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如水银般直倾泄下来,整个庭院如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之中。
书房庭院深处,隐约见得一灯如豆。琉璃灯忽明忽暗,却似闪烁着银光点点。那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湘妃竹,在清冷的月色下竟散发出悠悠的仙逸,让这一片碧色的竹海愈发的朦胧。此时的庭院竟有着些许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丽。
赵易轩一袭白衣,独身一人卧于竹榻之上。竹榻旁的石桌上,白瓷印花杯盏盛着的,是一杯碧粼荡漾的碧螺春。兀自起身拿起茶盏,把在手中轻弹,杯盏发出的清脆声响,如绕梁余音袅袅三日不绝。碧螺春的细细茶香,悠然恬淡,白釉印花的茶盏在他苍白的指间发着幽幽的一层薄光。
豁然想到什么似的,眉眼紧蹙,脸色略为阴沉。一仰头,将手中热气腾腾的茶水一饮而尽。
“咳,咳……”终是喝得太急,被噎住了,轻拍胸口。倏然间,自衣襟中滑落出一柔软的白绢刺绣手帕。轻轻解开,怔怔地看着,雪白精致的绢帕上,浅绿的丝线绣着繁琐的图案封边,右下角则是火红的丝线绣着一朵鲜红欲滴的梅花,丝帕上淡淡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不散,令他爱不释手,久久不能忘怀。子曦,子曦……那样痛彻心肺的刻骨思念,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清冷的夜风阵阵穿堂而过,竹叶簌簌作响,烛火忽明忽暗。映着沉寂于那场难忘的江南烟雨,沉寂于那纠缠的万千情丝之中。
灯火忽明忽灭,摇摇曳曳,淡雅的香气轻盈萦绕,直至他的口鼻中,紧闭双眸,犹如疲惫之极,仰卧在竹榻之上。
豁然睁开双眸,在摇曳的灯烛下,那女子,在朦胧的月色环绕下缓缓地向他款款而来。那人,那绝世的容貌,分明便是——子曦,那个让他魂回梦牵的女子。
这是梦吧!
不,不,这怎么能是梦呢?
眼前人的面孔是如此的真实,他的手,他的指尖,就要触碰到那个夙夜思念的面孔。那张绝美的容颜,那让他牵肠挂肚的人儿,此时那般的熟悉,离他,那般的近,近在咫尺。只差一尺,一寸,一点点……
终于将她纳入怀中,女子一惊,抬手似要挣开他的怀抱,却被他修长的双手牢牢地束缚住了。像是怕她再次逃脱,再次消失在他的视眼里,就那么紧紧地抱着,骨头轻微的“咯咯”的声响,仿佛整个人要被他生生地揉碎了。女子痛了,从喉中发出了破碎的呻吟声,很低很软。他却视而不见,犹自加重手中的力道,似要把她揉入他的骨髓……
子曦,子曦……
怀中女子微微怔住,挣脱他紧箍得让人窒息的怀抱。良久,提起手中的琉璃灯盏,绯红着一张小脸,娇羞地道:“少爷,你怎么呢?奴婢是兰儿呀。”她将琉璃灯提至脸颊,灯火忽明忽暗,摇摇曳曳之中映着的却是另一张清丽的容颜。
“兰……儿?”赵易轩环顾四周,喃喃自语,诧异的望着眼前眼波流转,娇羞欲滴的侍女,迷茫的双眼渐渐清澈明亮。
“子曦呢?我方才明明见过她,她在那里?你告诉我,她是否来过,为何不见我?”兰儿盈盈眼眸依旧幽幽的盯着赵易轩,默默不动,赵易轩见她这般,猛地抓住她纤弱的双肩用力的摇晃,目光如痴。
“好疼呀,少爷,你先放手好吗?奴婢没有见着谁呀!刚才少爷抱着的是……是……”后面的话已被她吞没,此时小脸已是涨红得似熟透的苹果。
赵易轩被她挣扎开,一个踉跄跌坐在竹榻之上。
“不会的,那不可能只是一个梦。那般清晰,那般熟悉,怎么只是梦呢?不可能……”他的声音渐渐转小,仿若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渐渐回过神来,涩涩的一笑,执起石桌上的翡翠玉壶,斟了一杯碧螺春一饮而下。看来他已是思念成疾,无药可救。
良久,他终于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与尴尬。
“不是让你们不要进来打扰我休息吗?”
“少爷,皇上已到书房了,奴婢到处瞧不见少爷,正着急,却料少爷就在书房外,让奴婢好找。”清脆悦耳却略带羞涩的声音已彻底让他清醒过来。
“好了,我知道了,下去忙你的吧!”挥退侍女,径自向书房走去。
青石铺成的小径两侧,都是极高大的百年老树,树冠亭亭如盖,风过繁枝如涌。那青石小径回旋于树木花丛间,星月之光下如浅玉的河流蜿蜒伸展,极为的幽雅逸静。
锦佤悠然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梧桐老树上凋零而落的黄叶,长长地吁了口气。天地万物,皆摆脱不了枯萎凋残的命运。那么人呢?
碧纱帘重重叠叠,檀木桌一隅,青铜鎏金的赤金镂花大熏香炉里焚着迷迭香,幽幽不绝如缕,静静回旋于书房之间。室内无灯火之影。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黄梨花木桌上的一红烛在上好的丝绢灯罩里跳跃。小德子手执佛尘敛目静静垂首立于一侧,偶尔抬首瞟向伫立于窗棂旁沉思中的锦佤。
半晌,不见赵易轩前来,他无趣的环视着四周。这是一个园中之园,庭院为半封闭。庭院西侧月洞门有一座静中观,外形似亭,二面借廊,只伸一角。庭院前小院四周围有曲廊,南庭有青藤蔓绕,古木翠竹衬以名花。房内,东头一张红木藤面贵妃榻,壁悬大理石挂屏;正中八仙桌,左右太师椅,桌上置棋盘;右侧一上好檀木书桌,“文房四宝”样样俱全,皆为上品。西端靠墙的红木琴桌上搁置着一架古琴;两侧墙上挂名人所书对联;北墙嵌三个花窗,有如三幅图画……幽静、秀美、典雅,在此间读书,与友人唱和,堪称一种全身心的享受。看到此处,锦佤不禁莞尔一笑,好一处雅致的书房。
“皇上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衣袂翻飞,快步进房,躬身行礼。
“都是自家兄弟,以后毋需再用这套唬人的繁文缛节之礼。朕也是一时兴起,就来府上瞧瞧。一路鞍马劳顿,真是辛苦大哥了。”如此寒暄数句,锦佤落坐于身侧的交椅中,接过侍女奉过的香茗,略带感激的语气道。
“这只是微臣份内的事罢了。皇上,这是江南上等的碧螺春,微臣顺道带回的携露之茶。请皇上品茗。”
锦佤接过赵易轩手中的白玉茶盏,盖盏一揭,只见杯中冒出一缕白烟,似轻飘的浮云般,慢慢氤氲开来。微观其色,茶叶碧绿,或沉淀,或漂浮,茶水透着薄薄淡绿,飘出几分清凉的幽香,细细闻来,让人心旷神怡。轻轻吹拂开漂浮的茶叶,微微的押上一口,甘甜爽口,一股芳香之气于喉舌之间回荡,久久不散。
“嗯,不错,果真好茶。改日朕也让内务府承上几盅,细细的品茗一番。”微瞌上双眸,脸上虽平静如常,眼底却掩藏着异样的神情。
“今日有匿名奏折上呈于朕,说江南转运使受贿私吞国库救灾官银。此事不知是否属实,所以随道问问,不知大哥有何看法?”捏着手中的白玉茶盏,语气生硬,面色却极其平静,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哀乐。
“此事臣正准备拟折回奏皇上。依臣之愚见,这般大事,岂非一小小转运使之作,其后定有大人物操纵。”说到此时,他却似有所思,白纱外衣下的双手已是紧紧的攥成拳头,手指收紧,关节泛白,似乎能听见骨节“咯咯”的声响,掌心已浸满了密密的汗珠,黏腻在肌肤上让他感觉心浮气躁。
静,满室寂静,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有清凉的夜风拂过,吹起书桌上的纸笺轻轻的在上面打着旋儿,姿态优雅,隐约间,可见纸笺下的画筹,上面似乎画着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轻巧洁白的纸笺被顽皮的轻风吹落在地,展开的画卷似一道波浪,直倾而下,不偏不移,平平展开在书桌之上。
画中女子回眸浅笑,白衣轻盈,玉扇垂目,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似乎藏有千言万语,仿若能洞穿世人灵魂的深处。那种与陈莞莞的清冷完全不同的婉约,瞬间就能俘获世人的身心。
锦佤继续往下看去,画上没有任何题词与落款。
良久,他终于打破了满室的寂静,“这画中人是?”
赵易轩俊美的容颜有着瞬间的恍惚。
临窗最近的是一株姹紫嫣红的垂丝海棠,那浓浓郁郁的绯红,深深的映入他那墨玉般的眼眸,朦朦胧胧中慢慢浮起一层薄晕,“她是——”
猛然,心似被什么尖锐物体狠狠的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双手不由自主,捏了起来。
见他一脸神色的飘忽,分不清是喜是怒,锦佤心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
“只可惜朕不能一饱眼福呀,玉扇之下必是倾城之容吧。是那家的名门闺秀。看大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要不朕为你们赐婚。朕倒想看看,她竟究是什么样的美人儿会令大哥如此倾迷!以住朕要赐你美丽的女人,你都摇头,连看也不看一眼,朕还担心大哥不打算娶妻生子了呢!哈哈……”锦佤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随即又带着戏虐调侃的语气说笑道。
“今生若不娶她,我赵易轩枉为一世男儿。”盯着画上的女子,他好似与她山盟海誓道的坚决。
锦佤无语,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缓缓吁了口气,随后便道:“可别陷得太深才好!女人可以疼,可以宠,但千万不可以爱!一旦爱上了,便会任她予取予求,许多事情将会因此而无法施展。成大业者,不能为儿女丝情所牵绊。记住!”
他不语,似笑非笑,拈起窗棂旁香几上描花瓷瓶中的一枝梅花漫不经心的捏着,捻碎瓣瓣寒香,缕缕清幽自他指间碾转破碎,零落红茵,他几乎是看得痴了!
那朵朵冷艳、缕缕清香含包欲放的美丽花儿,瓣瓣都是她的化身!
室内静悄悄的,窗外风拂过梧桐,枝叶沙沙清晰入耳。雕刻着缕空花纹的檀木窗外隐隐透进青灰的白光,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隐约迷蒙的轮廓,泛起幽幽的寒光直倾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