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陛金阶的大殿,此刻也不再有祥云瑞气缭绕,殿脊两端的鸱尾亦早已被拆除。自元宗皇帝到当今国主,国势日削日危,仪制亦一再降损。元宗皇帝自去帝号,当今国主又自削国号。“唐皇帝”变为“唐国主”,“唐国主”又变为“江南主”。在大宋皇帝看来,“大唐”已不复存在,南方这片疆域只是他的一个臣属国。
国主已对宋帝执诸侯礼,国主上表愿受册封,宋帝不应。他要江南国主北上请降。国主心有不甘。有长江天堑阻绝,宋军实难渡江。“江南却还有一个林仁肇!”父亲威名远扬,亦为大宋皇帝所忌惮。而此时此刻,林将军却被自己的国主抛在死牢里。
去除鸱尾的大殿不再有天子居所的神威,那殿脊上却依然有祥云般的花朵,那是五颜六色的鸡冠花。这夜幕中的大殿依然有阴森狞厉的凶相。这大殿和皇宫乃国家中枢,每一道生杀予夺的谕令皆是从这里发出。那些蟒袍玉带的权臣就是在此值守。
此时此刻,这待漏院无人待漏,不见绛纱灯火,不见宝鼎香云,我却恍若听见爆竹般的静鞭声。马车在这金砖路面上前行,我能听见车轮碾压地面的声响,那仿佛是来自地下的呻吟声。
我望着殿前那些有光亮的廊庑,那是中枢衙署的所在。枢密院已降格为“光政院”,尚书省降为“司会府”,中书省降为“内史府”。那个有着“紫微省”雅号的中书省,那衙署的后院依然有一片紫薇树么?那个官声显赫的朱紫薇此刻在哪里?
耿先生也在神情漠然地望着窗外。我略微往后缩下身子,右手仍旧撩着帘帷,以便她从我这一侧望见那紫微府。
她不肯显露出自己的本相来。我固执地直盯着她的眼睛,不惧她因我这唐突而恼怒。她却有意忽略了我的唐突,只是不动声色地望出去。
“那不是紫微省么?”我终于按捺不住地抛出这疑问,“为何闭口不提那个朱紫薇?”
“这倒也不消说了,左不过是些老套的故事。这却不是饶舌的时候。”
她仍在回避我的诘问,她的神情也有些许漠然。我就不敢再造次,也不敢与她对视。她那漠然的神态使我忽又有些疑惧。是她带我逃离韩府,是她正在带我进宫,她说国主所要的是秘藏。一切皆是任由她摆布,我已然成了她的猎物,而她却仍是避谈那个朱紫薇。秘藏就在我与她之间的方案上,而马车业已进宫。而所有这些会否是一个更大的圈套?纵使我已变得更机警,恐也难以挣脱她的掌控。
“人说有情人最难绝情,既然你是过来人,也能给我说说这个么?”我再度固执地旁敲侧击。那疑团仍未解开,我依然疑惑不安。
“不待说你是破了那一关,这你是该记着我的功德。”
这话我似懂非懂,忽然间也似有所悟。我想到日间在孙楚酒楼的那一幕,那时她似是说我要破的是羞怯关。此刻我向她提起这有情绝情的话题,在她看来就是过关的明证了。
“你的功德我自然记得,只怕我心里很不屑。”
“虽说六根具足,但若不经人事,你就算不得有情。”
“父亲正在受难!我不要这般做作!”
“这就是了,可这亲情也不过是常情。我说的有情是恋情,这个有了,就才会有大担当。”
“我想问的正是这个,你的所谓有情,还有这担当。”
“爱别离,怨憎会。时来你自可领略。”
马车戛然停下,前边就是前廷后宫的界门。马车在此停住,后宫只能步行进入。马车驶过前廷,这该是异常的破例了。内侍监就在界门内侧迎候,他就是那个去林府宣旨的老宦官。宫灯照着他那张惨白的脸。他的身边停着两辆羊拉小辇车,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小黄门。
小长老招呼下车,又嘱禁兵送马车出宫,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我抱起宝匣随耿先生下车,小长老又为难地盯着那桃木剑。
“耿先生……这凶器……恐是有违宫禁……”
“宫禁许你男人留住么?林公子不也得进去么?一柄破木剑,权作护身符。”
“罢了罢了,单为你这解药,小老儿自有担待。”
小长老挥手让内侍监先行通报,那人便跳上一辆羊车,小黄门簇拥着羊车离去。
小羊车只容一人乘坐,小长老请耿先生上车,耿先生摆手作罢,小长老便自己坐上去。他轻摇一下羊鞭,一手拉紧铜轭,三只小山羊便奋蹄前行。
这后宫更像是一座御花园。在这黝蓝色的夜幕中,这御花园不见有气象威严的大殿,也不见有中正对称的楼宇,一些个精巧的院落散布在湖光山景间,惟有那座百尺楼凌空高耸,仿佛是这后宫孤单的守卫。曲径萦回,花树蒙密,这些奇花异木于靡丽中透着一种阴柔和幽凄。烈祖皇帝抑武崇文,元宗皇帝性宽仁有文学,当今国主善属文且工书画,这国主的后宫便无处不是诗情画意,那些诗笺曾被燕子衔出宫外,也曾沿御沟流出宫墙,那些艳词久已为人所称赏,也为那些士人所传玩。“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本是元宗帝留下的佳句,此刻小长老正指着一栋小楼冲我嚷:“吹彻的便是那小楼!”
我朝那小楼瞥一眼,忽想到那位大周后本是为元宗帝伴宿的宫嫔,元宗帝曾经赐与她一把烧槽琵琶,又将她赐与儿子成婚。我又想到那位武则天也曾是唐太宗的才人,后来却又成了唐高宗的皇后。
我随耿先生走在这羊车后,双手紧抱着这宝匣。小长老俨然是这后宫的向导,而我这游客却是了无情趣。这后宫是他们的后宫。他们以墨笔写诗词,他们也以朱笔夺人命。这后宫似已不再有霓裳羽衣的乐曲,也不再有春恨秋愁的咏叹,此时此刻,这花树间只有一片冷寂。
我隐约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仿佛是一阵自远而近的闷雷。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国主的艳词在宫外流传,这首词原本写的就是他与小周后偷欢。大周后擅音律,小周后擅歌舞。那时小周后尚不是国后。大周后寝疾,这妹子入宫探视,国主便成了她的檀郎。“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呶,瞧见那粉楼没?”小长老鞭子指向湖边一栋幽暗的小楼,“画堂幽会。那边便是国后的瑶光殿、柔仪殿,还有红罗亭……”
“国主是在画堂么?”耿先生猛然间厉声喝问。
“哪还有这心思!眼下是在澄心堂了。”
“那你就省些噜唣罢!”
小长老冲我伸伸舌头,就闭口不语猛挥一下羊鞭。耿先生的神色已有些焦虑。
我又听到那沉闷的雷声,那雷声仿佛是自地下传来。一道闪电照亮宝匣上的文字:非大变勿启。
耿先生遽然止步,怔怔地望着前方。前方是一片幽暗的花树。我们本要穿过这花树间的小路。
“你说该是几更天了?”耿先生像是在自语。
“这时辰……尚不到五更。”我望一眼远处一盏琉璃灯,不知她何以这样问。
“那天光就不该这般亮。”
我循她的视线望去,就见那树林后分明有一片亮光,就连那片树梢也比别处更亮些。那片树木之上本是一片乌云,此刻那乌云也泛动着微光。
小长老也拉住缰绳,呆呆地朝着那边望。
“澄心堂!”小长老忽然一声怪叫,“祸事了!”
这时间有号角声传来,那是宫中有事的警报。
“万一散失,我到哪里去找你?”我突然间冒出这样一句话。
“你有急难,我自然会来。”
澄心堂已为一片烟气所笼罩。火自后堂燃起,后堂的殿角已在燃烧。殿前却不见明火,只有滚滚黑烟从门窗涌出。号角声更为急促,又有人在角楼上敲锣。一群黄门卫士冲出抱厦,他们簇拥着一个月白色的人影。
那个月白色的人影就是国主。
那国主身披睡袍,衣发散乱,想必是刚从火中惊起。他的右脚无履无袜,左脚却穿一只缕金靴。
小黄门拎着国主的另一只金靴,国主却似浑然不觉,只是仓皇奔下那丹墀。
如此仓皇,如此落魄,不再有堂堂国主之仪,也不再有玉树临风之姿。
内侍监拉住国主。他们呆望着丹墀之下的来客:小长老执金杖,耿先生持木剑,最后那个手捧宝匣的便是我。
小长老倒身下拜,耿先生略一犹豫,也就跟随跪拜,我也双膝着地叩首。
“释迦老师免礼,耿先生平身卸剑,林公子近前献宝——”
内侍监话音未落,小长老和耿先生便立将起来。沙门不敬王者,小长老本也不必跪拜。仙家不拘俗礼,耿先生本也不必跪拜。
小长老和耿先生都已起身,我却依然长跪不起。虽不能抬头直视国主,此刻我却要高声说话。
“小人进宫献宝,只为救家父一命。”
“圣上恩准,林公子献宝,林仁肇开释。”
“小人必要当家父面献宝。”
我抬头望去,就见国主慌乱地回望一眼,那殿窗已有明火透出。隔着这样的距离,我看不见他那传说中的重瞳。国主又奔下几级玉阶,似要逃离身后的烟火。内侍监慌忙对他耳语几句,国主已是一副欲哭无泪状。小黄门欲请国主穿靴,却是畏缩不敢近前。
“林公子诚意献宝,伏望圣上垂纳!”小长老举步向前,语气中似是带有威吓。
“速请林将军来见!”内侍监冲小黄门嚷一声,小黄门便调头跑开。
“国主如何开启这宝匣?”耿先生剑指宝匣梅芯锁。
小长老立时有些发懵,耿先生冷笑着摇摇头。
“那班废物如何做得?耿真人必有法术。”
“也不过是这把剑。”
“这可是密阖的金匣……”
“我自有道理。”
小长老便面现喜色,他顿下嗓门便冲国主喊:“耿真人带剑为开宝匣,国主放心勿疑!”
耿先生立起宝匣,便用木剑在匣盖接缝处比划。
“家父尚未见着……”我轻扯一下她的袍袖。
“终究是要打开,但且先看一眼。”
我恍然领会了她的用意。这是献与国主的宝物,此前不能预先打开,而此刻就算是当着他面了。此处与他隔有数丈距离,我是该自己先看一眼。
就在我这悟想的刹那间,木剑中刷地掣出一道青锋!耿先生身影一闪,剑起剑落只在瞬间,宝匣已是訇然开裂!
这宝剑异常轻薄,仿若一片细长锋利的竹叶。
宝匣的接合处被劈开,匣盖掀起,梅芯锁却完好如旧。
宝匣中有画卷。无裱无轴的画卷,两卷发霉的古画。
“怪哉!”小长老失神地叫一声,似是大失所望。他眉脸蹙紧,疑惑地望着耿先生,“活见鬼!这就是活着见鬼了!”
耿先生俯身看画,那边一片喧嚷。禁兵们匆匆奔来,内侍监喝令他们去扑火,又要他们护卫国主。他们被烟火所驱离,又在朝这边逼近。我正欲低头看画,耿先生却已将画放回宝匣。
“长老先去禀报,公子随后献宝。”
“你是该给我解药了。”
“我要见过林统军。”
小长老朝国主奔去,他们不再朝这边进逼。耿先生迷惑地望着我。
“这恐非国主所要……怕是不济事……”
“那……家父现在哪?”
“那定是另有所藏了……看来我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家父是有意隐藏么?”
“他不想献与这国主,或许是要留给你……”
“耿先生止步,林公子献宝——”内侍监又在催叫。
“这时霎逃不出,只好相机行事了。你先献上这个。”
我再次抱起宝匣,耿先生合上匣盖。耿先生原地不动,那宝剑早已收回木鞘。
我紧抱宝匣拾级而上。他们就在那丹墀上等候。
百尺楼上传来火警号角声。国主的身边已有禁兵围护。小黄门将靴子递与内侍监,内侍监只是盯着国主的脸色。另有一些宿卫和女尼在扑火,他们也从殿前的金缸里取水,但显然已是无济于事。风助火势,澄心堂已是一片烟火。我这才看到国主身后的女人,那女人戴花冠,披罗衲,手持一柄金如意。想必那就是国主的小周后了。那本该是母仪天下的国后,此刻却只是一个哭啼的小女子。
小长老从我手上接过宝匣,将其齐眉高举,等待国主验看。
国主凑前近视,内侍监突然跪地叩首。
“陛下圣明!臣恐天机不可泄漏,宝匣非大变勿启!”
“澄心堂失火,这还不是大变么?”小长老鄙夷地朝大殿瞥一眼,“这宝匣已是打开了!”
国主的视线从小长老的印堂移开,又呆呆地盯着匣上的文字:非大变勿启。
这时我看见了他那传说中的重瞳,龙睛凤目的重瞳,那重瞳确有某种迷离的光芒。他在烈祖登基之年降生,烈祖为他取字为“重光”。
——吾朝初肇,天赐祥瑞。仓颉四目,吾孙重辉。天雨粟——
鬼夜哭。
在此仓皇之际,他那双细手仍是捏作佛印状。他手触匣上的文字,小长老忽然迷惑地望着那只手,似是嗅到某种异味。那只手有些黏湿,内侍监也怪怪地望着那只手。就见一个小宫娥羞怯地挤上前去,将手中丝帕塞给小周后。小周后回过神来,便利索地擦干国主那只手。
那只手缓缓揭开匣盖。
两卷帛画。有蛀眼和霉斑的帛画,仿佛是从别处揭下的画幅。
他缓缓展开第一卷。此乃一幅开基盛典的场景。天地之间紫气缭绕,大好江山有红光万丈。宫殿巍峨,国君冕旒高座,百官额手称庆。御座之前有仙人献桃,野人献禾。丹陛之下有群象拜舞,万民讴歌。这画题的文字是“太平盛世”。
“烈祖开国,普天同庆!”内侍监赞叹一声,便从国主手上取过画幅,将其重又卷起放回匣中。
国主默然不语,又欲展开第二卷。内侍监便又慌忙跪地谏阻。
“陛下万万不可!当年史虚白献图,烈祖帝一看这第二图就……”
国主不听劝阻,执意展开第二卷。这幅画题的文字是“群小当政”。朝堂深广,却是一片乌烟瘴气。御座虚悬,笏板弃地,一群狐鼠在扭腰撒胯吹喇叭。这些狐鼠抬着官轿,也都戴着官帽。轿中的大官人峨冠博带,却是面目不清,他双手抱着一个小孩儿的骨架在啃噬。
国主惶骇变色,似要中风晕厥,两个小黄门慌忙搀住他。
“这必定是元宗朝事了!行年在坎,五鬼临身。元宗朝就有那‘五鬼’!这坐轿的当是宋齐丘。元宗帝宾天前,韩熙载也给他看这幅画。可是一看那第三图,元宗帝就……”内侍监又收卷起这第二幅。
“第三图!第三图今在何处?”小长老放下宝匣急问。
“恐是无人见过……”内侍监朝澄心堂回望一眼。
澄心堂金缸的水已被舀干,救火者已退避到远处。风势愈加猛烈,大殿的木窗已在燃烧。火星随风飞扬,我能感觉到热烘烘的火气。
浓烟滚滚涌来,小周后给呛得猛咳,她弯腰咳出嘹亮的嗓音。国主已是六神无主,他茫然四顾,又呆呆地仰头望天。小长老便暴躁地冲他嚷:“快快释放林将军!小老儿正在活受罪!”
正在此刻,我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那笑声似是自空中传来。他们也都交头寻望。我侧耳谛听,忽觉那其实并非笑声,而是一种奇怪的哀哭声。那哭声隐隐传来,有几分凄切,亦有几分瘆人。那哭声随风飘忽,似夜鬼啾啾哀泣,又似女人嘤嘤啼哭。那哭声似乎就在不远处。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不见人影。内侍监顿足沉喝:“禁内深严,谁人在此夜哭!”
国主忽然面如死灰,他伸手指向远处,旋又悚惧收手。众人循指望去,就听小周后拖着哭腔嚷:“麻衣人……”
那哭腔从她的歌喉发出,虽非放声高叫,却足以令所有人听见。我也跟着朝那边望去,却不见有那麻衣人。此时此刻,我的脚下有微微震动,他们也都觉到了这震动。我又听到那隐约传来的轰隆声。小周后面色煞白指向一边,侍从们便叫嚷着追去。内侍监正欲为国主穿靴,国主却踉踉跄跄地跟着众人跑起来。
我俯身抱起这宝匣,两个禁兵挟持我跟着他们走。我扭头寻找耿先生,就见她正持剑拦住国主。
“林统军在哪里?”耿先生厉声叱问。
国主朝那内侍监瞟一眼,内侍监却只是垂了头。耿先生持剑逼向内侍监。
“先捉鬼,后放人!耿先生正有桃木剑!”小周后像是遇见救星,立时就面有喜色,便叫嚷着奔向耿先生。“麻衣人……在……在那儿!”
“麻衣人?那会是谁?”耿先生冲那内侍监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