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宫阙渐起了晚风,天际沉沉,似阴晦欲雨。
远近的宫殿已经掌灯,点点灯火在苍茫的夜色里飘摇,形如鬼魅。庭院的百花簇簇拥拥开得正盛,远远的经过回廊,便可以闻见那幽远清冽的清香。冬灵手里捧着一小小的暗红木檀盘子,盘中一只红彩描金飞凤碗,酽酽的浓墨药汗,还冒着一缕缕的热气。殿外的青衣宫婢见她端着药款款而来,忙替她掀开珠玉帘子,满面含笑,讨好似的低声道:“冬灵姐,娘娘一人坐在那儿呆呆的发愣很长一阵子了。”
冬灵也不多理会径直走入内寝。抬眼便见赵佳铭坐在几案旁,眼皮微垂,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木偶似的。眼神盯着漆黑的窗外,没有焦点,没有生气,一双眸子空茫无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便放轻了脚步,走到赵佳铭身前微微曲膝,福了一个常礼,便放下手中的盘子,端了药碗,轻声地道:“娘娘,该吃药了。太后说这些都是宫中罕见的名贵滋补药材,对娘娘调理身体有很好的疗效。这也是太后特意交待让娘娘每日按时趁热服下的缘由。”
赵佳铭亦恍若未闻,并不予理睬。连睫毛都不曾有些微颤动。
冬灵见她仍然一动不动,置若罔闻。随侍她多年,她的脾气秉性早已摸透,心里便是明白了七八分,不在言语,悄无声息的退于一侧垂眉敛目而侍。
窗棂下,几案上的雁形铜香熏炉里焚着迷迭香,极为馥郁的香味至大雁抬首张口的暗开烟口中袅袅而出,一丝一缕袅袅的散入殿宇深处。赵佳铭在萦萦绕绕的芬芳中莲步姗姗,微露疲态,径直走到梳妆台前伏在案上,长袖逶迤,层层叠叠依着裙裾直垂到光亮如镜的乌砖地上,如同幻灿的霞光般流光绚丽多彩。身后一头乌发如流水一般披散而下,曳地蜿蜒。
殿内极静,唯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镂空的雕花窗外,树影摇曳,凉风凛冽,带着峭春的寒意,扑天盖地般的穿堂袭来,冬灵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望了望窗外,轻移莲步,上向不由分说地合上窗棂。窗外的残月如同轻云薄雾般氤氲缭绕,连带着她的素手也似镀上了淡淡的一层银白色,如此景色清幽得如同一幅美不胜收的水墨图画。
“是冬灵吗?药就先搁下吧。你过来给本宫梳个新样的发髻,待会儿皇上来了,瞧见本宫这披头散发的模子,定会向以前一般负气而去。”口气疏离冷漠,却仍掩饰不住赵佳铭内心的一丝喜悦之情。
“是,娘娘。”皇上已然有大半余月未入长乐宫半步。冬灵也不忍打断她心中的一丝遐想。碎步向前,拾起象牙飞凤纹镜奁的白玉梳,轻柔的绾着她的万千青丝,在偌大的铜镜中静默的注视着赵佳铭的一举一动。踌躇了半晌,却也忍不住黛眉紧锁,小心翼翼的道:“娘娘!听宫人传言,淑妃娘娘最近犯懒不思饮食,晨起恶心作呕,虽未传御医诊治,但依她这些症状,只怕是有……有……”话犹未尽,只一抬眼便瞧见赵佳铭面上早已罩上一层寒霜,那如刀剜般的眼神,只那么斜眼淡淡一瞥,就让她硬生生的将余下的两字咽了下去。
后宫是小道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皆瞒不过后妃们各自安排下的眼线。
赵佳铭似笑非笑,拈起案上石榴红的美人耸肩瓶中的一枝海棠花,漫不经心地捻碎瓣瓣幽香,花瓣已经漱漱的轻颤,缕缕清幽自她指间碾转破碎,零落红茵。繁花缠枝的铜镜内却清晰的反射出女子愤怒得几乎扭曲变形的面颊,衬着唇上殷红如血的胭脂,犹如猛兽刚弑杀过猎物一般,如血如泣。
半晌,慢慢放下手中已是残败不堪的花枝。背着烛光的昏暗中,赵佳铭垂下眼睑,轻启朱唇,喃喃自语,“孩子……孩子……”
眼前影影绰绰,她快要看不清殿内宫人穿梭不息的身影,缓缓支肘起身,踱步扶住檀木桌沿,勉力让自己站稳。那样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小小生命,却是这寂寥深宫里每个女人完好生存下去的筹码,是每个女人一生一世荣华富贵的倚仗。
可是你怎么能?怎么能有孩子了呢?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与别的女人,早于我孕育出子嗣,这让我有多伤心难过,让我这堂堂一国之母情何以堪,脸面何存,让我以后怎样母仪天下。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让我身心俱受凌辱,你怎么能?怎么能这般狠心,这般绝情。
“娘娘!请娘娘恕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办事不利,才让那狐狸精有机可逞。娘娘请保重凤体……”冬灵颤抖着声,急步上向,欲上前扶着摇摇欲坠的赵佳铭。
“住口!”怎么会这么快就孕育子嗣了呢?快得让她应接不暇,快得让她措手不及。她狠狠地一咬唇,抓起桌上的白玉茶盏飞掷出去,一侧的青衣宫人慌忙偏头闪过,白瓷的茶盏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的撞在沉闷的宫墙上,“咣当”的一声碎裂声响在静谧的殿宇中显得尤其的刺耳。
冬灵微一扬手,左右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内侍宫婢皆会意,慌忙垂首鱼贯而退,只闻得一阵裙袂的窸窣声后偌大的殿内再没有一丝声响。
屋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迷迭香与几案上的药香的气息淡淡缭绕,纠缠不清。
“娘娘请息怒,常言道:留着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这后宫本就是流言蜚语盛传之地,这会子指不定也是有人恶意造谣生是非。娘娘,眼下当务之急应是养好身子,以便日后孕育皇嗣。”冬灵伏跪在地,面显犹豫之色,揣揣不安的道。光洁的乌砖地面在寒意甚浓的初春平添了几分阴寒,跪得久了,膝下传来的阵阵麻痹感,似有成千上万的小虫子吞噬着五脏六腑,绞痛难耐。
赵佳铭面上仍然淡如死水一般,猛然挥袖打翻了几案上的莲花烛台,火烛滚了几滚,引燃了桌上的书册,连带着那些绫罗绸缎一起燃烧了起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方才微弱的火苗不觉中绵延开来,火舌舔上了几案上那曼妙的绫罗帷幕,青烟滚滚,早已将桌上东西烧成灰烬。
冬灵这方才被跳跃的火光怔醒,慌乱起身惊叫着唤人进殿扑火。顿时殿内乱着一团,如散乱的线团,摸不清头绪。
“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赵佳铭踉跄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疲惫地阖上眼喃喃自言,嘴角却荡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置身其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