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暗道曲里拐弯,地面却又缓缓向上斜展,走过一阵子才略显开阔些。这女道拎着灯笼走在中间,前后数米都有光亮。灯光照亮这些湿滑的青苔和碎石,也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岩壁上。
岩壁上飘浮着幻象般的身影,这其中也有我自己的身影,这些身影晃动成一片,显得如此奇怪而迷乱。某一个瞬间,我看见自己的身影竟是如此之巨大。
他们带我一道逃生,皆因我有怀中这宝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我仿佛就是这只蝉。他们决然不会等我将它献与国主,出洞之后定然会另有一番抢夺。三人之中必有二人送死,而我很难是那存活的一个。
这日夕间我已见识了死亡和流血,我自忖已有足够的胆气去杀人。这是我能看到的一线生机。此刻我的身影竟是如此之巨大,仿佛是一个力大无穷的魔怪。这毕竟是我自己的身影,这身影给我以胆气。
我悄悄摸出匕首。她的右手举着灯笼,这匕首正可从她右腋刺入。我屏息敛气,握刀前冲,又猛举起握刀的右手。岂料这只手刚一举起,匕首就被踢落在地!
我并未看到她踢腿的动作。她回身怒视着我,右手依然举着灯笼。
“好身手!要跟老姑玩这儿戏么?——看掌!”
小长老正举杖朝她打去。我失声惊呼,未及放声,就见她疾速出掌,又闪身一避,就见小长老杖飞人倒,软瘫在地哀嚎。
小长老如被点穴,腿脚已是动弹不得。
“这你也就老实了。”这女道只是微微冷笑,如电的目光又向我射来。
我冷汗直冒,避开她的眼神。倒不是为这笨拙的偷袭而害臊,我只是为这偷袭失败而不甘心。既已决意拼死,我也就不再有惧怕。
“这宝匣我要自个送!”
“就凭你这点手段么?你想我会劫走它?若要拿走,我如何又要等你来?”
我顿时愕然无语。或许她真的能早些拿走它,或许她真是在暗中救护我。她也在给我以指引。这种种境遇,仿佛皆为她的造设。
我惶惑地望着她,提醒自己切勿轻信她的话。我要挣脱这圈套。
“我也是为救林统军。”
“这又何以见得?有那……有那朱紫薇……”
她的神情立时有些讶异。她微微摇摇头,随即就有一丝苦笑。
我望着地上的匕首,不知是否该捡起它。
“护身也还用得着。”她撂下这话,就又转身前行。
我捡起匕首塞进靴筒。小长老与这女道视线相触,就立时止住了号叫。他的身后有一个岔洞口,那岔口通往另一个方向。我听见那边传来细微的滴水声。
小长老伏地求饶,这女道便往他肋下微微一推,似是穴道被解,小长老立时就支撑起身子,又爬到前边捡起那禅杖。
“既为钦使,就再便宜你一回罢。”这女道微微扬头,示意小长老继续前行。
小长老乖乖地往前走。我朝那个滴水的岔口瞥一眼,便又紧跟上小长老。他低头曲背走在前头,我忽见他那受击的腋下落有一个掌印,那红罗衣已被击出一个掌形的碎块。(四年之后我在汴都得遇德明和尚,某一日我无意中说到这掌印,德明和尚解释说,那红罗销金衣自是刀刺不破,只因耿真人纯阴内力甚是了得,是以拍出了那掌形的碎块。若非耿真人手下留情,那掌击之下小长老当该立时毙命。)
小长老执杖走在前头,忽又爆出一声尖叫。他的右脚踩到了一只老鼠上。那只老鼠也发出一样的尖叫。
前方有微光透来,空气也变得更为清爽。这微光又使我想到宫中的命灯。父亲的性命。母亲的悬望。我恍若看见一阵冷风掠过,那团灯火摇摇欲灭。
这位不戴黄冠的道姑走在我前边,她步履轻捷,长发披散,神情中总有那样一种冷意,也有一种神秘和野性。她早知秘藏就在那墓室,却只为等到我来取。
或许她是因泄密而负疚。秦蒻兰说这女道将秘息透露给了朱紫薇,那么,朱紫薇为何不知这藏处?也许她并未将更多实情说与朱紫薇,也许那只是无意中泄露的口风。
或许她并非是有意的出卖,而只是为情所俘。秦蒻兰说韩熙载得知这女道泄密后,她就再也未登韩府,甚而整个金陵城都不再见其踪影。
或许真正的祸根是樊若水。大司徒说樊若水从北方带来了“要命的机密”。这或许就是指史虚白从北方带来的宝物。史虚白传与韩熙载,韩熙载传与林将军。国主欲得这宝物。父亲拒不呈交。
岩洞更为开阔,小长老手拄金杖前行,此刻他不必再弯腰探路。这女道也挺直了身子,灯笼只是拎在手上。前方就是这岩洞的出口,我能感到洞口涌来的清冽的夜气。
小长老忽然又是一声惊叫,又怯怯地退后几步。他趴倒在地,从那洞口朝下探望。
洞口有根青黝的岩柱,那岩柱合抱不交,底部套着一根粗麻绳。这女道提起粗绳查看。
小长老发出呜哇的怪声:“这可是去哪?”
“下地狱!”这女道冷冷地放下那粗绳。
我正要迈向洞口,这女道一把拽住我。我蹲身俯视,就见对面是一片林山,下方是危岩峭壁。我腿软欲坠,顿感一阵眩晕。崖壁之下浓雾弥漫,似是深不见底。
“也不过是数丈深,哪个先下去?”这女道目光锐利地逼视小长老,小长老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的双腿也在抖颤。她的目光又冷冷地扫过我。
“新换的绳索,三条命也还经得起。若是好汉子,这就不待我说。”
小长老装聋作哑,我也躲开她的眼神。
“罢了!竟还要老姑打头阵!”
她忽又向我伸出双手,我惶惑莫名,身子也在退缩。
“不怕小老儿抢走,你就自个抱着,似这般你怎生下得去?”
我只得将宝匣交与她。她又伸手要那金禅杖。小长老正在犹豫,就见她一把抓过,又顺手朝洞口扔下去。小长老又是一声怪叫。
这女道朝小长老艮一眼,便左臂夹紧宝匣,右手抓着绳索。她先从洞口探下脚去,那只手就顺着绳索下滑。转瞬间,这洞口就不再有她的身影。
我探头下望,就见她的身体正在顺绳下滑。绳索贴近岩壁,她的双脚也蹬着岩壁,那只抓绳的手虽在下滑,却也很受力。
她的身影坠入那片浓雾中。
小长老倒吸一口冷气,又与我面面相觑。我双腿发软,牙关也在打颤。
“菩萨保佑!小僧只好掉头了……”
“那……禅杖你也不要了罢?你得用它开路。”
“这个不消说得,金杖贵重,抵不过小的一条命。”
“她若不给你解药,你也休想保命。”
小长老登时瞠目结舌。我也并无回头路可走。女道人带走了那宝匣,我只得随它下山。纵使粉身碎骨,我也别无他途。
“这绳索倒也足够结实……”我望着这微微摆动的绳索,“我这就下去,实在也算不得一回事。只是你别紧跟着,总要待我落地才好。”
绳索不再摆动,想必那女道人已触地。我朝小长老点点头,就闭眼深吸一口气。我默然发愿,像是再度为命运抽签。我凝神内视,渐觉风生袖底。我睁开眼睛,双手抓紧那绳索。
我已记不起探脚下去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的记忆是一片虚空。那虚空中仿佛是有一种叫喊。那只是我胸腔内的叫喊。那叫喊声中有一种疯狂。我在那瞬间的疯狂中将自己的身体交出去。
我双手抓紧潮湿的绳索,就让身体带动双手往下滑。我并不闭眼,也不往下看。我的双脚蹬着岩壁,也尽力让绳索贴近岩壁。我依然紧咬牙关,但我的牙关不再抖颤。
眼前是绝壁,身下是云团,云团之下是深渊。我的身体在哪里?六合之内一片虚空,惟有这绳索是实在之物,还有我的手。这虚空中似有一种神力,亦有一种悲壮。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一种悲壮。这天色,这风声,这日夕间的磨难予我以杀人的胆量,这悬崖和绳索也予我以死的勇气。我的成年礼因一场惨祸而放弃,我也不再需要那样一场成年礼,不再需要那衣冠楚楚的虚套,我不再希求别人为我加冠。
这一刻我不再有生死之忧。天地之间惟有这样一条绳索,我的性命就在自己手上。我可选择活,亦可选择死。六道轮回,一念解脱。我不再怕死,也不再怕活。
我要这样的成人礼。
她张开双臂朝我走来,那是我不曾见过的神情。一种欢心和喜悦。她带着这样的欢喜拥抱我。这是一种久违的拥抱,这种温暖只存留在幼时的忆念中。我想到母亲。母亲在家等待父亲归来,而父亲依然生死未卜。
宝匣和金杖都在她脚下。这悬崖之谷有一条小路,路边停着一辆双马篷车。
小长老从绳索上滑下来,他先是瘫倒在地,随即又冲着崖壁猛磕一个头。那怪物又是一声尖叫,他磕头碰痛了那肿包。
穿过一片丛生的茅苍,耿先生疾步走向马车。那是她预先备好的马车。
“小老儿请为前导!”此刻的小长老金衣金杖,立时便又神气活现。他利索地跳到车夫旁,车夫睁大怪眼瞪着那金杖。金杖即是符节,由小长老带路进城,就不必担心夜行犯禁,也不必担心城门遇阻。
耿先生拉我坐进车厢。车夫掉转马头,马车驶上乱石嶙峋的小道。
这荒僻小道远离韩府,远离韩府门前那条进城的马路。
马车在山间绕行,路旁是朦胧的山景。不远处就是梅岭冈,那里是韩熙载的墓地,也曾是东晋名士谢安的墓地。谢安生前是东晋名相,韩熙载死后也被追赠为相,他们身后都有“文靖”的谥号。谢安入土两百年后被掘墓,掘墓者只是为抢占那宝地。我刚从史虚白衣冠冢逃出。我在那里找到了这秘藏。但愿这就是最终的秘藏。我无法想象自己再度进入另一座墓穴中,即令那是韩公的阴宅。我也难有耐心再去解读另一篇墓志铭。(编者注:韩熙载墓中确有徐铉所撰《唐故中书侍郎光政殿学士承旨昌黎韩公墓志铭》,其铭曰:猗嗟韩公,有蔚其文,俊才绝俗,逸气凌云,高名直道,玉振兰薰;猗嗟韩公,天赋忠规,君臣之际,言行俱危,其身可辱,其节宁亏;猗嗟韩公,屈亦能伸,松寒益茂,玉焚始真……)
山崖在夜幕中远去,马车向着城区疾驶。我回望聚宝山上的韩府,我看不见那些尸体和援兵,我能看见的只是那道蜿蜒起伏的高墙。透过暗夜的雾霾和树丛,那高墙呈现出一种暗沉孤寂的轮廓。那座幽秘的园林,迷宫般的园林,那只是一片渐渐隐去的风景。
我听见城楼传来四更的鼓声。