黑一片,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热水。”
李元芳狠狠地把茶壶往桌上一放,道:“什么破地方!大人,您要不急,我自己去烧水给您喝。”
狄仁杰大笑起来:“好了,好了,别发狠了。我不渴,你就别忙活了。”他又朝桌子偏了偏头,道:“晚饭还挺丰盛?元芳,你什么时候也爱吃豆沙馅饼了?我记得你似乎不喜欢吃这种甜腻的食物。”
李元芳低下头,轻声道:“来了个朋友。”
“哦?那朋友现在?”
“已经走了。”
“啊。看来我来得不巧,早来会儿你还可以给我介绍介绍。”狄仁杰一边戏谑着,一边观察着李元芳的表情,可看到他满脸的尴尬,心里却又着实不忍起来,轻叹口气道:“元芳,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住?太简陋了。”
李元芳答道:“我没顾得上那么多,再说,也没想到您会来。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来看看你。”
又是沉默,只有屋外哗啦啦的雨声和雨滴落到河面上、屋檐下的嘀嗒声。李元芳走到狄仁杰对面,在桌边坐了下来,眼睛望着前面,似乎拿定了主意不先开口。狄仁杰从侧面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有些怨着自己,不由觉得又是辛酸又有点可气,想要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心里却又没底,怕万一谈不好再出什么岔子,真是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瞻前顾后难以决断的时候,思之再三,还是决定先从案子谈起,便道:“元芳,今天上午探查蓝玉观现场以后,我们还没有详细分析过。”
“嗯,大人您说。”李元芳的神色稍稍松弛了一些。
狄仁杰道:“元芳,今天上午我们发现了蓝玉观中的死者分为两类。一类是被杀的,这十分明显,而另一类却是在已经死了以后,再被砍得肢体残断的。我回来后仔细想了一下,那些死后再被砍杀的那些尸体,其面容狰狞神情痛苦的样子,令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死者。”
李元芳朝柜子瞥了一眼,低声道:“韩锐。”
狄仁杰点头:“非常正确。我也想到了食糕而亡的韩锐。一样扭曲变形的五官、一样瘦骨嶙峋的身体,都揭示了韩锐和这些蓝玉观中的死者在死前均经历了非常大的身体上的折磨,看上去很像是某种疾病。”
李元芳凝神思索着,自言自语道:“死的时候大变样了。”
“嗯?”狄仁杰听着他的话,也应道:“因此,我就想到了那蓬燕糕,难道这种疾病和蓬燕糕有关系?”
“大人,我觉得有关系,不过不是和一般的蓬燕糕,而是和蓝玉观里面我们发现的掺杂了其它东西的蓬燕糕有关系。”
“很对!说的更加准确一些,是和蓝玉观里面的蓬燕糕中所掺杂的东西有关系。”
狄仁杰轻捻胡须道:“如果某样东西和一种疾病有关系,那么这样东西要么是引起疾病的,要么就是治疗疾病的,我说的有道理吧?”
“有道理。大人,而且我想,既然韩锐在死前那么痛苦地拼命想要吃蓬燕糕,会不会是他当时神智昏乱,以为这些普通的蓬燕糕里面也掺杂了他所需要的那种东西,这种东西可以救他,或者减轻他的痛苦。”
“是啊,我也这么想。如果这样去考虑的话,那么这种东西很可能是一种药物。”
李元芳眼睛一亮,道:“对!一种药物!掺在那糕里面,这最有可能了。”
狄仁杰接着道:“元芳,我们上次讨论案情的时候,还分析过韩锐,蓝玉观和恨英山庄之间的联系。我曾经有过推论,一是韩锐的金链证明了他和伊斯兰穆斯林的关联,二就是我曾根据韩锐手上的颜色分析出他是个画师,当然两样都还不能证明他和恨英山庄有直接的关系。”
“大人!”李元芳叫了一声,又瞥了柜子一眼,下决心道:“大人,您分析的非常正确,韩锐的确是个画师,而且为恨英山庄画过壁画。”
狄仁杰十分吃惊,问道:“元芳,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元芳略一犹豫,道:“大人,是恨英山庄的陆嫣然小姐告诉我的。我,我今天在百草堂药铺见到的她。”
“陆嫣然小姐?”狄仁杰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李元芳,问:“她为什么会和你交谈?你去百草堂干什么?”
李元芳转开头,道:“其实,昨天晚上我在九重楼酒肆喝酒时,她就在那里。今天我路过百草堂时又见到了她,我们谈了很多。”
狄仁杰想了想,道:“好吧,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她都谈了些什么?”
“大人,我正想告诉您。陆嫣然小姐告诉我韩锐确实是个绘画的天才,就是她把韩锐介绍到恨英山庄,去帮助冯丹青绘制壁画的,因此您的推理相当正确。”
“嗯,那么她还说了其它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